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源之于陈樱是什么
太复杂了。
不仅仅是喜欢的人, 也不仅仅是恩人。
她习惯了受人欺凌、蜷缩在黑暗中恐惧着、不安着,而他在她最狼狈的时刻出现, 释放了最大的善意,从此点亮她的生命。
他曾是她的全世界。
收到那条短信后, 间隔短短三分钟, 江源又打来电话, 简单地报了地址,然后告诉她该怎么让看花园的钟叔带她出去。
这个时间段老太太和老爷子都在午睡,唐书琴会抽空出门办事。不要惊动他们, 也不要告诉李妈。
用高小楠当借口,就说和她约了一起喝咖啡。
他会在指定的地点等她。
江源一向话少,在陈樱面前更是如此。
他从来只告诉她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陈樱按他说的做了虽然跟钟叔说话的时候紧张冒汗,目光总盯着地上, 但是钟叔不如其他人心细, 既然是女主人的吩咐, 他很乐意照办。
坐在车里, 陈樱有些不安。
这在从前是不可能会有的情绪。对于任何一个和江源相处的机会, 她总是求之不得。
可今天
江源不可能会害她, 所以, 她到底在怕什么
陈樱犹豫了一路,快到地方了,她还是拨出了江复生的号码。
电话不通。
她正想输入短信, 钟叔回头, 说“太太, 到了。我停在这边可以吗”
陈樱收起手机,“可以,多谢你。”
钟叔说“那我在车里等你”
陈樱摇头,“不用,等下小楠会送我。”
钟叔的车开走后不久,一辆黑色的奔驰靠边停了下来。
车窗移下三分之一,露出一双冷淡的黑眸,眼型细长,像极了他哥哥。只是比起江复生的内敛,那眸中蕴含的更多是尚未褪去的少年意气,近乎凌厉。
江源说“上车。”
陈樱打开车门,坐进去,系上安全带。
就如从前。
江源看着前面,一心一意开车。
他不说话,陈樱更不知道能说什么。
她曾经那么想当他的女朋友,他却把她当成需要照顾的小妹妹现在可好,女朋友没指望,妹妹也当不成了,哐当一顶大帽子扣下来,名为叔嫂。
命运弄人。
从和他摊牌、到突如其来的车祸、失忆、天台闹剧陈樱悲伤过、惶恐过、生无可恋过,一切极端情绪全经历了一遍,甚至企图一死了之。
现在,面对近在咫尺的江源,她反而生出一种立地成佛的释然。
她没力气瞎折腾了,随他去吧。
于是,陈樱开口“那个,江源。”
江源嗯了声。
陈樱又问“我们去哪里我打个电话回去,你爷爷奶奶睡醒发现我不在,问起来”
江源说“我带你去医院作检查。如果条件允许,尽快动手术。”
陈樱觉得古怪,却又说不上来。
这个孩子肯定不能生,一个不是源自婚姻和爱情的胎儿,她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当个称职的母亲,况且江复生也早就同意了动手术。
所以问题出在哪里
陈樱想来想去,将原因归咎于没提前告知江复生。他应该有知情权。
她说“那我给大给你哥发信息。”
江源拧眉,“别。他跟你怎么说的关于孩子。”
陈樱“我不想生,他答应了。”
江源淡淡道“缓兵之计,他想稳住你。陈樱”
他斜睨她一眼,那眼神复杂,融合了怜悯、自责和愧疚,“你知道奶奶催他催的有多急么大哥需要一个孩子作为给家里的交代,而你正好他不会在意母亲是谁。”
陈樱又开始犯糊涂。
她觉得江复生对这孩子一点儿也不执著,可身边的人都告诉她,江复生太需要一个孩子。
是她错了,还是他们错了
“我大哥是个凡事以利益为先的商人,你没见过他生意场上用的手段,所以不明白。”江源在一个路口停下,手按在方向盘上,沉默片刻,声音缓和下来,“陈樱,我不会不管你之前,我不该把你一个人丢下,对不起。”
