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听对上季明俨鬼鬼祟祟的眼神,心里十分无奈。
之前他把姑妄听捅了出去,虽然警察的搜索一无所获,但这不代表所有的人类都不知情。
已经有特殊部门来打过招呼,让俞听“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太过招摇。
就好像她要用什么手段勾引小朋友走上外门邪路似的。
这让俞听想起很久前看的一个新闻,当然那个新闻跟这件事毫无关系——熊孩子用撬锁的技能把单车撬开,骑着玩耍的时候受了伤,然后熊家长一怒把单车的主人告了。
俞听满心愤懑,加上兰寿在旁边不住口的冷嘲热讽,于是她用尽所能,把姑妄听的结界打造的密不透风。
没想到这个家伙还真是阴魂不散。
目光相对的瞬间,季明俨像是得到了信号似的,他毫无愧色,堂而皇之地从门边闪了出来。
轻车熟路地将门推开,在俞听不善的目光注视下季明俨来到柜台边上。
他看了看赵一踞面前的樱桃酒:“这次不是‘名贵’的洋酒了?”
俞听不想理他。
季明俨却露出了阳光般普照大地万物复苏的笑:“姐姐,我也要喝这种酒。”
“本店不卖酒给未成年人。”俞听严肃地瞪着他。
赵一踞原本有些诧异地看着季明俨,听了两个人的对话后,他若有所悟:“原来……俞老板认识这位、同学?”
季明俨虽然只有十八岁,个子却几乎比赵一踞还要高了,幸而一张脸青春洋溢的嫩,还有那身醒目的校服提醒着这孩子还是个高中生。
俞听否认:“不算认识,他也只来过两回。”
“虽然只有两回,却好像认识了很久。”季明俨意味深长地说,同时又催:“你明明知道我已经是成年人了,我要喝酒。”
俞听看向赵一踞:“有手机吗?”
赵一踞愣怔:“有,怎么?”
俞听:“查一查安宜高中校长的电话,我要举报,他们高中是怎么回事,总有逃课生在大街上流窜,危害社会治安,怎么也没有人管管?”
赵一踞的手本已经摸到手机了,听了这句却嗤地笑了,把手机塞了回去。
季明俨的关注点很独特,他并没有因为对方要投诉校长而感觉到一丝一毫的紧张,反而盯着俞听:“你为什么问他有没有手机,你自己的呢?”
“我没有那种东西。”俞听回答的理所当然。
季明俨的脸上露出一副看见活的兵马俑的表情。
俞听跟他面面相觑,见他并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无奈地吁了口气,与此同时耳畔似乎听见了一声轻轻地嘲笑。
赵一踞打破了尴尬:“俞老板真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只是现在的社会很难容得下这样有个性的人啊,大多数人比如我,都已经面目模糊了。不过我很幸运,除了俞老板外,我还认识另一个人,也如你一样不同于世俗。”
俞听问:“这个人是谁?”
