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姓赵,百家姓里第一个,名字……叫做一踞,一二的一,盘踞的踞,是不是有些奇怪?说来有点可笑,我在上小学的时候,大家因为这个名字,给我起了个外号叫‘一句话’,小孩子分不清善恶,大概这么叫也并无恶意,但是对同样没有防御力的小孩子而言,这样玩笑似的呼喊,在相当长的时间内让我觉着自卑。”
赵一踞握着手中的玻璃杯,耳畔似乎又传来小孩子们的喊声:“一句话,一句话!”
“这个名字乍听确实有些怪,不过……我想给你起这个名字的人大概有他的意思,不知是谁给你起的?”俞听歪头一笑,露出了两颗雪白的小虎牙,笑容纯真清甜。
赵一踞不由自主又喝了口柠檬汁,大概是回忆有些苦涩,这柠檬汁的涩味居然不再是先前那样浓了,又或者是舌头慢慢习惯了。
“这是我姑姑给起的。”赵一踞回答:“说起来这话就有点长了。”
他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店门口,不知道风是不是停了。
“不要紧,你可以慢慢说。”俞听回答。
赵一踞看见玻璃门外,大片的碎纸屑像是无数的粉白蝴蝶般给席卷着掠过,简直让他怀疑这薄薄的门扇恐怕要挡不住那强劲的狂风了。
大概是知道一时还走不了,赵一踞定了定神,继续说道:“我老家在浙江沿海,是靠海的一个小渔村,我爸排行第三,我还有个大姑跟二伯。以前我小的时候,村子里的人没有别的出路,当然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家也一直打鱼为生。在我七岁的时候,我爸爸出海打渔,明明是晴朗天气,突然海上竟起了龙卷风……”
赵一踞顿了顿:“就像是今天一样。后来我听我爸说,那龙卷风好像是盯上了我们家的渔船一样,直接向着船扑了过去,幸亏我爸跟其他人提前跳了船,就在他们才游开不多时,龙卷风把渔船卷住入其中,你能想象吗,那样重的一艘船居然给席卷上了天空,船员们只能惊恐地望着,他们能听见龙卷风的嘶吼声,以及船在那种恐怖的重力之下给挤压撕扯,发出的不堪承受的破碎撕裂声响,最后,龙卷风升入空中,消失不见,所有的船板跟船中的杂物都给摧毁成碎片,从天空落下……这一切都发生了很短的时间内。”
俞听点头,并没有说话。
话头打开了,居然有些守不住。
“后来,我爸爸他们在海上飘了两天,才终于遇到一艘渔船,将他们救起来送回村中,从那之后,我爸就没有再出海过。当时有人问他是不是吓破了胆,我爹都没有回答,可是私下里,我偷听到他跟二伯说的话,他说……当时那龙卷风扑向船的时候,他看见了、他看见了在龙卷风里有一只巨大的、黑……”赵一踞深深呼吸,突然觉着心头发冷:“黑龙。”
俞听挑了挑眉:“是不是因为受了惊吓看错了?”
“二伯也是这么说的,但是爹认定那真的是一只巨大的黑龙,是它故意把船毁坏了的,爸爸认为,这头黑龙已经是手下留情了,如果下次他还继续出海,只怕就没有这么幸运了,所以不管别人说什么,他后来再也没有出海打渔过。”
赵一踞又小口地喝了口柠檬汁。
“那你相信吗?”俞听问。
赵一踞说:“我那时候小,觉着长辈们说的一切话都是真的,只是我没有觉着恐惧,反而觉着兴奋,我想象那头黑龙是什么样子的,甚至……在学校里让我们写下将来的愿望是什么的时候,我写,我要当一个渔民,因为我想看见黑龙。”
俞听笑了:“这个愿望很不错。”
赵一踞苦笑:“是吗?可是当时又引来大家的嘲笑,因为所有人都忙着要当科学家,要当舞蹈家,要当……有钱人,没有人想当渔民。”
“后来呢?”
