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鸟穿着极具东瀛特色、色泽明艳华丽的盛装, 款款进入厢房的时候, 极富冲击与扩张感的明红配金色十二单拖曳在她身后,富贵雍雅得几乎能令每个人都呼吸一窒。
身后的几个丫鬟立马上前,手脚利索地在专用于表演的空地上铺上一层榻榻米, 又如来时那般迅速地退下了。
“拜见诸位大人。”
千鸟在榻榻米上端庄地跪坐下来,将手中镶着金银箔的衵扇轻轻放在身边,对着众人拜了一拜。
她的动作不徐不缓, 举手抬足、一颦一笑之间都有一种特别的、让人觉得赏心悦目的韵律感。
她的声音甜的就像是挤出来的新蜜一样, 又像是从苹果上咔嚓咬下来的第一口果瓣, 清甜,却不叫人觉腻, 莫名地带着一种娇俏、纯洁的依赖感。
“我们可算不上大人。”楚留香饶有兴致地和千鸟搭话。
到春楼来, 楼里的哪个姑娘不是穿得单薄勾人便是穿得多些的,也肯定会小露个什么香肩,细足之类的。
可千鸟倒好, 浑身上下这华服裹的跟个富贵人家的新娘子似的,衣服里三层外三层, 就连脖子都不大露到外面。只能瞧见她一双好看得像玉芽儿一样的手,还有那张在十二单与东瀛红妆衬托下, 显得格外娇艳欲滴的面庞。
宫九冷眼旁观, 觉得这千鸟一点都不像李光寒那种人会喜欢的女子。
但也说不准, 这也许就是她的伪装而已。
千鸟像是没感觉到满室的人对她投来的审视目光, 从善如流地垂下头歉道“是千鸟失言了, 拜见各位侠士。”
就这盈盈的一垂首间, 千鸟才露出了一小段玉白的后颈。若是坐在她面前的不是楚留香等人,而是些好色之徒,只怕早就被这招不露胜有露,弄得口干舌燥、坐立不安了。
姬冰雁盯着千鸟,眼中金光直冒。胡铁花敢打赌,千鸟这般的美人,映在姬冰雁这死公鸡眼里,估计也就是一堆行走的银子。
地位再高点那就是行走的金子。
千鸟膝行几步,身体转向墨麒重又端雅地跪坐好“不知老板叫千鸟来,有何吩咐是要千鸟服侍诸位大侠”
千鸟有些为难地扫视了一圈屋内的男人们。
足足有七个呢。
胡铁花手一哆嗦,酒杯中的酒差点洒了出来“不不不”
这这这小姑娘在想什么呢胡铁花几乎是立即就懂了千鸟眼神里的含义,连忙想要清空自己的大脑,别被千鸟带歪了。可越是刻意地不想,想象力丰富的大脑就越是自发、越是详细地联想出了那般场景。
胡铁花如遭雷劈,僵硬地端着酒杯在风中凌乱。
千鸟困惑地看了胡铁花一眼,又对墨麒恭敬道“请老板明示。”
楚留香将画师所画的、目前寻找到的“升仙客”的画像,放到千鸟面前的榻榻米上“姑娘可曾见过这些人”
千鸟向墨麒投来请示的目光,待墨麒颔首后,才极为顺从地垂下头,仔细端看这些画像“不认识这个也不认识”她连续看了好几张,全都摇头表示没有见过。
就在楚留香以为就要徒劳无获的时候,千鸟突然停下了手“这张画像上的人我见过咦还有这张,这张”
千鸟连续挑了有三张画像,单独放出来“这三张画中的人,我见过的,他们都是千鸟曾经的恩客。”
千鸟就连说这话的时候,语调都乖乖巧巧的。仿佛自己讲的是今天又读了几本书,习了几张字,而不是这些人曾是自己的恩客似的。
楚留香将画像捻起来,细看“嗯”
千鸟的声音绵软好听,带着些困惑“有何不妥吗”
