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蓬山寻仙案04

    众人几乎是立刻地,  联想到了蓬山仙人的传说,  想到了那些漂浮海面,表情诡异微笑的尸体。

    “叮。叮。叮。”

    那矮小的影子,伸出了一只短短的胳膊,  扶在一侧墙壁,每走动一次,发出一声叮叮的清脆撞击声,  像是什么金属极有节奏地敲击在石板上。

    胡铁花自觉地站在了最前面。现在所有人里,  也就他没受重伤、身上没背着个大包袱了,  他已然绷紧了身体,做好了一旦那佝偻着身体的侏儒绕出拐弯处,  就一掌拍去的准备。

    所有人的心跳,  都在那东西转过来的瞬间骤然加速了几拍。胡铁花的掌中已凝聚了全部的内力,蓄势待发。

    那黑漆漆的影子,伴随着叮叮声慢慢转了出来。

    一个弯着腰,  顶着个滑稽的蓝布头巾的小家伙,突然闯进了他们眼里。

    “唐、唐远道”胡铁花惊愕地大叫了一声。

    唐远道被吓得原地一跳,  手里拿着的暗器差点就对着胡铁花一发射出去了“你们怎么出来了师父”唐远道飞快扯掉自己头上的头巾,甩着小短腿奔到昏睡在宫九背上的墨麒,  “师父”

    他伸手一摸墨麒垂下的指尖“怎么这么烫”

    墨麒一张清雅俊逸的面庞都烧的通红,  眉头也是紧蹙着,  神情中带上了几分从未有人见过的不安神色。他似乎在做什么噩梦,  梦到了揪心处,  眉头锁得更紧了,  无力地垂在两边的双手都开始微微发抖着攥拳。

    “你”胡铁花瞠目结舌地看看墨麒手上、臂上精巧地连作一体、在月光下雪亮亮的暗器,又看看烧的严重的墨麒,把自己到口的问话吞了回去,伸手提溜着唐远道的袖子,把他从表情危险的宫九身边扯开,“你师父发烧了,咱们先跟九公子回府,一切等安顿下来再说。”

    宫九冷哼一声,收回了落在唐远道手臂上和脸庞上满含杀意的视线。

    满里,李将军府。

    灯火通明的客院里,仆役来来去去,换冷水的换冷水,送药的送药,顾炭火的顾炭火,忙得不可开交,只为了能让太平王世子带回来的那些伤员能获得最好的照顾。

    尤其是那位由世子亲自背回来、又不假他人之手照顾的黑袍道长。

    厨房里负责烧着水的仆役们,恰好是之前去地牢中给宫九送饭的那一拨,此时正一边翻动着炭火,一边凑在一起八卦。

    “你们瞧见了么,那个道长可是被世子爷亲自背回来的呀”

    “嗨,那算什么,世子爷把他背回来以后,还亲自照顾他,给他更衣、擦身、换冷帕子呢”

    “哦呦那他们他们真的是那种关系了呀这不是断袖了么”

    “主人家的事情,轮不到我们来嚼舌根子。”

    “哎呀,你是不晓得我在地牢里当值的小舅子说啦,我们送饭离开以后,他们从世子爷那间牢房里听到了那种声音呢。”

    墨麒烧的迷迷糊糊间,突然狠狠打了个喷嚏。

    宫九一把拿帕子捂住墨麒的脸,一通乱揉“怎么还打起喷嚏来了。”

    他揉完后,换了条干净的毛巾,重新帮墨麒擦了脸。

    “在你师父清醒前,你最好解释清楚,为何你会有这身暗器。”

    宫九赶走了换冷帕的丫鬟,替墨麒敷到头上后,一边摁着冷帕,一边扭头对唐远道说。

    他这动作做得便稍显有些手忙脚乱、顾此失彼了,缘因是道长背后受伤,不能仰面躺着,毛巾自然不能黏在墨麒头上,只能一直用手摁着。

    其实原本这活是府里的小丫鬟们来做的。可宫九在旁边看着那群小丫头片子们各个粉着脸蛋、春心荡漾,一边帮墨麒敷着帕子,一边使劲偷看墨麒的模样,只觉得心烦意燥得不行,好像是自己的私人物品被人觊觎了似的。躁了一阵后,宫九索性冷着脸,把这群简直恨不得立刻就扑到墨麒身上的丫鬟们赶了出去,自己亲自出马。

