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云荩下山后,并没有离开村子,而是找到村里的小卖部买了祭品砍刀,而后重新上了山。
他将几座坟头的茅草和一旁延展出来的竹枝都清理干净,然后一一烧了纸钱,又擦净祭酒的白瓷酒盅倒上了酒水。
步云荩看着那浓醇的液体,心情越发沉重,半晌,端起酒杯,直接一口喝了下去。
“呵……没想到,我步云荩有一天,竟然会来给自己上坟……”面上的苦笑没有维持多久,突然被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和说话声给打断了。
步云荩一愣,几乎是条件反射的就站了起来。
竹枝和茶树的掩映下,他寻着声音看到梯田中间的小路上,有几个人影朝着这边走过来。
在最前面的是个少年,腰间系了个竹篓,手里握着把砍刀,动作熟练的将道路两旁的茅草砍断,方便后面的人行走。
当那少年抬起头的时候,步云荩感觉呼吸都为之一窒:“小弟……不,这不是小弟,他是谁?”
步云荩有些激动,拨开灌木的手微微颤抖,双眼却死死的盯着那几个人不愿放开,然后他就看到了走在少年身后、那个满头白霜的老妇人 。
那老人面上布满了岁月沧桑的痕迹,一双浑浊的眼睛没有焦距,落地的每一步都迈的仔细而蹒跚,单薄的身子在搀扶着他那俊美高大的男人衬托下,越发显得瘦小。
虽然早也想到过去了二十年,阿娘定会有所改变,但是猛然看见记忆中清婉漂亮的母亲,成了这瘦弱苍老的模样,步云荩心中的冲击,还是有些大。
若不是那仍旧温柔的眉眼和熟悉的感觉,他兴许都不能立马认出来。
山坡上的人越发的近了,步云荩几乎想立马冲出去,可这时候,突然一道视线扫了过来,那眼神精明而凌厉,仿佛能洞悉人心一般。
步云荩不确定那人是否看见了自己,下意识朝后躲了一下。
他的心跳一下比一下快,可是发热的头脑却反而极速冷静下来。
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伤痕的手,又想起昨日在医院镜中看见的那张苍白颓废的陌生面庞,步云荩瞬间觉得,好像浑身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心里的激动冷了了大半——这样的自己,要如何出现在阿娘面前啊?
他深深吸了口气,快速往后退,在那些人靠近之前,悄无声息的藏入了不远处一片高大的茶树丛里。
步云荩透过茶林的缝隙,看见那几人站在了父亲的坟前。
那个和小弟生的很像的少年,清透的目光四处看了看,最先发现了自己在坟前留下的痕迹。
然后那个俊美高大的男子,不过略一查看,就将目光锁定在了自己藏身的地方,那双眼睛那样犀利,步云荩觉得对方好像是真的看见了自己,可是当对方看向身边的少年时,面上冷厉又在一瞬间化为了无尽的温柔。
步云荩眼睁睁的看着那个男人在安抚好少年之后,一步步的朝着自己走来,他几乎方寸大乱,努力的控制着情绪,飞快的离开了那片地方。
那男人没在茶丛后发现自己,默然半晌,转身走了回去。
耳畔传来少年数落男人疑神疑鬼的抱怨声,步云荩腿脚有些发软,却半蹲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
之后的时间里,他藏在一颗大树后,看着那些人在几座坟前祭拜,看见那个少年站在自己的墓前唤“大伯”,看见母亲抚摸着冰冷的石碑,满含沉痛与思念的叫自己的名字……
步云荩终于忍不住,逃离了这令他窒息的氛围。
阿娘和那几个年轻人,在墓地里待了许久才离开。
步云荩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山坡上,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重重跌坐了下去。
他机械的抬起双手,指尖带着无可抑制的颤抖,然后逃避似的、将脸深深埋进了掌心。
有什么冰冷的液体,顺着指缝倾泄而出,落在黄色的泥土里,晕染出一片浓沉的深色。
他本不是柔弱的人,可心痛到极致,饶是再坚硬的人,也无力强撑。
……
步云荩那时原想再回家里看看的,可恰巧揣在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掏出来一看,是旭鹏。
“旭鹏?”步云荩按下接听键,对面先是短暂的沉默了一下,紧接着就传来劈头盖脸一顿数落:“步匀,你死哪去了,不是说好了让你别关机的吗,你他妈一整晚不接电话,是想急死我,啊?”
