罗嘉关闭直播的时候已经凌晨一点了,她卸了妆,洗漱完毕,爬上了床。
温暖柔软的床铺没有向往常一样带给她倦意,在黑暗之中凝视着天花板,耳朵里是嗡嗡的轰鸣声。
这种熟悉的感觉,罗嘉叹了口气,打开了床头灯,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放着一个蓝色盖子的小型收纳瓶,装着白色的小药片,和“盐酸克洛西丁”放在一起,应该是“□□”,她懒得下床接水,空口硬吞下一粒,没有成功,苦味从喉咙口弥漫上来,让她有些轻微的反胃。
罗嘉关灯,用被子把自己包裹起来,蜷缩成一团,双手环抱住了膝盖。
罗嘉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睡着的,那些繁杂尘世都被安眠药抛在了脑后,它就像出现在灰姑娘家里的仙女,送给她南瓜马车和水晶鞋,带她去赴一场华丽高贵的梦境。
她梦见了抹香鲸。
有人对她说:“你看那边。”
她朝东边的地平线看过去,一朵朵小蘑菇云以四十五度角的方向,从海面上喷射出来。抹香鲸只有一个与外界连通的鼻孔,位于头部左侧,所以它呼气时会呈现出一定的角度,这种特色分明的喷水可以高大十二英尺,在晴朗无风的天气里,从一英里外或者更远的地方,都可以看到。
她熟练地戴上了自己的面镜,套上脚蹼,跳入了水中。
这一次,她没有惶恐。
“你永远不可能追上一头鲸鱼,”有人这样对她说:“永远是它们选择靠近你。”
鲸鱼可以轻而易举地通过回声定位确定船只的位置,如果他们对人类的出现泰然处之,俺么会以可预测的动作缓慢移动,但如果它们感觉到被打扰了,就会深吸一口气,消失到人类所无法下潜的深度之下。
她咬住自己的呼吸管,脸浅浅地埋入水下,轻轻地踢动脚蹼,向鲸鱼靠近。
鲸鱼它们独特的叫声,海水随之振荡起来。
罗嘉抬起头来,看见面前出现了一座小山丘,就好像是地平线上升起的一轮黑色的太阳。
她笑了起来。
可是下一秒,她不知怎么地又回到了船上,天空不再晴朗,万里无云的碧蓝仿佛被泼墨的铅灰色染透,海神搅动三叉戟愤怒地嘶吼着,罗嘉伴随着船只的剧烈震荡滚到了船舷边,她一回头,看到了“埃塞克斯”号,一头雄鲸猛烈地撞击过来,木质的船驾摇摇晃晃,最终如同力竭的巨人,轰然倒塌。【1】
二十名船员逃上了救生小艇,逃到了外海,九个星期之后,徘徊在饿死的边缘。
按照航海的传统,船员们通过抓阄来决定哪个人会被吃掉,罗嘉被抽中了,她醒过来之前,看到的,是对准自己眉心的黑色枪口。
没有剧烈的喘息,没有尖叫着从床上坐起来,当梦境随着意识清醒如同潮水般褪去,她强烈的恐惧与愤怒,却迟迟不肯散去,盘桓萦绕于心,让她遍体生凉。
罗嘉翻身下床,走到卧室巨大的落地窗前,拉开窗帘,天还没有亮,不远处的CBD丝毫没有沉睡的迹象,甚至映照出了比白日更加流光溢彩的火树银花,巨大的LED屏幕上轮番滚动着各种时尚广告,外国超模深邃的眼睛仿佛要看进人心里。
罗嘉捂着自己剧烈跳动的心口,忽然想,不如去看日出吧。
这个念头来得毫无预兆且来势汹汹,她冲进洗手间里简单整理了一下,对着镜子拂开脸上散乱的发丝,看到映照出一张兴致冲冲的脸,任谁看了这样的渴求都不会忍心拒绝。
冬夜的寒风除外。
如同刀刃一样的冷风往衣领里钻的时候,已经迈出门半条腿的罗嘉又缩了回来。
如同家里那只闲的没事就追着自己尾巴跑的猫一样,罗嘉在原地转了半天,最终加了件厚重的羽绒服,抱着热水瓶出门去了。
她乘着电梯一路到了顶楼,刚起床时候的热情已经在夜风的切割下迅速消减,推开顶楼那扇安全门的时候,她想,今天或许是个阴天。
随后,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倒影在金属质地大门上的眼角眉梢和嘴角迅速由下垂回升,并且有一路上扬的趋势。
她看到了李泽言。
我们这么有缘是注定要成一对的对吧对吧。
李泽言神色太过专注,甚至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来人,他俯身倚靠在镂花栏栅前,接着耳机在打电话,手机上的头像是一个漂亮而优雅的女人,脸色略微苍白,笼罩着一层脆弱的美感,永不褪色地看向他。
李泽言和照片上的女人对视了一会,平日里严肃正经的神情此刻显得格外温柔,他的拇指轻轻拂过那张照片,露出了一点轻快的微笑。
“嗯,生日过得很开心。”
“你在法国还好吗?”