楚留香放下手中的画“这些画像,是如今登仙案中,出身满里城的所有死者。而姑娘方才所挑之人,则是这些死者中,所有行商的人。”
这么恰恰好的几率有多大
拢共就这么些死者,其中行商之人只有三个,偏偏这三个又都是千鸟的恩客。
千鸟扬起她那张比巴掌还小的脸,委屈地看着楚留香“这位大侠,是怀疑千鸟和这些命案有关吗”
楚留香苦笑着摸了下鼻子“恐怕很难不怀疑。”
而且,千鸟的名字读起来又和“青鸟”特别像,她又是东瀛来的,或许与“蓬山”有关,这么多巧合加在一块,那就不能说是巧合了。
墨麒落在千鸟身上的目光突然一顿。
他微微敛起眉,视线落到了千鸟身后,靠近腰际的某个位置,而后又深深看了眼千鸟的面庞,微微向宫九的方向侧了侧脸。
宫九耳边响起一句低若蚊呐的传音入密。
他眉毛微微一挑,原本无聊地拨弄着茶杯的手便移到了折扇上。
“刷啦”
宫九毫无征兆地挥开折扇,数枚透骨针便向千鸟急射而去。
楚留香等人还在同千鸟说着话,谁也没想到一直沉默得快和空气融为一体的宫九,居然一声不吭地突然发难,说翻脸就翻脸。他们光来得及本能地向宫九投去惊愕的目光,那数枚透骨针已经到了千鸟面前了。
就在他们以为千鸟必死无疑的时候。
“咚嗤”
一声怪响。
原本端庄安静地跪坐在榻榻米上的千鸟,徒然被一阵不知从哪冒出来的浓浓迷烟包裹住。
“咳、咳咳怎么回事”老管家受惊,被呛得直咳嗽。
“道长道长守住窗户”楚留香已经一跃到门前了。
墨麒伸手在腰间一摸,取出个指甲大的小琉璃瓶来,拔开了塞子,运内力将瓶中的液体逼作雾气而出。
迷烟顿时被那化作雾气的液体吸附,散得只剩薄薄几缕在地上缱绻了。
“她人呢”楚留香几步踏到榻榻米前,飞快扫了一眼屋子。
墨麒“头顶。”
胡铁花“什”
“锃”
三枚暗器自厢房屋顶急射而出,笔直地刺向怔在原地不知所措的老管家。姬冰雁行动不便,宫九作壁上观,墨麒在窗边守着,离老管家最远,此时也只得返身折回老管家身边,右手一推姬冰雁的轮椅,左手长袖一振,催发内力,将凌空而来的三枚暗器,卷入袍袖带起的罡风中,一抱圆即借力甩开。
另一厢,轮椅在窗台边刚一停下,姬冰雁便立即将轮椅转了个身,恰巧用自己的身体挡住窗户。
楚留香掠身而来,却被令一把疾飞而来的暗器炸开的烟雾挡住视线“小胡”
浓烟之中,胡铁花只觉头顶一丝凉意,接着一个重重的东西狠狠砸到他脑袋上,跟个章鱼似的几下扒拉住了他的脑袋。他的脚下也“腾”的一声,莫名其妙地凭空多了好几个坚实的障碍物,将他后退一步准备反击的步伐一绊,顿时猝不及防地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接着一枚冰冷的指尖刃立即贴上了他的脖子“别动小辫子”
墨麒拨开琉璃瓶,将雾气再次散去。
一个只穿着条亵裤的、生的可可爱爱、白白嫩嫩的男孩,正凶巴巴地骑在胡铁花脖子上,以一种极为拧巴的姿势死死把胡铁花困住“再动,割了你的脖子”
楚留香和老管家一块看着男孩平坦坦的胸膛瞠目结舌。
那男孩还顶着千鸟姑娘的脸,可露出的平坦胸膛,分明说明醉春楼大名鼎鼎的花魁娘子,其实是个货真价实的男孩子。
“他这我”老管家一辈子都是个勤勤恳恳、克己守礼的老实人,原本进醉春楼、见千鸟就已经让他这一把年纪的老人深感窘迫了,他是死也没想到,这花魁姑娘,她,她她她她竟然是个男的
老管家傻眼了。