“我没关机,”步匀如实道,接着出于本能问了句,“出什么事了吗?”
“你说出什么事了,我还以为你出事了!”旭鹏气急败坏道,“妈的,你没关机怎么不接电话?”
“我没听见声音。”
“放屁,老子给你打了几十个电话,手机该都打爆了,怎么会听不见,你那手机我不给你开外放了吗?”
“……”步云荩返回到页面,看了一眼,果然有一大串的未接来电显示,当下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其实他之所以没接上旭鹏的“查岗”电话,原因很简单,不过是这黎水村位置太偏,时不时就会没信号,昨天又恰巧碰见刮风下雨的,所以旭鹏打过来的电话,统统都如石头沉了大海。
不过重生前的步云荩,还处在大多数人都以写信传递信息的年代,又哪里会明白这些。
旭鹏见他不说话,又将人狠狠数落了一通,等终于将脾气发泄了,方才稍稍缓了语气:“你在哪呢,还不赶紧回来,我都报警了,这要过了二十四小时,警察叔叔都得满世界找你去。”
“……”步云荩瞬间都不知道自己是该无语还是该欣慰有这么个紧张自己的朋友了。
再回到胤城的时候,天又黑了,步云荩循着记忆回到了原身那栋老旧的出租公寓。
刚敲了一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旭鹏黑着一张脸站在门口,没好气道:“还知道回来!”
步云荩张了张口,还没说话,一个小小的身影就飞奔着扑过来,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双腿:“爸爸——”
步云荩听出了小孩声音里的沙哑和哽咽,蹲下身将人搂到了怀中,低头看过去,一双大眼睛红通通的,俨然一副哭过得样子。
“怎么又哭了?”摸了摸小家伙的脸蛋,声音不自觉放轻了许多。
小孩声音弱弱的,犹自含着委屈与恐惧:“我还以为……还以为爸爸不要新新了……”没说上两句,稚嫩声音又染上了哭腔。
“怎么会,爸爸不是答应过你,不会再丢下你的吗?”步云荩都没发现,他在不知不觉间,竟然真的将自己定位成了这个孩子的父亲。
新新点了点小脑袋,双臂紧紧抱着步云荩的脖子,久久不愿意松开。
步云荩感受着小孩真实的依赖,从昨天到现在,那仿佛被挖空了一块的心,终于感受到了几分慰藉和真实。
旭鹏低头看着相拥的父子俩,也终于放了心——在他看来,步云荩这一趟出去,就好像是经历了一次考验,对方能完好无损的回来,就说明,他是真的,不会再做傻事了吧!
旭鹏就一大老粗,也不会做饭,考虑到自己兄弟是个刚出院的病人,难得也没指使他,于是晚上又叫了外卖。
吃过饭,两大一小三个男人坐在皴了皮的旧沙发上看电视,旭鹏一边换台一边问步云荩:“赶明儿我请天假,带你去看看心理医生,瞧瞧你那毛病好了没?”
步云荩先前听医生提过,知道这身体原主之所以轻生,就是因为那什么抑郁症,他虽然读书不多,可脑子不笨,听他们提起过好些次,大概也能猜到那是种心理疾病,不过现在这身体都换了个芯儿,心和脑子都换了,这病应该也不存在了吧?
步云荩如是想着,于是坚定的表示了拒绝:“不用去,我真没事了。”
旭鹏想再劝,步云荩却抢先一步转移话题道:“我先前是做什么工作的?听医生说,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再回去的话,那岗位还能要我吗?”
他这么一问,旭鹏还真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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