陈樱怔忡。
江源说“以后,你出国读书,远离这个地方。我会帮你安排好一切。”
这话熟悉又陌生。
她生命里的重大决定,大都由他一句话开始。
“陈樱,我给你办了转学手续。你外婆的医院我也找好了,以后你可以就近照顾她。”
“上次我们见到的那人记得吗她是时尚杂志的主编,她说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成为很优秀的模特。去试试吧,你的条件应该走这条路。”
“这是你的高考成绩你读书不行,就算复读一年,再怎么努力,一本二本够不上,运气不好只能念大专,这没意义。来我公司,你当职业模特。”
现在他又说,出国念书吧。
明明说她成绩不好、学习不行的人,也是他。
陈樱不说话。
江源丝毫没有感觉出她的异样,只是一路沉默开车。
他知道,陈樱不会反对。她连一般人的要求都无法拒绝,更何况是他。
他也相信,事到如今,这条路是她最佳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选择。
“我不知道。”女孩的声音轻而细。
江源一怔,眉心拧起,“什么叫你不知道”
他的语气严厉,陈樱被他这么一问,情不自禁打起退堂鼓,刚想解释,话到嘴边,又想起那天夕阳下,江复生温柔而坚定的目光。
他说,陈樱,你要学会为自己活。
她想出国念书吗她不知道。
于是,陈樱说“我就是不知道。”
江源“”
他气笑了,对她恨铁不成钢,“陈樱,你脑袋瓜子里装的是浆糊吗现在这情况,你出门走在路上,有人认出来了就会对你指指点点。出国几年,至少等风声过去,等人们把你这事忘记了,你再回来,不然你会过的很艰难。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不懂吗”
陈樱低垂着头,忽然很有些气馁。
江源说的,她大致明白,他总是为她着想的。
可她根本不在想这些,她只是气自己。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可她到今天才发现,原来她更喜欢听夸奖和鼓励,是个庸俗的女人。
从坐进车里开始,她又没做错事,她脑子里装的也不是浆糊,他说的太突然,她只是还没想好怎么回答而已。
他好凶。
陈樱默默垂下头颅,不吭声。
半小时后,江源停下车。
陈樱环顾四周,发现这是一家规模不小的私立医院,奇怪的是,停车场里只有寥寥几辆车,而且停的还是工作人员的位置。
大门口也没有出入的人。
陈樱问“今天休息吗怎么没人”
江源说“休整一天,清场了。”
他带她过去,到了门口,停住,“陈樱。”
陈樱有点心不在焉,听见他声音才回头,“嗯”
江源伸手,“手机给我。”
陈樱犹豫了一下,交给他。
江源按了关机,放进口袋,默了默,才说“有个人想见你。她在里面,你进去吧。”
陈樱发誓这辈子没见过眼前的人。
小时候,她趁外婆不在家,曾经偷偷地翻箱倒柜,希望能找到一张她的照片即使只有一张模糊的老照片也好,可是没有。
她只能凭想象描绘母亲的眉眼。
近二十年过去,这个人猝不及防地出现,她竟然一眼就能认出来。
她的五官和自己如出一辙,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着她,就像看着镜子里岁月洗涤过后的自己。
南珍比当年的小陈樱幻想的更漂亮、更年轻。
陈樱太过吃惊,在椅子上坐下,整整十分钟,相对无言。
南珍起身和走过来的护士低声说了几句,等护士走远了,才转向她,叫了一声“陈樱。”
陈樱抬头看她。