胡铁花被扑在地上,动弹不得,又瞧不见正压着他的人是谁,只能闷声嚷嚷“怎么回事谁啊哪个压着我”
楚留香握住自己面前墙上扎着的那把乌黑的暗器,才拔出一半,就瞳孔一缩,骤然松手,疾疾合身向后一跃。
“轰”
藏着火药的暗器顿时炸裂开来。
好在楚留香发现的及时,拉远了距离,又拍出了几掌,才没叫碎裂的暗器炸到自己身上。
几个前不久才被李光寒的火药筒招待过的大侠们,顿时心有余悸地看了好几眼已经被炸得焦黑的墙壁。
这暗器内埋的火药分量并不多,伤人靠的不是火,而是被炸碎、弹射的暗器碎片。多亏于此,不然道长这才买下的醉春楼,就要被炸倒重建了。
楚留香收回手,面色复杂地看向还钳制着胡铁花的男孩。
男孩堪称得意的向楚留香扬扬眉,随后俯下身子,骑着胡铁花脖子的屁股差点把胡铁花的脖子直接给压断了“我呀,大侠。”
他掐着嗓子,口中吐出属于千鸟姑娘的甘甜的声音。
胡铁花震惊呆了“什么玩意儿千鸟不是,千鸟”他音调骤然一扬,嗓子差点扯破音,“千鸟不是个姑娘吗怎么还带把儿的呢”
男孩虽然年纪不大,但该有的肯定是有的嘛。一屁股坐在胡铁花脖子上,胡铁花能感觉不到抵着他后脑袋瓜的那啥吗
楚留香微微后仰了一下“我也想知道。”
之前千鸟还说什么恩客不恩客,现在看来,估计全都是谎言。就千鸟这情况,他哪能有什么恩客,脱了裤子还不知道谁比谁大呢
还有之前认为千鸟就是李光寒钟爱的那个姑娘的猜想,也得先打上个问号了。千鸟褪去了华服后,欣长的脖子上的喉结还是很明显的,无怪他伪装的时候一定要穿那么复杂的十二单,刻意把脖子也包裹住。若是他真是李光寒每夜幽会的那个姑娘,李光寒天天看着小姑娘缠着脖子,怎么的也得产生怀疑了。
“这招式和武器,看着有些像东瀛的忍者。”楚留香看着擒着胡铁花站起来的千鸟道。
千鸟年纪看起来不很大,就十六七岁的样子,个头比胡铁花要矮得多,用手里剑抵着胡铁花的脖子还得举着手垫着脚。他在拉胡铁花起来的时候就意识到这个问题了,索性把胡铁花的小辫子拽着,让胡铁花弯着腰配合他的身高。
胡铁花的脸色顿时有些苦逼。
一般情况下,他这时候一个挺身就能把这矮冬瓜胁迫者给干掉了,然而千鸟在起身前手指极为灵活地张合了几下,又在他面前晃了晃,胡铁花就发现自己浑身都已经被一根雪亮的细线给密密缠住了。
起身时他没太配合,千鸟手指一张合,那细线就绑的紧了些,顿时割了他一层衣服,胡铁花顿时就不敢动了。
“你是东瀛来的忍者”宫九又不关心胡铁花死活的,饶有兴致地问千鸟。
楚留香反手身后,悄悄点燃一支迷香。
洗去了妆容、换了身干净男装的千鸟,个子小巧,面容精致的就像个含着金汤勺出生的小公子。日本同宋土不同,千鸟并未蓄发,头发只留到了颊边,削的整整齐齐,碎发垂落在脸颊。衬的他本就不大的脸,更小了。
将千鸟迷晕后,众人并没有绑住他,只是帮胡铁花去了身上的银丝,楚留香就将千鸟唤醒了。
有了防备后,千鸟再想奇袭就难得手了。在场的人都身手不凡,自觉既然不会再失手,那又何必把千鸟绑着,不如先友好以待之,说不准能套出些什么话来呢
醒来后的千鸟,倒是没说什么用迷烟卑鄙之类的话,毕竟这东西他自己也经常用。
千鸟挠了挠自己的脸,忒嚣张地坐在榻榻米上,胡乱支棱着腿,带着点不屑、又带着点小骄傲地扬起下巴道“我才不是忍者,我只是学过点忍术而已。”
