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俨腾云驾雾似的跌在地上,抬头的瞬间,眼前的姑妄听早就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仍旧是再熟悉不过的斑驳的墙壁。
他反手撑着地,完全没在意旁边两个路人呆看他的惊愕眼神。
幸亏两个人刚才都是背对着姑妄听,并没有看见季明俨从“墙”中给打出来,还以为是这孩子走路不小心撞了墙才反跌过来的。
其中一个中年人上前扶住季明俨:“同学你怎么样?”
季明俨顺势站起身:“我没事,谢谢。”
中年人笑着:“幸亏没事,走路一定要好好看道啊,这样多危险。”
季明俨抚了抚额头,无言以对。
路口还有人,季明俨不想这时候跑去墙壁边再度一探究竟,何况他心里也明白,就算他用放大镜把面前墙壁的每一寸都细细查探过也不可能找到进姑妄听的路。
他早就意识到自己所接触的这家小店远远地超出了正常人所接受的范围,幸而他自诩并不是“正常人”。
季明俨叹了口气,把背包往后甩了甩,双手插了裤袋,转身要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眼:“总有一天我可以……”
就像是一句很轻却坚定的誓言。
与此同时姑妄听中,俞听把玻璃杯清洗干净:“活见鬼了,你说这个臭小子到底是怎么跑进来的?”
鱼缸中的黑金色兰寿一动不动,似灵魂出窍。
俞听屈起手指敲了敲玻璃鱼缸:“又装死,问你话呢。”但不等兰寿反应,俞听又自言自语,“总归不是我技不如人,一定是他身上有什么古怪,可我偏偏什么也看不出来,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一件要紧事:“刚才只顾生气去了,居然忘了跟他要柠檬汁的钱!”
脸上露出了亏本的表情,俞听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算了,下次加倍要回来就是了。”
兰寿听到这里,才在水里吐出了一串泡泡。
俞听愣了愣:“我当然不是盼着他下次还来,我只是……随口说说。”她有些不耐烦的,眼珠转动,忽然说:“原来你在卧龙湾还有故人,怎么,那个貌美的女子是什么?”
兰寿尾巴一摆,居然转身背对着俞听了。
俞听歪头,换了个方向打量它的正脸:“赌什么气,我又没惹你……难道真的是因为那个柳君的所作所为生气?”
兰寿缓缓地游开。
“不是?”俞听端详着他的反应:“你有点反常哦。”
俞听思忖地看着兰寿,慢慢地她像是明白了什么:“是不是……赵清她……”
就在这时候,门铃忽然响起。
一道十分干练的身影走了进来。
进门的是个三四十岁的男子,极短的头发,方正而刚毅的脸,脸有些微黑,脸颊上生着络腮胡子。
他有一双很锐利的眼睛,两道浓眉,眉心习惯性地有着皱蹙起来的纹路,仿佛随时都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他手中捏着刚摘下的墨镜,穿着白色的衬衫,外头随便套着一件黑色西装,身材挺拔。
俞听眼中透出诧异:“今天是什么日子,魏老板亲自驾临?”
魏西楼环顾周围:“没有客人?我来的正巧了。”
俞听笑:“要喝点什么?”
“到了你这里还能喝什么,老规矩。”魏西楼在椅子上落座,手中的墨镜放在柜台上。
俞听倒了一杯白水放在他跟前:“魏老板应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有什么要紧事?”
魏西楼喝了一口水:“的确有一件要紧事要你帮忙。”
“要我帮忙?”俞听不可置信:“贵司之前可是才派了两个老总过来,劈头盖脸地把我训斥了一顿呢。”
魏西楼的脸上露出几分玩世不恭的笑意:“要不是你跟我们的无辜市民接触的太紧密了,谁会来劳烦你大小姐。”
俞听哼了声。
魏西楼不笑的时候脸黑如阎罗,一笑,却透出了一股沁人心脾的暖,此刻他就眼带笑意地看着俞听:“而且这件事我也训斥过他们了,是他们不懂规矩,居然派了两个实习生……他们哪里知道你俞大小姐身份有多特殊?”
俞听不禁笑了:“是吗,有多特殊?”
“这还用我说吗?”魏西楼的声音压低:“你要不满意,改天我叫他们来赔礼道歉。怎么样?”