她曾经设想过无数种相认的情景,她甚至想好了自己会说的每一句话、会做的每一个动作。谁知真到了这一天,现实竟会如此平淡。
没有热泪盈眶,没有拥抱,没有声嘶力竭。
南珍走近几步,耳朵上的珍珠坠子晃了晃,光泽透亮,是质地上佳的黑珍珠。
她润了润唇,似乎有些紧张,“我是你的”
“我知道。”
南珍看着长凳上容色憔悴的姑娘,心里某一处刺痛的厉害,恍惚觉得流出了陈年的血。她想,那血应该是凝固的,早二十年前就强行愈合的伤口,终于彻底撕裂了。
她的眼圈微红,“当年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你外婆说,如果我不听她的话,只要我敢踏出家门一步,今生就永远别想回去。我试过,陈樱,我试过”
陈樱安静地看着她。
那眼神让南珍心碎。
她的目光落在女孩微微隆起的腹部,用指尖拭了拭眼角。五指的指甲经过精心修剪和装饰,几颗水钻闪着光芒。
她轻声说“陈樱,你别怕,我知道你现在是什么感受当年,我也一样,可没有人帮我。你放心,我不会放任同样的命运落在你身上,我会照顾你。”
陈樱的手搭在肚子上,一声不吭。
“等会儿护士会先带你去做检查,我和这里的院长很熟,不会有人透露你的任何消息。”南珍接着说,急切而诚恳,“如果暂时不行,我带你回去,等到可以了就来动手术。”
陈樱问“打掉孩子吗”
南珍一愣,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平静,“你现在太小,还不明白。你不能留下这个孩子,一步错,你一生都会被耽误将来,总有一天,你会遇见一个情投意合的人,你爱他,他也爱你。”
蒋桥桥曾以嘲讽的口气,提起陈樱孩子父亲的身份,并且说了这孩子是怎么来的酒后乱性。
她和蒋桥桥一样清楚,那个人绝不会是陈樱的良配。
江复生太世故,而陈樱太单纯。
他见过花花世界烟火红尘,陈樱呢她困在自己的一方小小天地,自卑而敏感。
南珍苦笑,眼神却温柔,“虽然你和江源很遗憾。但你是个善良的姑娘,以后会拥有属于你的爱情。到那时,这孩子会成为你人生的阻碍,留下它,你和爱人没有将来,抛弃它,你会得一辈子的心病现在是你做出正确选择的机会。”
陈樱一直沉默地听,直到她发现自己的一只手在发抖,于是用另一只手狠狠按住。
她低下头,笑了笑,说“原来,当年你是这么想的。”
南珍心里酸楚,双眸隐隐泛起水光,“是,我经历过,所以我知道你将要面对的是什么可你不需要承受这些我我和江源,我们会送你出国。”
她突然记起一件事,在包里翻找两遍,终于找到一张卡,急切道“这里有三百万美金,你先拿着。等你到了国外,我再给你汇一笔。你完全可以拥有新的人生”
陈樱笑了一声。
南珍呆住。
陈樱没接那张卡,只是看着她,轻轻道“你为什么不问我,一直以来,我过的怎么样。”
南珍颤了颤。
这么多年啊她恨不得把老家的小镇和是非忘个一干二净,她不曾主动探听陈樱过的如何,即便从别处得知一二,也从不细想。
她动了动唇,声音凄凉,含着哀求“陈樱,我生你的时候,只有十八岁”
陈樱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出奇的黑。可她不哭,眼睛都没红。
她盯着从出生起第一次见到的母亲,一字一字道“你丢下我走了,所有人嘲笑我、骂我是个没人要的小孩。每到夜里我哭累了,觉得撑不下去,我就安慰自己,也许妈妈在外面没办法回来,但是她心里,一定希望我能过的好我真是个笑话。”
她轻笑,多年的支柱轰然倒塌,终于,心冷了。
“从来都是我自作多情。我是你生命里的阻碍和错误。”
南珍心里一紧,急忙说“陈樱,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想告诉你”