偏偏他生的玉砌玉琢的,五官又带着点天生的小矜贵,就是坐的横七竖八的、横行霸道的,都叫人生不出丝毫厌恶的情绪来。
“只是学过,怕是谦虚了。”楚留香摇头笑道。
千鸟的忍术,确实是楚留香、胡铁花所遇到的东瀛忍者中,最好的。
天纵奇才,在中原有,在东瀛自然也有。
胡铁花和楚留香在千鸟之前,也曾遇到过来自东瀛的忍者,但没有哪个和千鸟一样,对忍术有如此精妙的掌握力。只是几次攻击,便能算计着恰到好处地打乱胡铁花的节奏,并且完美地避开楚留香的襄助,拉开自己与厢房内其他人的距离,一瞬便将胡铁花制住。
“你如何知道我会在那个时候仰头、撤步、回手的”胡铁花半是惊赞半是疑惑地问。
这三个节点,千鸟掌握之精准,简直就像是预先就知道他在哪个时刻会做出哪个反应一样。
千鸟坐直身来,稍微合拢了腿,一边脚尖点脚尖玩,一边耿直道“我不知道啊,我就是这么咻叭然后你自己就撞到我掌心里了。”
千鸟比划的时候,头顶翘起的几缕碎发都跟着他傻呆呆的晃。
千鸟说着说着,脸上的矜持便绷不住了。他带着点小得意地左右晃了晃并在一块的脚,厚脸皮地仰脸自夸“你也别觉得不服,我天生运气就是这么好我还没遇到过能打得过我的人呢。”
“”墨麒无言地看了吃瘪的胡铁花一眼,将话题重新拉回正题“阁下来满里,既非与我等为敌,敢问所为何事”
千鸟侧过脸,带着几分天真的意味“来游玩呀。”
墨麒“游玩”
千鸟感觉到众人投来的目光里包含的怀疑,小脸顿时一挂,坐直身体怒道“怎么,不行不止大宋,等我游遍宋土,我还要去西夏、大辽、缅甸、吐蕃还有更远更远,甚至远到我从未听过的地方”
千鸟小鼻子哼气,仰着精致的下巴问“对了我还没问清,为什么你能发现我的伪装”
宫九看着千鸟的模样,就像是看着自己笼里养的那只不听驯的金丝雀,眼神叫人瘆得慌,语气却是不显“莫要看我,是墨道长看出来的。”
楚留香惊讶挑眉,向墨麒投来询问的眼神。
宫九“方才墨道长传音入密于我,说千鸟有异,我才出手的。”
千鸟满脸求知的小脑袋顿时又转向墨麒。
墨麒“你的手里剑,掉出来了。”
虽然是被十二单遮住了,但从他的这个角度看,恰好能瞧见手里剑把十二单的后摆撑出的一个小鼓包。
千鸟噎了一下,一张樱粉的小嘴不由自主地慢慢气撅起来,一把抓起腰间又开始偷偷滑下来的、不争气的手里剑,狠狠一甩“可恶”
无辜的手里剑“嗖”地一声被千鸟扔到了墙上,扎进了大半个身子。
胡铁花看了看扎满了暗器碎片,已经千疮百孔了的墙壁“呃这酒楼好像是道长买下了的”
“没错。”姬冰雁冷冷地扫来目光,对千鸟道“赔。从你这月的银子里扣。”
千鸟瞪大了眼睛,飞快地把自己差点又要扔出去的另一把手里剑,收回了袖里。
楚留香站在后排没再说话,看似安静,实则正和墨麒传音入密“道长,你觉得如何”
墨麒看着满脸好气气的千鸟,对方这矮撅撅的身高,甚至都不能到他的胸口“不可不信,亦不可全信。”
墨麒“从东瀛孤身来大宋,只为游玩,又为何偏偏在这个时机,这么恰巧,选在满里驻足又为何定要扮做春楼花魁娘子”
为不让千鸟发现,楚留香没有点头,但言下赞同“没错。他既然能准确地挑出那三名从商的死者,和这蓬莱案或多或少定然有所联系。”
楚留香望向千鸟,对方已经开始气鼓鼓地拿衵扇捣着榻榻米泄愤了,浑然一副不小心露出马脚被揭穿后,恼羞成怒的任性少年模样,倒像是真的没有丝毫坏心。