俞听嫣然一笑:“有你魏司长这句话我就心满意足了,赔礼道歉就免了,你们也是照章办事,可别因为这种小事让人说你因公徇私。”
魏西楼满脸感激:“就知道你是最善解人意最识大体的。”
鱼缸里的兰寿听到这里,鱼嘴翕动,虽然是鱼,却能神奇地模仿人类呕吐的样子,真是惟妙惟肖,造物之神奇。
“说吧,到底是什么事?”俞听却还理智,“能让你魏老板油嘴滑舌的时候不多,一定是棘手的事,想找人一起背锅吧。”
“哪能,”魏西楼喝了口水,“其实、是有个东西到了苏市。”
俞听对他不是一般的熟悉,见他喝水的样子,心里已经有些警惕:“什么东西,居然是无事司都不能摆平的?”
魏西楼眉心的皱痕越发明显:“现在无事司所有人都放下了手头的事,全在为这东西忙碌。”
俞听开始诧异:“所有人?到底是什么东西?”
魏西楼的眉头紧锁:“永生羽蝉。”
四个字冒出来,连鱼缸中的兰寿都明显地震动了一下。
***
季明俨背着书包,跳上了一辆公交车。
车站距离小区并不远,季明俨穿过小公园回家。
入了秋,气温降了很多,公园里静悄悄的,已经没有知了的叫声了,偶尔能听见一两声喑哑的声音,像极了苟延残喘。
季明俨上台阶的时候,看见一只从树上掉下来的蝉,它慢吞吞地在地上趴着,已经失去了飞翔的能力。
若有人不经意中经过,一脚下去,它的下场可想而知。
季明俨看着那蝉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想起了自己在姑妄听里跟俞听的谈话。
——“你是什么妖怪?”
如果……如果俞听真的是妖怪的话,那也有可能是一只蝉吧?
季明俨没来由地这样想着,然后他弯下腰,轻轻地捏住那只蝉,将它放在旁边的一棵紫薇花树上。
小家伙用细小的爪子紧紧地抱着树干,有点像是澳洲的那些树袋熊们。
“要好好的活下去哦。”不知为什么,季明俨没来由地向着蝉冒出了这句话。
蝉吱地叫了声,声音很小,却好像是在应答什么。
季明俨上了楼,开门的时候就察觉不对。
推开门的时候,果然听到说话声,他本来以为是有小偷之类的,正抓住旁边柜子上的雨伞准备搏斗,直到听到那声音——
“我知道,你放心吧,我会处理好这边的事,尽快回去。”
说话的是季明俨的父亲,季成。
季明俨手中的雨伞一松,差点掉在地上。
里头的父亲还没有察觉儿子回来,自顾自对电话那头说:“明俨还没回来,可听他班主任说他对学习有些不上心……我怎么会打骂他,他都多大了?行了行了!”
季明俨突然不知要进去还是悄悄地退出去。
偏偏这时候季成从内走了出来,一眼看见了儿子,父亲的脸色略有些尴尬,然后他匆匆对手机那头说了句什么就挂断了电话。
季成问:“明俨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父子相见,场面却这样奇异,没有久别重逢的欢喜,也没有亲人乍见的惊喜。
季成虽然面带笑容,笑里却又透着几分无所适从。
“才进门,”季明俨耷拉着眼皮,并没有面对俞听时候的谈笑自若,反而有些冷冷的,“您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换了鞋,从季成旁边走过,径直要回自己的卧室。
季成看着他的反应:“明俨!”
季明俨止步,却没有回头。
“我、爸爸是有一件急事才回来一趟,可能立刻就要走。”
季明俨皱眉,嘴角抿起却没有说话。
季成看不见儿子的表情,只自顾自说:“我听你班主任说你对学习不太上心,你明年就要高考了,我跟你妈妈都很担心……”
“不用担心,”季明俨不等说完,“考不上大学我就去打工,也没什么……或者这会丢你们两位的脸吗?”
“……明俨!”
