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慕歌见他似乎听不进别人的话,便对陶斋道,“你说,你们到底有何苦衷?”
陶斋因受了伤,此刻坐在地上,血液染红了大片的雪泥,双目赤红,带着难以消磨的恨意,喘了一口粗气,深深的看向楼慕歌。
“我弟弟都是为了我……”陶茗在一旁开口,话中带了些哭腔。
陶斋脸色一变,望向他,“不准哭!”
“你想知道真相,我便告诉你。”陶斋见兄长眼中蓄泪,终于决定松口,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双膝以下都被烟化,血染半身狼狈不堪,却仍然带着凶狠的戾气。
他双掌凝光,刹那间风云变幻,滚滚黑云响出一声惊雷,寒风过境的瞬间,一场大雨毫无征兆的降落,楼慕歌仰面,一滴滚圆的水珠便直直的砸进他的眼睛里。
他下意识抬手想揉,却突然被一只温热的手抓住,楼慕歌惊了一下,再睁开眼睛,就见面前场景霎时间像蒙上一层老旧泛黄的绸布,从模糊到清晰,然后面前的一切都消失了。
哭喊求饶的善安人,受了重伤的陶斋,欲要落泪的陶茗,怒不可遏的男子以及打得正激烈的闻长初全都不见了,楼慕歌转头,就看见宁韶司仍然站在他身边,牢牢的握着他的手。
掌心柔软温暖,亦如宁韶司脸上纯良的笑一般,不为风云变幻所改变。
下一刻,绸布像是被人猛然抽走一般,眼前瞬间亮起,烈日高照之下,善安城彻底变了个模样。
与之前所见的善安差别太大,这里的善安没有那尊水神娘娘的石像,周遭都是茅草泥筑的屋子,来往的行人也穿着破旧的麻布衣裳,脚下踩的是泥巴路,还有几处有马粪堆积,放眼望去,这里的贫穷荒杂倒真符合那些人口中所言的“善安村”。
“这是什么?”楼慕歌疑问。
“是幻境。”宁韶司声音轻轻淡淡的,“陶斋引来了卧蛟泉的水做媒介,开启了一场共情幻境,这里应该是五十年前的善安。”
五十年前的善安,发生一切事的开端。
“传根啊,站在门口干啥呢?”身后传来妇女的声音,楼慕歌下意识回头,就见那妇女对着他慈爱的笑,伸手想将他拉进门。
宁韶司还握着他的手,顺从的被拉走,想跟他一块进门,却不想妇女瞪他一眼,“哪来的野孩子,放开我家传根!”
她一把断开了两人牵着的手,把楼慕歌拽进门里,嘴上道,“传根别跟这种孩子玩,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一看就是个贪吃的!”
宁韶司眼巴巴的站在原地,看着楼慕歌被拽进屋子,他走到屋子的窗边,扒着窗户往里看。
楼慕歌被拽进去之后才发现这房子从外面看上去挺破的,实际上进来之后这房子比想象中更破一点,屋内几乎没什么东西,连张像样的床铺都没有,窗子也不知是怎么开的,太阳有大半照不进来,青天白日下还一片暗沉。
那用泥巴和着干草铺成的床铺上垫了一层布,有一个两三岁的孩子躺在上面,睡得正熟。
妇女从裤腰带后面掏出一块灰色的布,巴掌大小,楼慕歌一看见就全身上下充满了嫌弃,妇女解开灰布之后,里面竟然是几块碎饼。
干巴巴的,完全没有饼的香气了,也不知道藏在布里面捂了多久。
可怕的是妇女还将这糊成一团的玩意儿推到楼慕歌嘴边,像是怕谁听见了似的,“儿子,快吃。”
楼慕歌脖子往后一仰,双手抵住了妇女的手,满脸都是抗拒。
“根儿,你犟什么!快吃,就这一块好东西了!”妇女急了,想往他嘴里塞。
楼慕歌左躲右躲,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情急之下推了妇女一把。
“传根……”妇女错愕的看着他,眼睛一红就要哭,“你怎么了?怎么不吃啊?”
楼慕歌被吓得退后两步,只撂下一句,“我不饿,你自己吃吧。”便转身夺门而出。
不知道这门是本来就不怎么结实,还是楼慕歌在着急之下没注意力道,这一推竟然将门自门框上推下来,只听一声轰响,砸在了地上,倒把正扒着窗户往里看的宁韶司惊了一跳。
楼慕歌靠在门框边,瞪眼盯着这扇破门。
“传根,没伤着吧!”妇女一个箭步冲出来,上上下下将楼慕歌摸了一遍,摸得他浑身不舒服,确认他没有受伤之后才松了一口气,边将门捡起来边骂,“这破门早该当柴火烧了!”
手上一使劲,门就被安上去了。
一旁过路的行人见状忍不住插嘴道,“这门在你家装了有十几年了,末了还没落一句好话。”
“管你什么事啊!”妇女呛声回道。
邻处正喂鸡的人笑着打哈哈,“大嫂啊,你看看传根身上脏成什么样了,赶紧给洗洗啊。”
妇女对着邻居,脸色才好了一些,一笑起来满脸褶子,“没事,传根性子闹腾,洗了还会脏,倒不如晚上再洗。”
“烧锅了没啊?”邻房又问。
“还没呢,等着老郭回来。”妇女道。
“哟,老郭跟着村里的男人去卧蛟泉了吧,不知道会带什么东西回来呢,你们家老郭可真能干,这么多年,谁也没想到动那泉底的主意。”
妇女有一丝得意,嘴上却道,“你这是什么话,也是大伙愿意出力,若是真能找到什么东西,也是大家一起享福。”
邻房一听,高兴的压低了声音,“你说,咱们真的能吃到蛟肉吗?”