    他这辈子还从未做过这等照顾人的事情呢。在今日之前,宫九若是听见有人说他有朝一日会亲手照顾一个人,怕是会冷笑着叫那人体会一下,必须终生仰仗别人照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更何况就在踏入李家地牢之前,宫九还心下甚笃地做了不再与墨麒扯上关系,再相见便是不会留手的敌人的决定。

    当然,此时此刻,这决定已经被宫九丢出去喂客院外的大狼狗了。

    宫九颇为舒爽地伸展了一下身子骨,只觉得方才牢房中的那半个时辰虽然短暂,但真是回味无穷。

    墨麒烫红着脸,意识不清地模糊咕哝了几句,原本规规矩矩趴放在枕头两边的手微微一抬,手指指尖轻轻拽住了宫九垂下的袖摆,然后黏住不放手了。

    就连这种时候,他都是极为矜持克制的。

    手指指尖拈着宫九袖摆最边边的衣角,好像在给被他黏住的人选择的机会,只要轻轻用力,薄薄的布料就能从他的指尖滑出来。

    墨麒恍惚间好像回到了自己幼年时,试毒后母亲会将他心疼地抱在怀里,一片一片拈来雪花,浸润额头。

    除了母亲身上冷雪的味道,他还拥着母亲替他抓来的一只、两只、三只好多只幼小的雪狐,它们正从他滚烫的怀里不安分地钻出来,梅花小爪吧嗒吧嗒踩着他一路往上跑,一边互相嬉戏着,一边天性顽劣地拿自己的毛尾巴扫墨麒的额头、鼻尖、面庞。

    温凉的毛毛扑在墨麒的脸上,解开了他紧缩的眉头。

    宫九把冷帕翻了个面,重又敷上。

    唐远道欲言又止地搓了搓手手,不知从何说起。他手臂上的那些银闪闪的暗器,还没卸下来,行动间互相碰撞,竟未发出一丝声响。

    “你是唐门的人”宫九极为受用墨麒难得虚弱黏人的状态,索性顺着墨麒的手,坐在他床头,但还是不忘继续审问唐远道。

    宫九会对唐远道抱有极大的敌意,是因为唐远道有这身暗器之事,就连他也不知道。

    当初拿唐远道做牵制墨麒的棋子时,宫九曾命属下查过唐远道的来历,但除了这就是个玉门关里普通父母双亡的小乞丐,好像品行挺好,从未偷抢过东西,筋骨也算上佳以外,属下并未查到有关于他的其他信息。

    那时候,谁会想到这个其实无足轻重的棋子,居然会拥有如此精细而巧夺天工的暗器

    唐远道竟是利用这暗器,一路放倒了看守他的、看守地牢的士兵们,还没怎么惊起太大动静。若不是当时墨麒等一行人已经出了牢房,说不准唐远道当真能以一己之力,潜入李家地牢,将自己的师父和楚留香他们给捞出来呢

    胡铁花想起自己平时是如何逗弄唐远道的,不由地陷入沉默“”

    幸好当时唐远道没拿这暗器戳他。

    古人说的果真没错,不可欺人少年时啊

    楚留香看了胡铁花一眼,对唐远道说“这是你爹娘留给你的”

    如此精妙又细致的暗器,附着在唐远道的小短手上,简直贴合如同第二层皮肤,想来是担心孩子安全的唐家爹娘给儿子精心打制的。

    唐远道挠了挠胳膊,将绑在手臂上的暗器三下两下卸了下来,重新变成一堆不怎么占地方的小零件“不、不是,这是我自己做的”唐远道小心瞄了宫九一眼,觉得自己的小命好像光用暗器保不住,还是说实话比较好,“这是我爹娘去世前,教我做的。”

    唐家爹娘离世已有好些年了,唐远道个头也长了不少,当时还极为合贴的天工暗器臂如今已紧的慌了,但好在功能未损,倒还能用。

    “好啊,唐小道”胡铁花突然指着唐远道叫起来,“你还老是骗道长自己背不下口诀,你连这种机关暗器都能做得出来,区区几道口诀你会背不住”