墨麒沉吟了一会,开口问楚留香“除了满里城本地的死者,那些来满里的外地客的画像,可曾带在身上”
一旁除了傻眼,好像找不到自己能做的事的老管家,急忙道“我带了。”
他自袖间拿出一沓画像来,递给墨麒,然后悄咪咪看了一旁的太平王世子一眼。
太平王世子的目光果真还死死定在墨麒身上。
墨麒并不知悉,从今日起,笃定宫九和他有什么的队伍里又将会多上一人。他将画像放到千鸟面前“这些人,你可曾见过”
千鸟睨了墨麒一眼,将画像摊开看了。这一次,他竟挑出了一大半的人来“这些、这些唔,还有这个,这个”千鸟自己挑着挑着,也觉出不对了,“这些人,难道都是那个蓬山仙人带走的升仙客吗”
千鸟盯着画像,面上突然流露出点困惑的表情。
楚留香挑眉“哦你还知道升仙客”
千鸟倒是没有掩饰,坦然地道“自然,在春楼里,就连最要命的消息,都有可能打探的到。”
“既是如此。”楚留香道,“敢问阁下又为何扮做花魁娘子,在这春楼中驻下又有何目的”
千鸟将分离好的画像往面前榻榻米上随意一扔“当然是因为我没钱”
千鸟理直气壮地道“我从故里来大宋,又不是走关卡来的,也算是个偷渡客,身上又没带什么财物。要混口饭吃,我不得赶紧赚银子吗”
“扮做花魁娘子,难道不是最好、最快的敛财手段吗”千鸟得意地传授自己一路赚如何边花银子边赚的经验,“但凡到了一处,只消我去找上当地最红火的春楼,换副最动人的样貌,老鸨自然会求之不得地把我请进门。那些把钱送上门的恩客,我只需要用迷迭香将他们迷倒,送他们一场美梦,第二天银子自然到手。”
千鸟细数此法的无数妙处“扮作花魁娘子,还可以有香香软软的丫鬟服侍,有最好的屋子住。饿了自然有人给我送吃的,渴了也有好看的小妹妹给我倒水,想要什么信息,便从大堂里过一耳朵,若是还想细问,我还能把人点到我房间来单独盘问,并且不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楚留香一时之间也找不到什么能回千鸟的话来,只得又转回原本的话题,“那这些人,你可知他们的身份”
这种外地来的死者最是难查身份。若是千鸟能说出点零星碎片来,那便能给他们核对死者身份帮很大的忙。
千鸟挑眉“有不,不是有,是都知道。不仅知道,我还记得他们来醉春楼的顺序。”
他伸手将那些他见过的人的画像拿回来,挨个排道“最开始,是这个人。”
墨麒等人皆是一愣。
千鸟最先拿出的那副画像,就是那四个关在李家地牢里的汉子所述的王公子。
没想到林七还没传来消息,这幅画像就被千鸟认出来了。
千鸟道“这人,也算是我在这醉春楼接的第一笔生意,整个人都疯疯癫癫的,嘴里老是说些什么修大道,成真仙的胡话,我对他印象还蛮深刻的。”
墨麒“你可知此人是谁”
千鸟点头“知道啊所以你们说这些人都已经死了的时候,我才觉得好生奇怪的呀”千鸟指着王公子的画像,“若他所说并非疯话,那他大小也是金陵王知府王家的公子,为何他的死,却没掀起半点风浪,打个浪花就沉了”
“金陵王知府”楚留香在口中来回重复了几遍,总觉得分外耳熟。
宫九的目光总算舍得从墨麒身上转开片刻“玉门关,赵显之信中,也曾提过这位金陵知府。”