陈樱缓缓站起身。
她本来就高,即使只穿一双平底鞋,依然高挑出众。这一刻,她面无表情,不哭不闹,眼睛是从未有过的冰凉,气场也是罕见的冷漠。
这姿态对任何人来说都是无形的压迫。
南珍身后,有人匆匆赶来。
那人眉眼逆光,逐渐走近。
陈樱认出了他,也认出了他眼底压抑的紧张和担忧,一颗心稍稍安定。
于是,她说“你错了。我和你不一样,我的孩子有爸爸。”
江复生开会前,手机定了飞行模式,错过了陈樱的一个电话。
开完会,走进办公室,刚换回平常的设置,还没看清未接来电,老宅的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
李妈在电话里语无伦次“先生,太太不在,老钟也不在,车开出去了,我找了几遍也没见人影。我刚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太太和高小姐喝咖啡去了,太太还怀着孕呢,喝什么咖啡呀,这真是”
江复生心里一沉,挂断之后,迅速打给陈樱。
重复两遍,无人接听。
贺振飞已经问过高小楠,这时走进来,“高小楠说,她没约陈小姐。”
江复生面色冷峻,大步流星向外走,西装外套都没拿,只带了车钥匙。
贺振飞跟上他,“江总,你等一等你好歹要知道上哪找人”
江复生把手机丢给他,“江源的车装了gs定位器。”
贺振飞“”
他一边使用软件追踪,一边问“你什么时候装上去的江源少爷知道吗还有,你怎么肯定陈小姐一定和江源少爷在一起不先找钟叔问清楚”
江复生冷冷道“能把陈樱轻易叫走的,不会有第二个人。”
贺振飞一想,也对。
信息显示,江源的车停在一家私人医院。
江复生没通知老杨,一到地下停车场,直奔驾驶座,踩下油门的时候,贺振飞刚坐下,车门还没关上,差点一个急转弯被甩出去。
贺振飞抓紧头顶的扶手,惊魂未定,只能劝他“你冷静点”
江复生道“我很冷静。”
贺振飞转过头,看他如深海如暗夜的眼眸、抿紧的唇线、方向盘上骨节泛白的手,不用多问便清楚了。
这分明是他暴怒的前奏。
可江复生的语气偏偏平静如常,“阿源太不省心,我跟你说过的调他职位的事,你着手去办。”
贺振飞问“不先通知江源少爷一声”
江复生扯起唇角,“他不是很喜欢先斩后奏么。”他突然靠路边停下,说“我桌子上有个文件夹,里面的东西,你帮我拿过来。还有,随时等我电话。”
贺振飞虽然下车了,却抓着门不放,“你这状态真能开车江总,你听我一句,就算江源少爷带陈小姐去了医院,检查下来总要几个小时,不可能这么快就”
他话没说完,江复生早没了耐心,按下一个按钮,门自动关起。
车飞驰而去,尘土飞扬。
贺振飞吃了一鼻子灰,连连咳嗽,只能拿起手机打电话给老杨,等他来接。
江复生赶到的时候,整个大厅空荡荡的,门诊室无人,窗口无人,只有江源站在入口处。
他径直走了过去。
江源看见他,愣了一下,“大哥你怎么”
江复生停在他跟前,问“陈樱人在哪里”那语气透着一丝丝寒气。
江源回神,不自觉地往左边看了眼,皱了皱眉,“陈樱的母亲在里面。”他想解释,又觉得麻烦,只说“你别”
江复生再一次打断“江源,你知道我为什么带陈樱回去”
江源心神一凛。
不为别的,每次江复生叫他江源而不是阿源,那代表他闯了大祸。从小到大,都是如此。
江复生目光清清冷冷,道“那天蒋桥桥去过之后,我在天台找到陈樱,你猜她去那里干什么。”
江源定住,不可思议地瞪着他。
江复生语气极淡,却如利刃穿心“现在,你还想杀她一次”
江源脱口道“我不是”
江复生压根不听他辩解,转向左边。