    唐远道冤枉地瘪了瘪肉嘟嘟的嘴“我没骗师父我真的背不住书做机关和背口诀怎么能一样呢,机关就这样,这样,这样,”唐远道的手指以一种常人难以模仿的姿势,极其灵活地比划了几下,十分理所当然地说道,“不就拼出来了吗就是拼拼凑凑的事,很简单的可背口诀就不一样了,又不能酱酱酿酿就背得下来”

    唐远道说着说着还委屈了“我就是脑子不好使,背不下书嘛,但只要带我做一遍,我就能记住了啊”

    与其说唐远道是用脑子记东西,不如说他更擅长于身体记忆。

    胡铁花干瞪眼“就是拼拼凑凑的事”

    那他怎么拼拼凑凑不出来平日里就是折个竹蜻蜓他都能折的弯七扭八的。

    楚留香拍了拍还想再问的胡铁花,叹道“莫问了,问就是自取其辱。”

    宫九冷冰冰的声音,插入重新回暖的气氛“你是唐门的人”

    楚留香三两下就把话题带歪了,宫九却不会被带歪。唐远道等于是他亲手送到墨麒面前的,却出了暗器这档子事,岂不是相当于他宫九送了墨麒一个暗含瑕疵还是大瑕疵的礼物

    唐远道缩缩脖子,心里怵宫九怵得慌,尤其是现在师父还昏睡着,没法保护他了“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爹是个特别厉害的铁匠,我娘是个特别厉害的大夫,其他的我都不知道”

    楚留香叹息着劝宫九“罢了吧,九公子。远道现在才多大,他爹娘既然会带他去玉门关那么偏远穷僻的地方,多半是想掩姓埋名,自然不会对才几岁大的孩子说这些事”

    宫九冷凝的眸光一转,目光落在楚留香身上“若是当真想掩姓埋名,一辈子做个普通人家,他们又如何会教自己的孩子做这等暗器”

    楚留香一时语塞“或许是保命”

    宫九“什么都不知道,才能保命。”

    人是最容易泄密的动物了。甚至就连死人,放在经验丰富的捕快、仵作眼中,也在诉说着许多秘密。

    若想毫不泄密,那什么都不知道,才是最好的守密之法。

    宫九又看向唐远道“当初,我的人确实没曾查到你的爹娘为何带你来玉门关,他们又因何而死便是前面一个问题你答不出来,那后一个你总该知道。”宫九没有停顿地逼问,“你爹娘是怎么死的”

    唐远道明亮的眼睛,在听到宫九的问话后瞬间黯淡了下来。

    宫九敲了敲床沿,冷漠地催道“说。”

    胡铁花看看宫九,又看看唐远道,立场很是矛盾。

    一方面,作为道长的友人,他也不希望道长的徒弟其实是个暗藏着很多秘密和心思的人,所以他也很想知道唐远道的回答。可另一方面,经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胡铁花觉得唐远道真的并没有什么坏心,对于唐远道来说,强迫他回忆爹娘的死其实是件挺残酷的事情,他们这群大人这么欺负一个孩子,确实是太过分。

    一时间,他竟不知道是该站在宫九这边,铁下心肠审问唐远道好,还是站在唐远道这边,不让宫九继续逼问唐远道爹娘的死因,别再这么强硬地戳孩子的伤疤好。

    唐远道垂下脑袋,拨了拨手边的那些零件“他们是自杀死的。”

    “自杀”楚留香原本和胡铁花一样,正在两难之间纠结矛盾,听到唐远道这话后,不由地诧异开口,“怎么会”

    唐远道现在的年纪也不大,这就意味着,他爹娘当年去世的时候,唐远道的年纪就更小了,独立生活、养活自己,对年幼的他来说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唐远道的爹娘会手把手地教唐远道做这天工暗器臂,就说明他们是很疼爱唐远道、想要保护唐远道的。既然如此,他们又怎么会在唐远道那么年幼的时候,突然想不开选择自杀,就这么丢下唐远道一个人,撒手人寰了呢

    唐远道用力捏了捏手中边角锐利的零件,坚强地把眼泪硬是憋回去“我不知道,我爹娘从未和我提过过去的事情,他们一直教诲我凡事的往前看,莫往后看他们去世的时候,尸尸体是我和几个好心的邻里一块收敛的,都是服毒自杀,去世的时候还手牵着手,一块躺在床上,表情也是很安详的”