千鸟给出的信息,确实不假。派了信鸽去核实后,众人得到金陵暗桩的回信,说那王公子确实是金陵王知府的小公子,不过好像那位王知府并不知道自己的公子已经死了似的,全家上下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
除了这位王公子外,其他的那些千鸟指认出的公子哥儿,按千鸟给出的信息去查,身份也都有了核实。都是些平日里浑浑噩噩、不堪大用、也不怎的受宠的富家子弟,人消失了之后,家里甚至都没人问一句的。
“怎会如此”楚留香纳罕,“其他人倒还罢了。可这王小公子,按这回信、还有千鸟所说,分明在家里是极为受宠的。他都整整失踪了将近半年有余了,难道王知府就一点都不担心自己的孩子吗”
宫九挥开面前飘落的羽毛“又或者是,他根本就是知道自己儿子会干什么,甚至这地就是他送儿子来的。”他的动作突然顿了一下,翻手又伸了出去将那片羽毛接住,“这不是雀翎的尾翎”
“啾”一道修长的青色影子从众人头顶掠过,又惊慌地一拍翅,调转方向,往另一处飞去了。
被众人有意无意围在中间、防止他逃跑的千鸟困惑地扬起脑袋,眼睛突然一瞪,激动地左蹦右跳了起来“哇,那是什么那难道是传说中的青鸟吗我瞧见青鸟啦我果然是幸运的,来到大宋居然还能看见象征幸福的青鸟”
千鸟使劲挥起手臂,一边跳一边大喊“青鸟呀别飞走啦快来给我再瞧一眼呀”
宫九耳朵被千鸟的大呼小叫刺啦得慌,嫌恶地往远了走走,扔掉手中雀翎的尾羽。
千鸟疯了,差点冲出包围圈,不过被楚留香和胡铁花一块儿拦住了“哇,你做什么呀那可是青鸟的尾巴,你不要的话,就给我呀”
千鸟看看宫九脚边已经脏兮兮的尾羽,扒着楚留香和胡铁花一块拦上来的手臂,仰起头眼巴巴地看空中还在到处乱飞的雀翎“青鸟青鸟”
他倒是兴奋了,被他膜拜的青鸟本尊可惨透了。
原本这该只是普通的一天。雀翎完成了送信任务,照常在将军府里老老实实地进行自己三点一线的生活喂胖自己自己遛自己继续喂胖自己。可今天也不知是倒了什么霉运,下午的时候,雀翎才睡足了觉,正准备继续喂胖自己,刚回到雀笼边叼了几口鸟食,就突然被一团黑影扑将了上来。
那黑影边扑边喊“青鸟”
雀翎吓得连连扑棱翅膀,赶忙逃也似地飞开,差点被嘴里的鸟食噎到“啾啾啾”
它在天上盘旋了一圈,盯着底下那个用一种令鸟发毛的目光看着他的黑衣男子,却发觉这不就是之前那个突然发疯,拿碎瓷片要砸死它的家伙吗
李光寒的身后还追着一大帮子仆役、丫鬟,有些口中喊着“将军,你要去哪里”,有几个则拿着衣服“将军,您先把衣服穿上啊”
李光寒根本听都不听,只顾用一种痴迷的眼神死死地盯着雀翎,雀翎往哪里飞,他就纵起轻功往哪里追。
李将军府建造也有百年的历史,府邸里到处都种着有百年岁龄的高树,有因为地处南方,每棵树都长得参天茂盛,树枝上还垂挂着密密的气生根。李光寒就踩着这些高树去扑雀翎,好几次都差点拽住雀翎的尾巴。
雀翎在前面惊慌失措地跑,李光寒便在后面追,后面乌泱泱的一帮子人呼喊着将军,整个将军府鸡飞狗跳,乌烟瘴气。
老管家差点没有晕过去“这、这是在做什么啊”他立马抛下众人,自己也拔腿往李光寒身后跑,“将军你莫要再跑啦冬日风寒,您正是伤重体虚的时候,衣裳不穿好会受寒的”
老管家毕竟年岁大了,跑了几步便气喘吁吁,停了下来,焦急地冲着还在缀在李将军身后的仆役们喊“快拦住将军啊”