赵一踞沉默了会儿:“是我姑姑。”
季明俨本来想插嘴,可是看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气氛似乎不同寻常,他又察觉自己在俞听面前仿佛不太受待见,于是当机立断地选择了闭嘴。
***
那天赵一踞离开了姑妄听,的确是直接去了人民医院。
在过十字路口的时候,赵一踞抬头看了看天空,先前那仿佛能把人压死的乌云已经消失无踪,可赵一踞仍能鲜明地感受到那类似龙卷风之眼在高空俯瞰自己般的强烈感觉。
医院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赵清的病房里却有淡淡的花香。
桌子上摆着半臂高的长颈玻璃瓶,清水中养着五六支淡黄色的百合花,有一大半已经盛开,还有几个鼓鼓囊囊的花骨朵,很有生气地执着擎立其中。
赵清正输液,两名大夫带了几个护士正查了房离开,为首的一位两鬓斑白,气质儒雅,看着有几分眼熟。
赵一踞本来在门口上徘徊,跟这些人打了个照面,就好像小偷踩点给撞了个正着一样,有些尴尬,正要硬起头皮进去,那为首的医生将他上下打量一眼,站住脚。
镜片后的眼睛好像有自动透视功能,让赵一踞有些不适。
其他的医生护士见状,心照不宣地后退数步,这才各自去了。
“你是赵清的侄子?”剩下的医生问。
赵一踞只得回答:“是。”他飞快瞄了眼医生的胸牌:周振南。
可最让赵一踞吃惊的是,周振南的后面还挂着个尾巴:副院长。
怪不得他觉着这位周医生有些眼熟,原来是曾经上过新闻的人物。
就连对医药界一窍不通的赵一踞都隐隐约约有些印象,似乎这位周副院长带领的团队解决了一项医学上十分困难的研究课题,还在国际上拿了奖,获得了国家各种奖励殊荣等等,总而言之是位医学界的大拿。
这样金光闪闪想抱大腿都靠不到边儿的人物,居然会亲自来到姑姑的病房。
瞬间,赵一踞说话的语气都虚了下来:“原来您就是周副院长……”
倒不是赵一踞故意,只不过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太久,见到这种难得的大人物,本能的总是要先阿谀奉承上两句的。
周振南却果断地抬手制止了赵一踞接下来的话:“你是来干什么的?”
赵一踞愣住:“我……”
“是来探病,还是添堵。”周振南的语气云淡风轻。
赵一踞屏息。
不知为什么,迎着这位赫赫有名的周副院长的目光,赵一踞把浑身的伪装暂时撤下:“我、我也不知道。”
“那就是添堵。”周振南淡淡地回答。
赵一踞愣了愣,然后笑了:果然不愧是人精,说话总是干净利落,一针见血。
周振南见他并不解释,又重新将他扫视了一遍:“你是赵一踞?”
赵一踞吃了一惊:“您知道我?”
“听赵清说起过。”
“什么?”赵一踞的震惊瞬间成倍增长:姑姑对周副院长说起自己?
但是在这时候,赵一踞所吃惊的竟不是为什么周振南的语气这样随意平静,提起赵清好像是提起一个多年的老友。
真正让他愕然的,是姑姑居然会对别人提起自己。
周振南带着赵一踞离开了特护病房。
在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周副院长点了一根烟。
“听说你有妻有女,就不要抽烟了。”周振南的口吻仍是很平静,“我本来也不抽的,可是现在应该没关系了。”
赵一踞不能消化这句话。
周振南说这话的时候眼皮低垂,神情里透出几分悒郁。
坐上副院长这位子,又在科研领域呼风唤雨,周振南的年纪自然不小了,可是赵一踞发现,果然“岁月从不败美人”,就算没有副院长的头衔加身,周振南身边一定也少不了许多倾慕者。
可是他说“没关系了”,是什么意思?
周振南走到窗户边,将窗户打开。
他背对着赵一踞用力吸了几口烟,才将烟摁灭。
“从我方才提起赵清的时候我就知道,赵清没有对你提起我。”
赵一踞的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中弹出来:“姑姑……提到您?”