    唐远道没忍住,掉了几颗金豆豆。他飞快抬手,想拿袖子擦干净。

    胡铁花挡住唐远道的袖子,给他递了块干净的帕子,安抚地温声道“袖子脏。”

    这可能是胡铁花第一次对唐远道这么温和,以往的时候,胡铁花表达喜爱的方式总是蔫儿坏的逗弄。

    唐远道接了帕子,胡乱在脸上抹了几下擦干了眼泪,小小声地吸了几下鼻子。

    姬冰雁比楚留香和胡铁花要冷静得多,或许是因为他和唐远道、还有宫九都没有怎么接触过,所以还能够作为旁观者,保有一个比较客观的态度来考虑这个问题“那天工暗器臂,我便是在唐门之中也未曾见过,看其所能,定然不凡。这至少可以证明,唐远道的父母绝不是一对普通夫妻。至于他们是不是唐门中人”

    姬冰雁看了垂着脑袋,像是在等候审判一样的唐远道“偏偏远道又恰好姓唐,这猜测或许还是有几分道理的。我可书信一封寄予唐门。”

    唐远道原本还低垂的头,在听见姬冰雁提及唐门或许与父母有关时,忍不住扬了起来,看向姬冰雁,红红的眼里带着点期待。

    就算是爹娘再怎么说“莫要回头”,但那或许就是爹娘曾经的家,唐远道忍不住想要知道答案。

    姬冰雁顿了顿,冲唐远道颔首“我会问的,若有回复,我会告诉你师父。”

    之所以不是直接告诉唐远道,而是告诉墨麒,也是为了保证唐远道这事儿不会一直瞒着墨麒,姬冰雁这也算是为自己老板考虑过了。

    胡铁花下意识地搭了句“你何时与唐门有过联系。”

    “你当我想”姬冰雁冷峻着脸,不痛快道,“墨麒曾助唐门破过一案,再往后唐门就开始和江山醉做生意了。”

    “唐门和江山醉能做什么生意”胡铁花纳了老闷了。

    姬冰雁冷漠地道“江山醉所有分楼里,凡是存着四季酒的地窖,都由唐门经手改造过,当时可是花了好大一笔金子。若是有人擅自闯入地窖之中,想要偷酒,就得先趟过比唐门内门密室还要再凶险数倍的机关阵,保证他门都进不得,就得死在进门的路上。”

    胡铁花“”

    嚯,所有分楼的酒窖都改造了。这可不就是笔大生意么。

    宫九并未在意姬冰雁等人的言语,他仍看着唐远道“你所言非虚”

    唐远道被宫九那双好看、却无比冷厉的眼睛看得有些浑身发寒,但还是梗着脖子道“我从不说谎的”

    这倒是真的。墨麒和唐远道师徒俩性格迥异,恐怕只有在“不会说谎”这件事情上,是一脉相传的

    宫九没有说话,唐远道也不敢开口,室内一时之间陷入了令人心跳凝滞的寂静。

    楚留香几乎以为,宫九要对唐远道下手了,然而宫九只是凉凉地审视唐远道半晌“我不管你为何会这暗器之法,也不管你为何从未提及过此事,好好当道长的徒弟,否则我会让你知道,这世上比暗器更阴毒的东西,比比皆是。”宫九在唐远道表态前,紧接着又道,“暗器之事你莫要和道长提,我自会告诉他。”

    至于唐远道爹娘的事情那又不是宫九送给墨麒的礼物,宫九管他们死活。他只需要保证唐远道这个他送给墨麒的礼物,莫有二心、别出岔子,乖乖当个听师父话的好徒弟就够了。

    宫九一松口,房内凝滞的气氛顿时松弛下来。

    胡铁花本也不觉得唐远道会害他们,一来唐远道年岁尚小,二来唐远道暴露出暗器之事就是为了救他们的,他之所以开头的时候一直质问唐远道,也就是想当个黑脸,想法子在宫九手下保住唐远道。

    所以在宫九松口之后,他第一时间蹿到了唐远道身边,故态重萌,开始蔫儿坏。

    胡铁花一把薅起小萝卜头,一边使劲揉唐远道被道长养的肉肉的小脸蛋,一边问“你这铁手臂看着这么厉害,都有些什么暗器在里面”