江源追了几步,停下,望着他高大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江复生少年老成,即使是在遥远的童年时期,江源也很少见过他大哥发怒,这几年更是罕见不,应该说压根就没有过。
可今天,江复生一贯平静的外表下,他的每一句话、每个眼神和动作,都暗示着他雷霆震怒的心境。
那么擅于伪装的一个男人,竟然已经不屑于掩饰。
陈樱在和一个女人说话。
那女人背对着江复生,他看不清楚她的脸,但他知道她是谁,从前在不同的社交场合见过面。
蒋天赐的太太。
那曾经雍容的女人低着头哭泣。
陈樱站在她面前,无论身高或气势,都凌驾于她之上。
这一刻,医院的长廊仿佛变成了精心布置的秀场,如此强势的陈樱,原本只会出现在万众瞩目的t台。
陈樱说了一句什么,向他走过来。
走近了,江复生才看清,陈樱的脸是惨白惨白的。
他一开口,嗓子喑哑“陈樱”
陈樱勉强冲他笑了笑,轻轻的说“大哥,我有点冷。”
江复生的外套留在办公室里,他拧眉,只能去牵她的手,刚一触及,惊心的冰凉。
陈樱在发抖。
江复生紧紧握住她,柔声问“你手机呢我刚在开会,没接到电话。”
陈樱停住脚步,看了一眼江源。
江复生跟着看过去,道“把你嫂嫂的手机还给她。”
江源望着陈樱,张了张口“她毕竟是你的母”
江复生一眼扫过去,“江源。”
他的语气清淡,眉梢眼角却是不容忤逆的威压。
江源欲言又止。半晌,他递过手机,江复生接住。
陈樱的目光空洞,不看手机,也不看江源。
她由着江复生拉着她,走到停车场,又看着江复生开门,于是低下头,缩了缩身子坐进去。
车启动了。
陈樱的脑袋抵在窗户上,只觉得胸口闷着一口气,浑身发冷,牙齿都在打颤。
侧眸,看向窗外,满目风景,她却只看到了支离破碎的画面。
五岁的她对着个小沙漏,虔诚地祈祷“让我妈妈回来吧,让我爸爸回来吧,樱樱也想要妈妈和爸爸,别人都有妈妈爸爸,就我没有。为什么呀神仙对樱樱好一点吧,小猴子快把他们带回家”
十三岁的她抱着玩具熊,缩在被子里抽泣,哭到眼泪都流不出来了,悄悄安慰自己“我要活下去,我要活下去照顾外婆,我不是有人生没人教的野种,妈妈在很远地方,她只是回不来。她会想我,她肯定放心不下我,她只是回不来”
十五岁的她倒在泥水中,被同学拽起头发,仰头是灰沉沉的天空和冰冷的雨水。
十六岁的她披麻戴孝为外婆守灵,外婆下葬那天,她接待客人,一个人在家里等呀等,盼着母亲会出现。等到最后,所有人都走了,她在门边坐了一夜,露水沾湿头发。
一夜没合眼,一夜无人来。
在她即将二十二岁的这一年,那人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没错,她的生命就是个错误,从一开始,她就不该出生。
这么多年,全是她自欺欺人,抱着多么可笑的期待。
她的世界都崩塌了,那人却一直说,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我是为你好。
为什么呀,凭什么呀
陈樱甚至感觉不到悲伤。
她只是愤怒,无以言表的愤怒懦弱了一辈子,退缩了一辈子,浑浑噩噩随波逐流了一辈子,她终于有了第一个坚定且不可动摇的信念。
她突然开口“大哥。”
江复生停下车,靠在路边。
陈樱的声音很低,眼神依旧有些空茫,却不像以前那么惊惶、不安。
她说“我想生下孩子,我会一个人带大他,我要证明给她看,我的孩子不会是错误,就算不抛弃他我也能一个人过的”
江复生解下安全带,侧过身去,温暖的手掌贴住她冰凉的脸。
陈樱怔怔看他。
他轻叹“你有我,怎么会是一个人。”