墨麒不及进府,站在将军府门外抬手便是一个唿哨,还在空中没头没脑地到处乱窜的雀翎顿时就像找到了主心骨似的,在空中长长啼鸣了一声,调转鸟头,一脑袋向呼哨的方向冲来。
墨麒展开手的功夫,雀翎就已经一下子扎进他的掌心了,小胖身子吓得直哆嗦,被惊得不轻。
李光寒疾掠而来,一下落在了墨麒身前“青鸟”
他的状态很不对,整个人都仿佛撞了邪似的,一双眼睛满是血丝,一眨不眨地盯着在墨麒手里团成一团,还使劲拿喙去啄自己的尾巴,想把尾巴也窝进主人手心里的雀翎。
老管家被几个仆役扶着,上气不接下气地赶上来了“将、将军这是,呼这是怎么了”
老管家焦急地伸手,想要去拉李光寒的胳膊,让他转过身来,好让人替他加上衣服。岂料李光寒就像跟铁柱一样地杵在原地,根本拉不动弹,只顾盯着雀翎,嘴里还喃喃着说着“青鸟青鸟”
千鸟原本还兴奋地口中喊着青鸟,想要凑到墨麒身边看看雀翎,可每当他喊一声,就会被李光寒凶神恶煞地瞪一眼,以至于到最后,他都不敢再喊了,挨挨蹭蹭地躲到墨麒身后。
老管家将绝望又希冀的目光投向墨麒,仿佛墨麒就是他最后一根稻草“道长,我们家将军这是怎么了啊”
墨麒亦是极为困惑“照理来说,不应当有这样的情况这应是李将军又受了刺激,内力激荡间冲撞了体内的暗伤,血气上涌,又影响到了脑内的淤血,以至于他现在的神智有些异常。”
“这可比早上看的时候可怕多了”胡铁花看了眼李光寒直勾勾的眼神,身上一阵发毛。
李光寒对着雀翎喃喃了一会,看雀翎不再躲着他了,周身几近疯魔的气场才又缓和下来。
“青鸟”他居然探出头,想要去蹭雀翎。
雀翎受惊,羽毛一炸,展开翅膀正要飞走,就被墨麒一根手指抵住了小脑袋“莫动。”
李光寒用了他开的药,本不该出现这般反应,墨麒有些不解,想再观察观察李光寒的情况。
雀翎蔫蔫地坨在墨麒掌心,背后被李光寒的大脑袋蹭的鸟毛凌乱“啾”
李光寒蹭到了雀翎之后,似乎更加放松了,一副“有鸟足以”的模样。墨麒从老管家手上接来李光寒御寒的衣服,给李光寒披上,李光寒都没有什么反应。
他用脑袋抵了雀翎的鸟背半晌,低声柔软地挽留道“你别走。”
李光寒的眼神不再凶神恶煞地乱瞪人了,千鸟总算有了从墨麒身后探出头的勇气。他眨巴眨巴眼睛,眼神滴溜溜地绕着李光寒消瘦却高挑的身躯打转。
李光寒垂着头,贴在雀翎背后的模样,或许在他的眼里,是自己正靠在青鸟背后温存。但在众人眼中,他却其实是正温顺地埋在墨麒掌心里。
笔直柔顺的头发因为主人的疯狂之举,散乱地挣脱了发冠,柔软凌乱地披散在李光寒的背后,搀着些银丝。千鸟从墨麒的背后踮起脚往前瞧,恰好能看见李光寒垂下的后颈,苍白瘦削,一节又一接的颈骨隆起的弧度无力又诱人,透着一股病弱的温顺和凄凉感,叫人忍不住想摸上去好生安抚他一番。
“李光寒这是不是把雀翎当成那个青鸟了”胡铁花压低声音对楚留香道。
楚留香“有可能。”
“这现在是什么情况”胡铁花纳闷地小声道,“难不成他现在是在梦回往昔,在重演他和那个什么青鸟的旧事”
“是。”墨麒低头看了那额头抵着雀翎,好像在汲取雀翎小小的身子上微小的一丝暖意,“他的意识有些混乱,可能会间歇着重复过去的某些记忆。按现下的情况看,应当都是和青鸟有关的。”
胡铁花下意识地一拍手“那不正好我们恰好想问他,他和青鸟那档子事儿到底怎么个来龙去脉,还担心他不愿回答呢,现在这不是刚好么就是可惜,他这梦回往昔估计不是按顺序走的,咱们看完了还得捋捋前后顺序。”