    唐远道被揉的小脸蛋都变形了,模模糊糊地说“多了去了这手臂每一块大关节下面都暗藏着一处暗器发射口,少说也有九九八十一处,而且每个暗器都是配着我娘给上的不同的毒的”

    一直没吭声,作壁上观的姬冰雁转过脸来“毒你给那些被你暗器射倒的士兵下毒了”

    唐远道的嘴被胡铁花挤得像鸡崽一样一嘟“噗是的,”唐远道使劲一蹬腿,把自己从胡铁花的魔爪下解救了出来,“这次我就用了带迷药的暗器”

    他的小短腿还没甩几步,就被胡铁花猿臂一伸,又薅进怀里了“跑什么,走走走,和胡叔叔说说,你暗器上都有什么毒来”

    胡铁花自然地抱起唐远道,踏出了屋子。

    楚留香单手推着姬冰雁的轮椅,也跟着一道走出屋子。

    直到走出客院,楚留香才对满脸想回去陪师傅的唐远道,压低声音道“你师父没醒之前,你莫要再来这屋了。”他看了一旁吹着口哨,似乎没心没肺的胡铁花,“小胡把你抱出来,是不想你和九公子再多呆,这暗器之事,九公子恐怕没有口上说的那么容易放过。”

    墨麒的烧看起来来势汹汹,其实退得很快。宫九连夜遣人去江山醉买来了四坛四季酒,轮番喂给墨麒喝,哪怕那酒的效力在卖出前已然兑弱过,那些珍贵难寻的药材镇压一个小小的发烧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墨麒再次醒来时,背后的疼痛因为前一日下的狠药,已经轻了不少,至少他再起身时,只要注意些,就不会痛到汗流浃背了。

    清晨的朝阳,将金色的晨曦投入室内,落在墨麒有些发怔的面庞上。

    他记得昨日烧的不甚清醒时,自己如何拽着宫九衣袖的,也记得昨日宫九是如何一夜不眠,替他敷着头上的冷帕的。

    墨麒从床上慢慢撑起身体,踩了鞋下了床。左右看看屋子,已不见了宫九的身影。大概是在他烧退后,宫九就离开了。

    墨麒穿好靴子,取了百宝囊内的伤药,关上了屋门,转入里间。

    一件干净雪白的亵衣很快搭在了屏风之上,随后是其他的里衣,被主人一件一件、极为整齐地有序搭好。

    墨麒背过身去,看着铜镜里照出的布满狰狞伤疤的后背。

    那些可怖而丑陋的痂痕几乎攀满了他的背脊,在那毫无瑕疵、宛如璧玉的肌肤上更显扎眼。

    墨麒将披散的头发高高束起,把垂落的长马尾捋到胸前,微微前倾身体,闭上眼睛,将药水向身后一倒。

    嘶嘶作响、如同灼烧的声音又一次响了起来。

    墨麒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因药水腐蚀伤口而带来的剧痛令他身上立即浮出一层薄汗,汗水和着伤药,顺着结实饱满、充满力量却又不失优雅的肌肉纹理慢慢滑落。

    这药水的药效虽是难熬,但效果却是立竿见影。那些伤疤被浸软后立即脱落下来,露出新催生出的粉肉。

    宫九恰好就是在这时走进了里间。

    墨麒因为药效带来的剧痛,都没有注意到宫九开门进屋的声音。直到看见走到他面前、低下头看他的宫九时,才意识到自己面前站着人了,脸上顿时泛起一丝羞恼,飞快抬手将亵衣围在腰间“宫九”

    宫九挑眉“挺大。”

    墨麒剩下的斥责瞬间被这句给噎了回去,好一会没喘上气来“”

    宫九见墨麒就光顾着拽自己腰间的亵衣了,另一手还拿着药水,也没法攻击他,便很是自然地又靠近了几步“你伤在背后,药水自己擦,能擦得全吗”

    墨麒的大脑还在被那句“挺大”占领,一张脸已经红的惊人了,耳尖就像凝了血似的“你怎怎可”

    他可了半天,也没可出什么玩意儿来。

    宫九只当没听见,绕到他背后,很正经地道“我看看,果然没擦全。药水给我。”