陈樱一颤,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眼圈慢慢红了,僵冷的身体终于有了心跳。像过了一个漫长的世纪,她扑进他怀里,哭出声“大哥,他们欺负我”
“是她带我来这个世界的,不是我选的”
“所有人都说我,她凭什么说我,凭什么啊”
“嘘。”江复生轻拍她的背脊,柔声哄道“没事了。我在,已经没事了。”
陈樱一直重复着凭什么。
多少年来堆积的委屈、愤怒和悲哀,如洪流般激荡在心口,又借着眼泪宣泄出来。
她是真的不明白。
这一生,她活的如此卑微,即使被遗弃、被欺凌,也从未恨过任何人。甚至到了决定去死的那一刻,她都觉得活着是她的原罪。
可她到底做错了什么
他们又凭什么决定她的人生
那个人早就不要她了,江源也不要她了,为什么又要回来告诉她应该做什么
张口闭口为她好,可她今生所有的苦痛,难道不是生下她又抛弃她的母亲带来的吗
陈樱哭到哽咽,到了最后,思维早乱了,前言不搭后语,声音闷闷的,还夹着咳嗽。
“大哥,他们欺负我”
“是他们不好。”
“我没做错,他为什么凶我,我又没说不出国他嫌我念书笨,又要送我出国读书,我怎么出国,我高中英语考那么差,他还要我念外国的大学”
“是他自作聪明。”
“她说我是错误,是什么情投意合人的阻碍,可又不是我选的,让我选,我根本不想出生,这个世界对我又不好”
“是她自以为是。”
陈樱抽抽噎噎的,总算止住泪水,看一眼他的衣服,眼泪又掉下两滴,有点绝望“你的衣服车里还有能换的吗”
到了这份上,她还记得贺振飞说过,江复生轻度洁癖,受不了有一点脏。
这下可好,他的衬衫胸口都快泡在眼泪里了。
江复生抽出干净的纸巾,替她擦脸,“不用换。”
陈樱说“可贺先生他”
“咖啡是咖啡,你是陈樱。”他又抽出两张纸,捏住她的鼻子,“擤鼻涕。”
陈樱怎么好意思,接过来,低着头自己弄好,扔进垃圾盒。
江复生看着她红红的眼睛和鼻子,往后靠在椅座上,轻吐出一口气。
紊乱的心跳渐渐沉寂,一阵一阵尖锐的刺痛,随着女孩平静下来的呼吸,终于得到了缓解。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用一如既往温和的语气说话,仿佛从未经历过刚才的一场浩劫,“以后别乱跑,我真的担心。”
陈樱说“没乱跑,是江源他”
她及时停下,不想在他面前告江源的状,转念一想,刚才她胡说八道了一大堆,好像已经告状了,她记不清楚,于是心中忐忑。
江复生下车,从后备箱取出两瓶矿泉水,又回来,拧开瓶盖,将其中一瓶给她。
陈樱咕咚灌了几口。
江复生看着她喝下,才问“你刚说的是认真的吗”
陈樱一惊,急忙摇手,“告状不是,你能不能当没听见”
江复生目光深邃,“陈樱,你说想生下我们的孩子。告诉我,这是你自己的决定”
陈樱低头,一只手放在腹部。
这时候,她突然很希望胎儿能动一动,让她知道这个孩子是活生生的,是确确实实和她血脉相连的。
没有。
那微微隆起的腹部安安静静,无声无息。
陈樱并没有失望,她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安宁。
“你不觉得你肚子里的东西,和你很像吗”
“一个爹妈不要,没人看的起的野种。”
陈樱合上眼睑,心中默念,不会。
至少这世界上会有一个人爱她,陪伴她长大,在她孤单的时候给她一个拥抱,在她哭泣的时候递上一张纸巾。她不会被人欺负,因为会有人保护她、为她遮挡风雨。
为此,她,陈樱,一定会成为一个坚强的母亲。
她不曾拥有的母爱和童年,她的孩子会有。
陈樱点下头,“是我的决定。”
江复生说“好。”
陈樱抬起眼睛看着他,忽然之间,很是愧疚。