胡铁花嘴比大脑快地秃噜完这话,瞧了瞧李光寒可怜又脆弱的模样,又顿感自己说的太过分,自责起来。
他清了清嗓子,别扭地道“话是这么说,可我怎么觉着我们这一大帮子人就这么看着李将军这样,有点儿混蛋呢”胡铁花挠挠脸,尴尬地建议,“咱们是不是别一群人都在这儿围着看的好,先把将军带回屋里”
胡铁花总觉得他们现在这样子,有点像是在围观奇珍异兽似的,倒像是他们在趁李光寒之危羞辱李光寒似的。
墨麒也是这么想的,胡铁花提议了后,他便试着动了动手,想把李将军引回屋里。结果李光寒立即猛地的一个抬头,又阴煞着眼神一副要发狂的样子,墨麒只得又把手移回了远处“现下动不得,只能这么看着了。”
墨麒低头看李光寒,他的手移回去后,李光寒就又自顾自地把脑袋埋回去了,小心翼翼地
依靠着雀翎的样子,像是在依靠着他最后一份温暖。
任胡铁花等人怎么说话,李光寒都是听不进耳的。现在在他的世界里,只有他和“青鸟”两个人的存在,这记忆还在往下走。
李光寒他往后退了一步,眼睛还是紧紧盯着雀翎,手却往一旁空气里一伸,像是端起了什么东西似的“你想要汤,我给你做来了。”他往前进了一步,把空气汤往雀翎面前一递,“你要的,你要的我给你,你别走。”
李光寒心无旁骛地讨好雀翎“青鸟,我错了,你别走。”他顿了顿,又道,“我知道之前拒绝你,是我错了可是这汤,你真的不能喝”
“李将军所言的汤,究竟是什么”墨麒拧了下眉,觉出些不对。
老管家欲言又止地看了墨麒一眼,又看了看将军,没敢说话。
墨麒的眉头皱的更狠了“这汤到底是什么汤”他脑中突然灵光一闪,“你们是不是今天给李将军喂了这汤了”
若不然,李将军好端端地呆在自己房间里,身边那么多仆役好生服侍着,他又如何会突然受到刺激,突然这般发狂
老管家犹豫地看看李光寒,还是垂下了头,没回答墨麒的问题。
李光寒看雀翎一动不动,伏在墨麒掌心里,只拿屁股对着他的模样,疯疯癫癫间只当是青鸟不愿原谅他,手中捧着莫须有的汤碗,眼泪顿时就滑下来了。
他站在原地,不停流着眼泪、却一声都没哭出来的样子,根本不像是一出面便能镇住整个南海的大将军,倒像是个受尽了委屈、却哭不出声的孩子。
比嚎啕大哭还要更让人心碎些。因为只有那些知道自己的哭声没有用处的孩子,才会选择独自无声地吞下眼泪。
“嘭嗤”
众人的包围圈内突的炸开了一蓬浓烟,下一秒,老管家就被一道锐利冰冷的刀锋贴住了脖子。
千鸟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老管家的身后,手里剑滑落至指尖,稳稳地指着老管家的脖子。
“他难道不是你们的将军吗我都听懂了是你们用那什么汤把他喂成这样的,还装作关心尊敬他的样子真是可恨至极,你们宋人竟是这般尊敬将军的吗”
千鸟气愤的模样带着一股少年意气的锐利和愤慨“原来走到哪里,都有你们这种恶心的人”千鸟圆润柔和的眼睛划出一道凶狠和厌恶,“快说你们都给他喂了什么鬼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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