    墨麒迟疑的功夫,宫九已经从他手里将药水抽走了。

    墨麒只来得及感觉自己手上一空,背后伤处就被几根微凉的手指轻如点水般拂过,药水立即渗入痂痕。

    疼痛将他所有其他的心思都挤出了脑外,只有不可失态、不可呼痛的自我要求死死占据他的大脑。

    本能的反应之下,哪怕此时已经痛得青筋暴起,微微痉挛,墨麒拽着亵衣的手也依旧坚持地抓紧这块遮羞布。

    宫九在涂完了剩下的几处伤疤后,目光便落在了那些与旁边肌肤颜色截然不同的粉肉上“这些疤痕,能褪”

    宫九微凉、被药水沾湿的手指尖,如二月春燕的尾尖掠过一池春水般,在疤痕边那大片新长出来、极为敏感脆弱的新肉上一掠而过。

    墨麒惊得浑身一抖,伸手就将宫九推出了屏风,扛着药效的余韵匆忙将里衣快速穿上。

    宫九在屏风外饶有兴致地哼了一声“碰一下而已,何必如此敏感”

    待墨麒从屏风后走出来时,他又是那个完美无缺,浑身上下无一处瑕疵的道仙了。黑色道袍整整齐齐的包裹着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肤,熨帖的剪裁勾勒出劲瘦修长的腰线。

    宫九看着装束整齐妥当的墨麒,又刻意地啧啧了几声,非要把墨麒弄得不自在不可。

    不过穿好了道袍的墨麒,好像套上了一层无可攻破的护罩一样,脸上不再见一丝红晕,哪怕宫九刻意再盯着他看,墨麒也依旧是面无表情地木着一张脸,有条不紊地反手,将理好的拂尘负至背后“伤疤能褪。该给楚留香和姬冰雁换药了。”

    论起忍痛,楚留香和姬冰雁就比不上墨麒了但话说回来,这也没什么好比的。

    楚留香的伤在手臂和手,姬冰雁在腿和脚,都是触觉极为敏感的部位,疼痛自然是加倍的。他们俩禁不住痛苦地闷哼出声的时候,李光寒踏入室内,满眼的看戏。

    他穿着一袭儒衫,就连颈子都包裹的严严实实,贴合的尺寸更将他的身形显得瘦削。若不是背后那杆不离身的银枪,他走出去几乎和外头那些儒生秀才没什么两样。

    “诸位辛苦,好好疗伤,不必管我。”李光寒脸皮比城墙厚,顶着众人的眼刀子都能悠闲地在茶几边坐下,看向楚留香和姬冰雁的伤处。

    原本看戏的心情顿时严肃了起来。

    “这是何药如此之效,若是在行军之时可用上,不知能救下多少人命。”李光寒坐直了靠在椅背上的身体,眼睛放光地看着墨麒手中的药水。

    姬冰雁的声音因为药效的关系,稍显的有些有气无力,但其中的尖锐嘲讽却一点不少“将军前日还拿火药炸我们,又将我们关进地牢,今日就问我们要药”

    楚留香和胡铁花也一并望了过来,胡铁花应和着姬冰雁的话,老大不高兴地看着居然有脸说出这种话的李光寒。

    他们都心知,以墨道长的心性,李将军若是想要,他定然会给,所以赶紧趁着墨麒开口前,先抓紧机会怼上一句争口气。

    宫九也是扫了李光寒一眼,和姬冰雁等人想到了一处。

    李光寒若是光说自己要药方,墨麒不一定会给。但他偏偏说的是“行军之时救援伤兵”,那想都不用想,墨麒肯定是会给药方的。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墨麒绝对称得起大侠二字。

    李光寒不识墨麒,姬冰雁开口嘲讽的时候,他心里也知晓自己这事做的有点没脸没皮,但为了大宋将士之生死,他可以折腰。就在他准备站起身,郑重向墨麒道歉时,墨麒已然转身,走到客屋的桌前,提笔将药方写下了。

    从李光寒发问,到墨麒转身,几乎没有耽搁任何犹豫的功夫。

    墨麒将手中药方递给李光寒的时候,姬冰雁干巴巴地道“是了,我们老板就是这么不记仇,舍己为人,高风亮节”姬冰雁也不顾什么风度形象了,直接抬袖擦了擦自己满头疼出来的冷汗,挖苦道,“早在他到处散财的时候我不就知道这件事了么”