手机响起。
季成低头看了一眼来电号码:“我立刻要出去一下,等回来再说。”
他匆匆地回到了卧室,把放在床上的背包打开,仔细看了看里头一样东西,才又放了回去。
季明俨心中的气冲到了喉咙口,却硬生生忍住了,惊鸿一瞥间,只瞧见那小匣子似乎是有些年头了,匣子看着古旧,侧面雕刻着一样东西。
不知是他眼花还是真的,那寥寥几笔冷眼看去,仿佛……像是一只蝉。
***
赵一踞到人民医院的时候,又遇见了周副院长。
对方正在跟陈律师说着什么,见他来了,一点头就走了。
赵一踞心中对他有一份自来的尊敬,或许是他在医学上的造诣,或许是因他对赵清的痴情。
一个男人能做到事业达到巅峰,却自始至终钟情于一人至死不渝,这已经是个比钻石还珍贵的传奇了。
假如赵清能够对周副院长动心,那他们必定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一对情侣。
只可惜这世间的事从来极少圆满。
问过陈律师,知道赵清的病情很不乐观,若不是周振南的锲而不舍,还有赵清自己的意志支撑,恐怕早就……
陈律师神情黯然:“见了她,多说些好听的,对了,你上次说樟河的事,她看着挺高兴的,你就多说说那里的事吧。”
赵一踞意外:“我以为姑姑不喜欢我说那些。”
陈律师摇头:“哪里,她这个人,只是不习惯表达自己的情绪而已。”
赵清比上次见面的时候又瘦了些。
她现在基本不怎么进食了,见到赵一踞的时候,仍是勉强笑了笑。
赵一踞的眼睛跟鼻子不约而同地有些酸涩。
他又说起了樟河的一些变化,以及宝宝在樟河的一些趣事,以前他总不忍心细看赵清的脸,现在留心看去,果然,在听到这些的时候,赵清的眼神格外的柔软。
“姑姑,”赵一踞说完了那些,“还有一件事我、我不知该不该说。”
陈律师忽然有点紧张,赵清这时侯的情形很不好,如果有意外的事,很不该拿出来刺激她。
赵清却闭了闭眼,陈律师见状只好噤口。
赵一踞犹豫了会儿,尽量用平缓的语气,把自己在樟河时候的“离奇梦游”尽数跟赵清说了。
“你、”对病中的赵清来说,现在说每一个字都要费很大的力气,她却瞪着赵一踞,“你说那两个人提到小龙君?”
赵一踞有些紧张:“是、是啊。”
赵清深深喘了口气,胸口微微起伏:“不伤、赵家人?”
轻轻说了这几个字,泪突然从她的眼中滚落出来,赵清闭上双眼,泪如小溪般从眼角流出,滑入斑白的发鬓。
让赵一踞意外的是,赵清突然要求出院。
周振南听说消息,第一时间赶来阻止。
“你现在的情况,一刻也不能离开医院,”周振南握着她的手,“就算实在要出院,好歹、再等一天!”
但赵清从来是最固执的人:“我要回去。”
“回去?”
“我要回樟河。”
周振南回头瞪向赵一踞,向来儒雅温和的男子,因为过分的焦怒,眼睛甚至有些隐隐地泛红。
赵一踞知道周副院长在恨自己,毕竟是因为他同赵清说了什么,才导致赵清如此固执己见。
他想帮着周振南劝一劝赵清:“姑姑,不然就听周副院长的,明天再回去吧,毕竟今天已经天晚了。”
“我要回去,现在。”赵清坚持。
周振南眼中焦急而绝望,他掏出手机看了眼:“至少,至少再等几个小时,就两三个小时就行,阿清,你就听我一次吧?”
赵清如果能够听周振南的话,两个人也不至于仍是现在这幅情形了。
就在赵清上了车后,有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医院门口,季成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
赵一踞连夜赶路,直到晚上十点左右才终于抵达了樟河。
最近外头的路又做了修整,原本缺失的路灯也都重新修葺妥善。
赵清本昏睡中,直到这时突然睁开眼睛:“到了吗?”
“是啊姑姑,”赵清回答,“这是之前您让修的路,咱们快到老宅了。”
“去卧龙湾。”赵清忽然说。
赵一踞愣了愣。
陈律师徒劳地劝:“您应该休息。”
赵一踞还是按照赵清的话,将车开到了卧龙湾。
幸而如今卧龙湾的垃圾都已经给清理干净了,也重新在周围栽种了许多树,环境还算不错,否则的话实在情何以堪。
赵清在赵一踞跟陈律师的搀扶下从车内走了出来。
阔别多年,看着这无水的卧龙湾,赵清的双眼中有泪如涌。
她蹒跚着走到那棵柳树旁边,抬手抚摸着斑驳的树身。
泪轻轻地打在柳树之上。
夜色中,柳树的枝叶无风而动。
“是我的错,”她喃喃地,“是我害了你们。”
赵一踞虽然不懂,可心里却忍不住酸涩难当。
正想打起精神劝赵清先回家,耳畔轰隆隆一声响。
起初赵一踞以为是幻觉,然而很快,第二声雷复又响起。
有雷声从海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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