“再往后,我爸爸在当地干养殖业,几年后也攒了些钱,我也大了,以前的一切也都开始淡忘,早就不想当什么渔民了,我考上了高中,又考上了大学,才来到现在这个城市。可就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我爸出了事……”赵一踞低头,平静了一下心情,“然后他就去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们家的生意早就有些支撑不下去了,处理了爸爸的后事,家里已经没剩多少钱,所以上大学那一段时间,我过的很艰难,不敢多吃饭,不敢花销,不敢谈女朋友,因为得先养活自己。”
“家里其他的亲戚没有帮忙吗?”
“当然有,大伯给了一些,还有姑姑,”赵一踞慢慢抬起头来,眼中透出一种复杂的神色,“多亏了他们,我才挣扎着终于毕业了。”
他说到这里,忽然笑问:“是不是有些无聊啊?”
俞听坐在一张高脚凳子上,手托着腮摇头:“我有预感,故事好像要变得有意思了。”
赵一踞笑了出声,他晃了晃手中的玻璃杯:“我本来以为毕业后可以靠着自己的双手,打工赚钱,总不会比在学校里更艰难,谁知却是我天真了,闯荡社会的日子,可比学校里艰难的多的多了,起初的工作在一个小广告公司,天天在老板阴阳怪气的眼神中找客户,身不由己地说些谄媚奉承的话,卑躬屈膝地推销那该死的广告,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想吐,这种日子过了一年,我终于无法忍受了,宁肯不要给扣的工资也要辞职,辞职的那天,我感觉像是才从监牢里放出来一样自由,我现在还清醒的记得,自己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拼命的迎着风往前,拼命往前……”
盯着玻璃杯的双眼里隐隐地有些泪光涌出,赵一踞却笑了笑:“那时身上没有几个钱了,为了不先饿死,就去工地上打了几天工。后来就又找了个编辑的工作,这次的工作比上回的强多了,干了三年,终于攒了点钱,也找了个女朋友,就是我现在的老婆,我们结婚后很快生了个可爱的女儿,而我也有了自己的公司,日子本来蒸蒸日上了……直到半年前,公司出了点致命的问题,就像是雪崩一样,短短的时间内,我重又变得一无所有。”
室内好像静止了,只有赵一踞的声音缓慢响起:“那时候每天不敢回家,生怕看见妻子关切的脸,还有女儿……我怕我忍不住,公司里还有讨债的人,真是左右为难,我以前不懂有些人为什么好好的要自杀,可是在那段时间里,我绝望到一直在琢磨,该用什么样的法子自杀,又快速又没有痛苦,最好还能给妻子和女儿留下一点补偿,这大概就是人穷志短吧。”
俞听问:“现在呢?”
“现在,”赵一踞的眼神里透出几分茫然:“现在发生的事,就算我跟你说,我自己都不敢相信。”
“试试看。”
“就在我最绝望的时候,妻子找到我,告诉了我一件事。”
——赵一踞的姑姑赵清住院了。
赵清也住在这个城市,这是距离他们老家最近的一座城市,但是赵一踞却不常跟自己的这位姑姑联系。
因为赵清为人性格有些古怪,她很早就离开了那个小渔村,没有人知道她在城市里做什么,私底下甚至有些不好的揣测,有几次赵清回渔村,家里的人问起来,原来她一直都没有结婚,本来以为是晚婚而已,可是从赵一踞出生到赵一踞结婚……赵清自始至终还是一个人。
赵一踞因为要忙于生计,又有了自己的家庭,也知道赵清性格怪异,所以除了逢年过节去送点礼物外,从来不想去打扰她。
直到妻子告诉他赵清住院的消息,妻子说:“有点奇怪,打电话的人不是姑姑,是一个自称是‘陈律师’的人,他说让你务必抽时间去一趟人民医院,有很重要的事。”
妻子说了这个,忧心忡忡:“我感觉,姑姑的病好像有些严重。你还是快去看看吧!”