说打掉孩子的是她,说留下孩子的还是她,朝令夕改,一天一个想法这世界上,也许只有这个男人会无止境地包容她的任性。
陈樱说“大哥,这孩子不是我一个人的,如果你不想生,你跟我说,我”
江复生眉眼间聚起一点难以看透彻的神情,像温柔的棉絮,上面却覆着压抑的尘埃。
他伸手,极有耐心地梳理她散乱的发丝,低声道“傻瓜,怎么可能。”
陈樱握紧手指。
江复生笑了笑,又说“在车里等我。”他下车,给贺振飞打电话。
不到半小时,一辆秘书室公用的沃尔沃停靠在旁边。
贺振飞从车上下来,手里拿着文件袋。
他交给江复生,说“卢克还没回来,他那地方一直空着,崔秘书带着几个人赶过去布置了,你现在开车,等你到,也差不多了。”看了上司一眼,又道“放心,我只说是发小的急事,下班时间请她们友情加班,这人情记我头上。”
“这说词好,确实是发小。”
贺振飞一个激灵,“饶了我吧,您是大少爷,我可不敢认用掉的钱,到时您千万记得给我报销,我穷啊。”
他回头,望向车里的陈樱,压低声音“刚才我爸给我来了电话,家里翻天了老太太从钟叔嘴里问出话,认定是江源少爷搞的鬼,正琢磨怎么整治他呢,非得要他掉一层皮不可。”顿了顿,他笑一下,“她老人家要知道是这走向,别说惩罚了,还不赶紧着给江源少爷送一份大礼。”
江复生往回走。
贺振飞开口“江总,戒指。”
江复生停下,从他手里接过戒指盒。
贺振飞看着那红色的盒子,问“你什么时候买的一直锁你抽屉里吗”
江复生不答,只说“不是一直嚷着想早下班今天成全你。”
贺振飞对着他的背影嗤了声。
江复生回到车里,关上门。
他一只手握住戒指盒,攥在掌心,另一只手将文件给陈樱,平静的说“这孩子的诞生应该出于婚姻,我们结婚。”
陈樱眨两下眼睛,点点头。
他接着道“所以,你有两个选择。”
陈樱一愣,迷糊了,“结婚还有两个选择”
江复生轻笑了下,解释给她听“我给你的是拟定的协议书,在我们婚姻期间,你有权随时要求终止夫妻关系,无论外在因素为何,我必须执行。”
陈樱问“离婚”
“是。”
陈樱一想有道理,原来这就是成熟的人处理婚姻的方式。
于是,她严肃的说“你也有这个权利。”
江复生却说“我不需要。”
陈樱头顶一个问号,“为什么”
江复生一句带过“因为可能性为零。然后”
他凝视她,刻意放缓语调,让她能明白,“陈樱,如果你想低调,我可以保证,除了已经知道的人之外,我们的关系不会再有别人打听的到。有一天你想离婚,孩子之外,你能够相对轻松的抹去这段过往。”
陈樱又点头。
“如果你想公开。”江复生说,“我就昭告天下。登报、开发布会、全网通知。”
他的声音始终沉着、平和,可忽然之间,只这一句话,仿佛有了千钧之力。那双细长而温柔的黑眸浮动着克制的情愫,像极了浓重夜色中若隐若现的火光。
“那样一来,不会有人敢欺负你。但是,负面影响同样存在。你这辈子会被冠以江复生妻子的标签,我们结婚,你是江太太,我们离婚,你是江复生的前妻。以后你改嫁、再婚、甚至外出被人看到,这个标签会永远跟随你,至少在媒体和他人眼里。”
陈樱起初听的一愣一愣的,慢慢的,所有信息沉淀下去,她懂了。
随之而来的,便是佩服。
他怎么能想的那么周到
她真诚的说“你选吧。你那么聪明,你选。”
江复生笑了笑,摇头“不行。陈樱,自己选的路,以后才能坦然承担后果。我可以给你时间,没有期限,你慢慢考虑。”
他启动了汽车。
陈樱看着他开车,看他握着方向盘的样子,多像掌握着命运、主导着人生。
她也要做这样的人。
为了她自己,为了她的孩子。
于是,陈樱思来想去,江太太、江复生的前妻,还是太沉重了一点。
先不说她,就是江复生以后遇见了喜欢的人,他想要另娶,难道结婚的时候,媒体也要登报一下这是江复生的第二任妻子,早前他和前妻陈樱达成离婚协议