    李光寒收药方的手一顿。

    姬冰雁挤兑他的时候,李光寒倒没觉得有所谓。但当墨麒毫不犹豫地给了他药方,姬冰雁挤兑墨麒时,李光寒就有那么些过意不去了。

    他从椅上站起身,极为郑重、极为真诚地对墨麒抱拳,深深一作揖“道长高义是李光寒狭隘了”

    墨麒当冤大头被姬冰雁骂的还少了吗反正骂完了他不还是照样四处散财,不痛不痒,问题不大。

    姬冰雁这次挤兑他甚至都没对他大小声呢,墨麒根本没放在心上,更何况受伤一事,他们本就不占理“将军执法严明,我等违禁偷渡南海,错不在将军。”

    李光寒被墨麒扶起来,只觉墨麒果真懂理,与一般那些就会做搅屎棍的江湖人不同,顿觉舒心“道长是讲道理的人。”

    这么一来一回,李光寒对墨麒的偏见消去了不少,这时再看屋里三个伤员时,心里就有些过意不去了“但此事我也有责任,我是做的太过火了。为表歉意,今日午间,不知可否请诸位赏面,与湖心小亭一聚,我会让厨娘备上最丰盛的佳宴,向诸位致歉。”

    李光寒随意一抬右手,指向湖心小亭的方位。

    没留意间,儒衫的长袖向下滑落,露出一小节手腕。

    墨麒的目光一扫而过,又瞬间转了回来,定在那手腕上。

    一道粗约三指的黑色铁圈,正箍在那截手腕之上,在滑落的衣袖里不经意间露出一角。

    “从此处便能瞧见道长可看见了便是那一处。”李光寒话音落后,半晌没有听见回音,困惑地回首看了眼墨麒,却发现众人都直勾勾着眼睛,盯着他的手腕直看。

    李光寒的目光立即落在自己露出的黑色铁环上,面色顿时难看。

    他垂下手一抖衣袖,又将那环遮的严严实实。

    “午食做好后,我会派人来请诸位。”发生了这事,李光寒方才回暖的语气又冷了起来,不过他也清楚,不小心露出这铁环的人是自己,与这些人无关,因此只是语气冷了点,言语间还是客气的“诸位疗伤辛苦,身体劳累,李某就不打扰了,这便告辞。”

    李光寒匆匆的走了。

    胡铁花的目光落在宫九身上,脑子里想的还是那黑色铁环,二者合一,顿时脸色一变“莫非,这位李将军也是”

    宫九自然察觉了胡铁花落到自己身上的视线,转过头来,语气森然道“也是什么”

    “也是和九公子一样的同道中人”胡铁花硬着头皮把自己的话讲完了。

    宫九“”

    众人“”

    宫九“你有病吧。”

    胡铁花委屈死了,他居然被宫九说有病“那不然为何李将军右手上会套着那般粗的铁环”

    “不止的”

    一个小脑袋突然从门外冒了出来,唐远道的声音脆生生在门口响起。

    唐远道扒在门边,谨慎地看了看屋内,确认了自己师父确实在里面,才喜笑颜开地松开门板,甩着小短腿就想往师父身边跑。

    他是听府里的仆人说,墨麒已经清醒、并且可以给楚、姬换药了,才敢跑来的。楚留香昨夜的话确实让唐远道心怀惴惴了一晚。

    胡铁花立即把奔向墨麒同时也等于奔向宫九的唐远道一把捞了起来,边捏他的脸,边把他抱到了姬冰雁所在的茶几边“什么不止”

    他不着痕迹地侧眼,瞄了瞄面色如常的宫九。胡铁花不知道宫九有没有对墨麒说唐远道的事情,也不知道宫九到底是不是真的就这么放过唐远道了,只能先带唐远道尽量离宫九远着点。

    好在唐远道虽然因为被带离师父身边觉得有点委屈,但脑袋还算机灵,立马就想起昨天晚上楚留香对他说的话,心下怯怯地看了宫九一眼,没敢闹着要去墨麒身边。

    楚留香自然地微笑着重复了一遍问话,隐晦地提醒唐远道莫要表现的太明显,免得被宫九发现“小远道,你说什么不止”