赵一踞那时候心里巴不得重病的是自己,那他就不用面对这好像没有明天似的生活了。
可是听了妻子的话,他还是尽快地赶到了人民医院,按照那个陈律师留下的病房号找到了赵清。
让赵一踞意外的是,赵清的病房,居然是那种一看就知道很昂贵的、普通人住不起的单人病房。
一个戴着金丝眼镜,脸有些圆,头有些秃,却穿着一身很考究西装的中年男子出来迎接了赵一踞,他就是陈律师。
除了赵一踞外,在病房里的,还有二伯家的人,除了二伯跟二婶两位外,还有他们家的三个孩子,也就是赵一踞的两名哥哥,赵森,赵淼,并姐姐赵玲。
大家居然都到齐了,这个阵仗让赵一踞觉得意外。
二伯一家跟他们三房不大一样,向来十分的精明,很会精打细算,就算当初帮助赵一踞出的学费都记得清清楚楚,赵一踞在发达后也都加倍还给了他们。
之前赵一踞公司做的很好的时候,他们隔三岔五必要去家里“探望探望”,可近来眼见赵一踞情形不妙,便都渐渐地绝迹了。
要是没有什么好处,很难让这一家子人在这时候来的如此整齐。
二伯一家看见赵一踞来了,眼神也都有些异样。
但是赵一踞顾不得为二伯一家惊讶,他看向病床上的姑姑赵清。
赵清年纪已经不小了,可奇怪的是,看着不过像是四五十岁的人一样,头发乌黑,服色白皙,并没有什么皱纹。
看见赵一踞到了,赵清只是笑了笑:“踞儿。”
这久违的呼唤让赵一踞百感交集。
赵清说:“你瘦了。”
赵一踞摸了摸脸,笑的有些惭愧。
自打公司出事后他焦头烂额,再也没有去探望过赵清。
幸而赵清没跟他多说什么,只点头向着陈律师说:“人都到齐了,你说吧。”
陈律师环顾在场众人,终于开口:“我受了赵清女士的委托,现在公布她的遗嘱。”
赵一踞脸色猛然变了:“姑姑?”他隐隐猜到赵清病的很重,可是没想到居然会到达留遗嘱的地步。
赵清只是很淡然地向着他一笑,并抬手做了个示意噤声的手势。
陈律师继续说:“赵清女士名下有三处房产,分别在百盛路,清源路跟紫竹路……”
不止是赵一踞,二伯一家也都露出了震惊的表情,苏市虽属于三线城市,可房产随着近几年的房地产水涨船高,好地角都是过万一平。
而陈律师说的这几个地方,都算是黄金之地了,三处房产加起来总也要五百万以上。
陈律师无事大家的诧异,继续说:“包括理财在内的其他财产,加起来有八百万左右,这只是保守估计。”
赵一踞已经彻底愣住了。
二伯一家更是不知所措,这金额对他们而言简直如天上的大饼:“姐!”二伯忍不住叫了声,凑上前去:“你怎么……”
赵森赵淼等也露出了激动的表情。
赵清居然这样有钱,但她从来没有显山露水过,更加没有对任何人提起。
二伯因为觉着赵清独居未婚,生恐会带累自己,言传身教,让自己的儿女们心里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子女们也一概对赵清退避三尺。
只有赵一踞因为先前赵清给他出过学费,毕业后虽忙,逢年过节也带了妻子过去探望,他知道赵清住在紫竹路的临安小院,房子是百万出头的,且加上赵清的谈吐非凡,赵一踞对姑姑有一种别样的敬畏。
可却想不到赵清远比他所见更令人意外。
陈律师等他们安静了下来,才又说:“赵清女士想将自己的房产跟财产赠予自己的几位亲人……”
二伯一家几乎失声,赵玲更是哭了起来——却不是因为为赵清的病伤心,而是太过高兴,给二婶拉了一把才反应过来,脸上露出窘迫的表情。
“请大家不要过于激动,”陈律师的脸色很严肃,“要继承这一大笔财产,需要大家做到一件事。”
大家果然都镇定下来,却又不约而同地张口:“什么事?”
赵二伯忙说:“大姐,不管是什么事,我跟你的侄子们一定能做到!你就放心吧。”
这般架势,差一点就要遗体告别了似的。
赵清反应淡淡的,好像她早就预知了一切:“这可不一定啊。”
陈律师翻了个白眼,看着大家眼巴巴的神情,终于说出了那个条件:“赵清女士,希望大家能够……找到龙。”
“找、找找到什么?”赵二伯结结巴巴地问,他以为自己是因为心情过于激动而听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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