“这事可说不准。”妇女笑着回。
楼慕歌早在妇女跟邻居闲聊时便从她手下钻出来,站到宁韶司边上,听了这些话之后便侧头附在宁韶司耳边,小声问,“说的是不是那些凡人去捕杀黑龙一事?”
宁韶司觉得耳边都是热气,连带着眼眸里都泛起润色的水光,转头看他,轻轻点了点头,“应该是。”
“那个……”楼慕歌点了点妇女的肩膀。
妇女转身看他,怨道,“这么大了,连声娘都不会叫吗?”
楼慕歌嘴皮子动了两下,最后还是没能把那声娘叫出口,加快了语速道,“他们去多久了?什么时候回来?”
好在妇女极其溺爱儿子,也没在意,只是笑着揉楼慕歌的脸,“我儿子是不是等不及想吃蛟肉了?别着急,去老半天了,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揉了两把之后就转身,回屋里去,“我要先把火生起来,锅架上,待会你爹拿了肉回来就可以直接煮着吃了……”
楼慕歌被妇女揉过之后,只觉得脸上油腻腻的,也不知道妇女放在摸了什么,忙用袖子去擦,结果袖子上的泥灰更脏,这样一擦,漂亮的脸蛋上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了。
宁韶司见他这般模样,弯着眸笑了,用自己的袖子给他擦去脸上的灰尘。
许是这些日子同吃同住,楼慕歌倒没觉得他的举动过于亲昵,笑着问他,“我没擦干净吗?”
“袖子更脏。”宁韶司回答。
楼慕歌摇了摇袖子,竟能摇出不少灰尘,咧着嘴嫌弃,“嚯,在地上滚十来圈都不一定能沾那么多灰。”
正抖得起兴,就见两个又黑又瘦的猴背着竹篓走了过来,楼慕歌惊了一跳,霍然转身往后退了两步,定睛一看才发现不是猴,而是两个姑娘,那竹篓里装满了野菜。
打头的姑娘将野菜放下,直起身抹了一把汗,对楼慕歌笑露白齿,“小弟,在家门口玩呢?”
把这俩姑娘看成猴并不是楼慕歌眼神不大好,而是两个姑娘的模样确实像,瘦成皮包骨,皮肤也就比木炭白一点,身材娇小,约有九、十岁的模样,但是感觉年纪又稍大些,笑得很灿烂,从破烂的衣裳里翻出一个红彤彤的果子,用手反复擦了好些遍,塞到楼慕歌手中。
“吃吧,刚摘的。”那姑娘说。
楼慕歌看着手中的东西,实在是没有想吃的欲望,便笑着对俩人点了点头,以作回应。
姑娘怜爱的看了他几眼,转身进门,喊道,“娘,我们回来了!”
妇女的骂声立即从里面传出来,“回来就回来,喊什么喊,赔钱货!”
楼慕歌听见便愣住了,没想到方才对他那样溺爱的妇女此刻却这般模样,而姑娘也习惯如常,没什么表情的进了门。
妇女拿着刷锅的炊帚出来,看了一眼门边当着的竹篓之后脸色变得狰狞,反手就对从她身边经过的姑娘打了一下,上面的刷锅水都甩到楼慕歌的脸上了。
他抹了两把脸惊恐的后退,就见妇女掐着姑娘的脖子推进了屋子,狠狠抽打起来,“没用的东西,连个野菜都只摘了这一点,够谁吃啊?!养你有什么!”
姑娘哭喊着求饶,“那边的野菜只有这么多了!”
“还敢顶嘴!”妇女打得更凶了,拿到什么都往姑娘身上抡,一副恨不得打死的模样。
楼慕歌心惊不已,本能的想推门进去,却被宁韶司捏住了手。
楼慕歌侧头看他,对上他温和而毫无波澜的眼眸,他道,“这是共情幻境,五十年前已经发生过的事,我们做不了任何改变。”
屋中的哭喊和施暴还在继续,路过的行人司空见惯,没人因为这事驻足,楼慕歌忽而感到心尖凉了一下。
宁韶司见他脸色不好看,轻轻捏了下他的指尖,等他看来时,就扬起一个灿烂的笑,牵着他稍稍走了一步,“我们去别处看看吧。”
楼慕歌低叹一口气,眉梢染上些许倦怠,心里想的也是离这里远些,于是应了宁韶司的话,让他捏着指头走出了好远一段距离。
五十年前的善安城实在是荒得厉害,根本不如后来大,零零散散几座破房屋,最好的也就是用木头做的,最次的睡泥巴路上,到处可见的马粪,熏得楼慕歌快要窒息。
他心中涌出一阵无力,“这真的是人住的地方吗……”
在与世隔绝的大山里,五十年的时间,这座善安村的变化未免也太大了。
楼慕歌跟宁韶司走了很远,直到走到荒地,挑了一块看起来干净的石墩,两人一站一坐,打算休息一会儿。
哪怕是在荒地,也比村里好。
只是楼慕歌饿屁股刚挨着石墩没一会儿,空中就传来一股潮湿的气味,原本万丈晴空也变了色,从天际卷来一片巨大的乌云,抬眼可见,像是千万匹奔跑的烈马,铺天盖地的压来。
楼慕歌眯着眼睛看了一眼,从滚滚黑云之中看见流蹿的几道细白闪电,便说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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