“我很想念你。”
将明未明的晨曦给他笼罩上了一层淡淡的滤镜,罗嘉不忍打扰,只是远远地看着他。
把今天的日出送给你吧。
她这样想,转身打算离开。
“既然来了,不必那么快离开。”
罗嘉吃了一惊,蓦地回头,李泽言的声音似乎还维持着接电话时候的轻柔,低沉而动听,让她听起来像是真心实意的挽留。
罗嘉拢了拢身上的衣服,走到他身边,下意识地往楼下看了一眼,有点晕。
在她缩回脑袋的时候,听到了李泽言在一旁意味不明的一声轻笑。
她能感觉到正被李泽言带笑打量着,只装没看见,拧开了手上的热水瓶,低眉顺眼地把自己的脸埋进了蒸腾起的袅袅白雾之中。
她有些心不在焉地将目光投到了远处,盘旋的立交桥被成排的路灯勾出了蜿蜒优雅的全景,仿佛梦境之中的那条抹香鲸宽阔的脊背,此刻静静地蛰伏在她眼前。
梦境之中泼天的紧迫感,此刻终于慢慢平复。
罗嘉忍不住开口说道:“这大概是我看过第二美丽的灯光了。”
“第二?”
她没想到李泽言会对她的话有所回应,一时之间有种心思泄露的羞赧,于是又喝了一口水,才继续慢悠悠地说道:“在水下两千五百五十英尺,我见过一只两英尺长的栉水母,在它的头顶,分布着一小片灯泡,全部一闪一闪的,一个接着一个,同步节奏十分完美,首先,只有蓝灯亮起;然后,只有红灯;然后是紫灯;然后是黄灯,直到光谱上所有颜色都出现了,然后所有颜色同时闪耀,这个壮观的景象不断重复,就像是一副城市的夜景。在这些小灯之间,却什么都没有——没有可见的血肉,没有神经,没有骨头,也没有身体。它就在那里,没有眼睛却在看着我,没有大脑却在和我交流,用它如同拉斯维加斯一般的灯光迷惑着我。”
李泽言听完沉默了很久,随后静静地问:“你买了一艘潜水艇?在哪里?”
如果问这句话的人不是李泽言,她几乎以为对方是在嘲讽自己了。
军用潜水艇和潜水器是不欢迎非科学家的,而私人潜水艇造价高达两百万到八千万美元,普通人根本承受不起。
“不是买的,有一个叫斯坦利的新泽西人,十五岁开始就在父母家电话后院里用五金材料制造潜水艇,八年后设计并手工制造成功,他将事业搬到了洪都拉斯的罗丹岛,那里管制松懈,因为是自制的、没有牌照的潜水艇,也没有保险,所以只需要一千六百美金,他就可以带你下潜到两千五百英尺深的地方。”罗嘉在半空之中比划了一下:“大概就是一个后备箱那么大小,往返大概需要四个小时,不能伸展四肢。”
她一抬头,看到李泽言一脸惊讶地看着她,于是磕磕巴巴地辩解了一句:“斯坦利进行了两千次下潜,没有人送命……也没有人受伤。”
罗嘉说到一半乖乖闭嘴了,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他无所遁形的目光之下莫名辩解起来,好像她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李泽言用更加意味难明的目光盯住了她,两人就这样陷入了沉默的对峙之中。
最终,罗嘉在他的视线之下败下阵来,主动移开了目光。
她望向远处半梦半醒之间的城市,太阳快要出来了,天色将明,渐渐有灯光黯淡下去,眼前的画面被笼罩在了一种迷蒙的氤氲之中。
“那时候我在想,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地球,百分之七十一的沉默的大多数。我们从太空中所能看见的蔚蓝色圆球不过是一个假象。我们的星球实际是并不是蓝色的,它并不是充满叶子、云彩、颜色和光线的,它是黑暗的。”
所以那只照亮了黑暗的栉水母,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排名第一的光景。
而刚才那如梦似幻的灯光,排名第二。
因为有你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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