周振南的唇边掠过一丝苦笑:“我跟她认识三十年了,她的至亲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存在。”
赵一踞感觉晕眩:“什、什么?您跟姑姑……”
那句“到底是什么关系”,赵一踞居然没有勇气问出来。
周振南缓缓地吁了口气,神情半醉,好像还需要再抽一支烟镇定情绪。
“是恋爱关系。”周振南回答。
赵一踞的震惊度已经到达了巅峰,随即又给周振南一句话给拔到了新高度。
“确切的说,”周副院长叹息,“是我单恋她。”
赵一踞从一个“陌生人”的口中得知了姑姑赵清完全不同的人生。
赵清考上苏大的时候,周振南是苏大医学院的风云人物,几乎是半个学校女生们心目中的男神,那个年代还叫“白马王子”。
可周振南却喜欢上了来自小渔村的赵清,一个不会化妆,不懂修饰,如同清水芙蓉般的女孩子。
赵清对任何男生的追求一概不予理会,本来周振南以为约会赵清是手到擒来的事,谁知一再碰壁,起初他觉着赵清是故意矜持,可是他明中暗里观察了赵清半年,终于发现她不是那种欲拒还迎的女孩子,她是真的“天然冷”。
对周振南而言唯一的优势是,赵清选择的是医学院。
身为赵清的前辈,能力过硬的周振南显然可以帮到她许多,周振南本以为两个人的感情会在一次次的相助中升华,没想到当他单方面开始升华了之后,他却惊心地发现,赵清对他的感情仍然在冰点。
或许对赵清而言,熠熠生辉的他显然跟别的追着她流口水的白痴男生没什么两样。
周振南也想过放弃,甚至幼稚地选择用交往女孩子的方式想引起赵清的注意。
但事实证明这种方式实在是低级趣味,他成功地恶心到自己,可自始至终,赵清却连他有没有女友都不知道。
周振南用了漫长的三年大学时间,验证了赵清对于医学之外的任何事都是一个“漠不关心”。
说实话在听周振南讲述跟赵清过往的时候,赵一踞感觉自己就像是在看一部纯美之极的校园浪漫爱情剧。
只可惜这戏码是周副院长单方面导演的,女主角完全不肯入戏。
他看着周振南倦倦的美人脸,身心震撼,如醉如痴。
时到今日提起往事,周振南面上仍透出些许怅然。
赵一踞只得安慰:“很难想象……有人会拒绝您这样的、人物。”
周振南斜睨他一眼,迟暮男子,淡淡一瞥,却不自觉地带了几许风流。
赵一踞笃信,假如自己是个女孩子,一定也会爱上周振南这样的男人:优雅自若的谈吐证明这个男人出身极好,容貌上乘自然不用说,追了赵清三年却始终守礼可见人品,再加上过硬的专业技能……若有女孩子不喜欢这样金光闪闪的男人,那简直、简直是瞎了眼……
赵清一生未婚,不仅是赵一踞,赵家的所有人都以为赵清是脾气古怪,所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
没想到,赵清竟是坐拥金山而不为所动。
赵一踞抓破脑袋想不通:难道周振南有什么隐疾?
周振南默默地出了会儿神,才继续说:“后来我实在受不了,我问她,是不是我哪里不够好。”
“姑姑怎么回答?”
周振南笑:“她当时的表情很诧异,好像一个陌路人走到她跟前问出这个问题似的。”
赵一踞能感受到周振南当时所受的暴击,心中对于副院长大人生出了真切的戚戚然同情感。
周振南说:“于是我又问她,莫非她也像是林巧稚前辈一样,把毕生嫁给医学吗?”
学医的人没有不知道林巧稚的,她是著名的医学家,是中国妇产科学的开拓者跟奠基人,她亲自接生过五万多的婴儿,被称为“万婴之母”“生命天使”,她自己却毕生未婚,无儿无女。
赵一踞忙问:“然后呢?”
周振南的眼前又出现了年青时候的那一幕:在苏大的紫藤长廊下,周振南拦住了赵清。
面对他的询问,赵清先是点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
“我不懂。”周振南盯着她,他的眼睛可以看穿最难解决的病情,手术刀可以起死回生,却始终无法看穿面前的这个女孩子。
“我不想嫁人。”赵清平静地回答,“但我的理想没有那么崇高。”
“你的理想?”周振南诧异,“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赵清的眼神有瞬间的恍惚,然后她说:“我的理想,就是有朝一日能用我的双手,去救回他。”
“他?他是谁?!”周振南毛骨悚然:这么多年了,难道他有一个不为人知的隐秘情敌?排山倒海的震惊让他语无伦次:“他在哪儿?”
赵清的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幽潭:“他,早就被我亲手杀死了。”
赵清说完后迈步往前走去,周振南不懂这话:“赵清!他到底是谁!”
过了这么多年,周振南都不懂赵清当时的回答。
确切地说她没有回答,只是转过身,向着周振南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
——右手抬起,在空中波浪般起伏,然后向着天际轻轻一挥!刹那间,就如同有什么在她的手底扬翼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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