    唐远道扬起小脸“铁环呀不止右手一个的那天李将军拿火药攻击我们之后,把我单独带走了,他抱着我的时候我感觉到了,他的两个手腕上都有那个铁环的”

    他特别认真地道“因为觉得奇怪,我还低头去看的,结果发现他的衣服领子下面,还有个铁环呢”唐远道比划了一下自己脖子的位置。

    姬冰雁睁开眼睛,神情有些奇异“那可真是奇怪了。”

    虽然他觉得胡铁花说的猜测可能性不大,但唐远道说出的话,竟是将事实往胡铁花的推测上靠了靠。

    楚留香“我们还不了解李将军其人,就这么妄加猜测实在不好。不若再仔细观察几日,或能有其他线索。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多多修养,等到正午,我们还有一酒宴要赴。”他站起身,送墨麒和宫九出了门,“唐远道就在我们这里歇着吧,我看小胡还挺喜欢带孩子的。”

    胡铁花抗议地大呼小叫,心中却一片了然这是老臭虫在担心唐远道的安危。

    待宫九和墨麒送走后,半闭着眼休息的姬冰雁才嗤笑了一声“你们倒是默契。”

    楚留香送完人回来,关上了房门,叹道“远道还小,我等多加担待吧。”

    姬冰雁看了楚留香一眼“你就不怕这小家伙别有用心”

    楚留香微微一笑“既然道长不怕,我自然也不会怕。”

    这世上,可是少有能瞒得过道长的人。

    李光寒有个挺风雅的名字,又好着风雅的儒衫,办出来的酒宴,自然也极为风雅。

    南海比西北可要富硕多了,李将军府又历经了李家数位镇南大将,不断改造、扩建,占地面积其实相当之大,其风格也不如西北那般粗犷。虽然整体来看,风格都是一样的简洁了当,但到底多了些南方的温雅之感。

    譬如在横梁上会有镂空的水波纹雕,庭院之间也会设些小小的景观,或是花树,或是假山,皆造的极为错落有致,雅俗共赏。

    李光寒所说的湖心小亭,确实离楚、姬的屋子很近。说是小亭,其实带上周围的溪流、小湖、花树、石径,足有小半个河西知府衙那么大了,在这里办一席曲水流觞宴,真是再风雅不过。

    楚留香、姬冰雁还有墨麒作为伤员,还有特殊的待遇,譬如其他人的落座之处只有一团软垫,他们却有一整座太妃椅可以卧着。

    这宴办的是风雅,菜肴更是风雅。不仅风雅,还极为好吃。

    楚留香吃了个肚饱后,懒懒地卧在太妃椅上,闻着梅香扑鼻,舒畅地直叹“美景,佳肴,万事俱备,只差美酒一壶。”

    李光寒笑道“行军之人,不论何时都不可沾酒。这是祖父的教导。”他指了指在场的几位伤病号,“且香帅你这还伤着,若是我准备了酒,只怕墨道长第一个不依。”

    一席宴下来,李光寒和楚留香等人的关系也拉近了不少。

    “你说的没错。”楚留香叹道。

    李光寒哈哈大笑“只怕你也就是当着墨道长的面才不敢喝酒。若是墨道长不在,只怕其他大夫再怎么关照,香帅你也是不会听的。”他举起手中的茶杯,笑道,“不过现下嘛,不如我们先以茶代酒”

    李光寒的声音戛然而止。

    终于从汴京飞回来的雀翎扑闪着翅膀,从李将军府的高墙外一个高掠飞了进来。盘旋一周后,它立即瞧见了位于湖心亭中的主人,立即一振羽翼,兴奋地直冲墨麒而来,一尾长长的翎羽都激动地支棱开了。

    它若不是一只胖鸟,而是一条奶狗,恐怕这个时候能把尾巴摇得只能瞧见残影。

    只顾想冲进主人掌心里瘫开的雀翎,根本没有意识到,已经有一双充满杀气的寒眸,锁定了它。

    “咔嚓。”

    李光寒几乎是看到雀翎的瞬间,就失手捏碎了手里的翠眼绿瓷茶杯。

    他脸色阴沉到可怕,不顾被碎瓷割伤的伤口,力贯指尖,反手便将手中的碎片,以掷暗器的方式向雀翎扔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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