不行。
陈樱下定了决心,说“别公开。”
江复生说“好。”
陈樱又说“大哥,希望孩子以后的智商像你。”
江复生失笑,趁到了路口,一只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陈樱背靠后,长长出了一口气。
真安心啊。
在他身边,总觉得天塌下来、世界末日都没有关系。
陈樱以为他们是往家里去,偏过头,望着窗外发呆。
她都不敢想,如果今天没有江复生在,她会在崩溃的时候做什么。
就在不久前,见到南珍之后,她想,原来连带她来这世上的人,都认为她的存在是个错误,她的生命卑微至此。
可是因为有江复生,此时此刻,她坐在车里,有了坚定的信念,有了未来的目标,有了身份和家庭。
过了好一会儿,车子停了下来。
陈樱揉揉眼睛,“到家了”
江复生温声说“再坚持一下,嗯”
陈樱怔了怔,这才发现外面不是江家的花园,而是一间景区附近临水的独立咖啡厅。看四周景色,离江家老宅倒是不远。
夕阳正好。
这个时间点,骑自行车的和出来散步的还没出发,人们大都在回家路上或饭桌前,百家炊烟,这里反而门庭冷落。
江复生下车,替她打开车门。
陈樱以为他带她来看风景,便说“景色真好啊。”
江复生笑了笑,“以后有机会带你来散步,今天不是为这个。”
陈樱便不明白他想干什么了,只是跟在他身后,看他拿出一串钥匙,娴熟地拉起卷帘门,接着打开里面的两扇门。
门已经开了,江复生却不走进去。
陈樱问“这是你开的”
“一个老同学开的,他是意大利人,每年都有几个月回国待着,咖啡馆的钥匙会交给贺振飞保管。”江复生说完这些,沉默一会儿,唤她“陈樱。”
陈樱抬起头,看着他。
夕阳湖水映在他的眼里,波光粼粼。
江复生说“今天太突然,没能准备的更好。委屈了你,抱歉。”
他这么说,陈樱更懵了,“准备什么”
江复生推开门。
陈樱转过头,时间定格在这一秒。
柜台前,所有的桌椅都收了起来。
放眼望去,只有满地的红玫瑰花瓣,和正中围成一个心形圈的玫瑰花束。
十几个气球飞在空中,抵着天花板。有几个是动物形状的,显然是仓促之下问小贩购买,而这一片花海他是买下了哪家花店吗
“大哥,你”
江复生立在玻璃门前,对她微笑。
陈樱忽然明白过来,眼睛酸涩,声音颤了颤“其实你不用”她努力扯起唇角,想还他一个笑容,可笑的跟哭一样,“其实你不用的。”
小时候,夏夜,外婆拍着她的背脊,给她慢慢地扇风,告诉她,总有一天,等樱樱长大了,会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男孩子,他会带着花求婚,许她余生幸福。
然而江复生他不一样。
这是个意外,从最初就非他所愿。
可他不仅包容她的任性和善变,替她考虑好了未来必将面对的问题,还给了她一个任何姑娘都曾梦想过的仪式。
他原本不必做到这一步。
“从今天开始,你要相信,你值得世界上最好的一切。只这一点,永远不要怀疑。”
江复生走到一边,俯身执起一束玫瑰,向她走来。
他身后是夕阳和湖光山色,他身前是一地的玫瑰和脸色苍白的陈樱。
终于,他站定,单膝跪地。
一手玫瑰,一手戒指。
“陈樱,嫁给我。”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已改网址,大家重新收藏新网址,新 新电脑版 ,大家收藏后就在新网址打开,以后老网址会打不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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