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二章

    笔是无辜的。

    为了拯救同桌性命垂危的钢笔,  林间扛着床被子,挺艰难地扯了扯前头抱了两个枕头的小绑架犯“小书呆子。”

    时亦停住等他“嗯”

    “我”林间清了下嗓子,  “试试。”

    小书呆子的眼睛叮一声亮起来。

    “”林间张了张嘴,没忍住笑了,  顺手沿着那一块儿袖口往上拽拽拽,  握住他的手捏了两下“补课的事儿可得有人管。”

    他同桌的嘴角跟着抿起来,  没说话。

    路灯底下,小绑架犯把枕头交到一只手里抱着,抬着嘴角,往回攥住了他的手。

    自己买的被就比老板的舒服得多。

    第二天早上,  林间搂着又睡着睡着就团到自己肩膀边儿上的同桌,  看了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团在沙发角的老板那床被,更加坚定地确认了这个观点。

    床太小。

    除了塞下两个人,两个枕头,  最多放一床被。

    不能再多,  再多就放不下了

    网吧离学校跟他们家都有点儿距离。

    不骑车就还得坐一趟公交,早上就得早起不少。林间头两天还担心他同桌休息不够,总想把人送回去。

    结果现在甚至还老想拉着他同桌一块儿睡个觉。

    直播都少了足足四十五分钟。

    “这样不行。”

    林间坐在公交车上,  打了个哈欠,  揉着脖子笑了笑“给你买的沙发床,我天天跟着蹭睡。”

    “你需要休息。”时亦从书包里翻了翻,  找出个充气颈枕给他,  “还睡吗”

    “”林间拎起他的书包,掂着重量晃了两下。

    “干什么”时亦问。

    “看看。”林间一本正经,  “我同桌这是不是个四次元空间袋。”

    也不知道小书呆子怎么能往书包里装那么多东西。

    也不知道还能拿什么出来。

    也不敢问。

    林间因为眼前忽然出现的充气颈枕精神了不少,被自己一会儿一个的念头先逗乐了,及时拦住了他同桌在车上吹个枕头的愿望“不用,公交车椅背太低,有颈枕也没地方靠。”

    时亦自己没用过这些东西,跟着回头看了看,把颈枕皮儿重新压平折起来。

    林间往后靠了靠,侧头看着他。

    时亦做什么都认真,格外专注的那种。虽然老让人生出他这么绷着会不会太辛苦的担忧,但也不得不承认,他同桌这样确实格外叫人挪不开眼睛。

    尤其太阳刚升没多久,晨光从车窗外头钻进来。

    肩背挺直,坐得规矩板正的小绑架犯,有条不紊地叠好颈枕收纳齐整,严肃得几乎莫得感情。

    眼睫垂下来就能藏住一大半眸色,校服都能穿出制服的气质。

    酷得不行。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林间没多想,看着他同桌把颈枕收回书包,拉上拉链,正要回神,时亦已经抬手按在了他的脑袋上。

    林间微怔“怎么了”

    “别动。”时亦按着他,仔细比较过高度,“借你。”

    林间跟着他的手往下看“啊”

    小书呆子抿了下嘴角,又坐直了一点儿。

    林间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张了张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念头忽然就全无章法地撞在一块儿。

    他同桌这个交朋友流程秘籍指南手册一定有问题。

    不然有问题的就是他。

    林间被他同桌挺酷地按在肩膀上,觉得自己不光不困,甚至能下去跟公交车跑上一段。

    反正公交开得也不快。

    慢悠悠往前晃,磨磨蹭蹭地等红灯,到站了上人下人等人还得停半天。

    也不知道能不能开得再不快点儿。

    可能是早上的阳光太舒服,也可能是昨天半夜看着他同桌走神的时间有点儿长,公交车慢腾腾晃悠到一半,林间居然觉得真有点困。

    小书呆子跟平时一样没什么话,安安静静的,呼吸平缓均匀,一只手垂在身边。

    林间对着那只手看了一会儿,睡意又悄悄爬上来,扯着他的眼皮往下坠。

    这种半睡不睡的迷瞪状态其实挺神奇。

    身边的一切都像被隔了层什么东西,模模糊糊的不真切,但又能察觉得到什么都还在。

    早班车还没赶上早高峰,路上还算通畅,可也已经有人在上班的路上。

    有人上车有人下车,路边的早点摊开始发力,虽然都克制着没吃,车厢里依然飘着淡淡的油条、白菜肉馅饼跟豆浆混着的香气。

    平平淡淡、可望而不可即的。

    剩下的念头没再一个接一个跳出来烦他,林间睡过去之前最后一点儿意识,是他同桌的手挪过来,轻轻搭上了他的膝盖。

    他这一觉睡得挺沉。

    被时亦扶着肩膀轻轻晃醒的时候,离他们学校那个站点已经只剩下了半站。

    “我睡了这么长时间”

    林间搓了把脸,飞快清醒过来“麻没麻”

    差不多该准备下车了,时亦把书包背上,抬头“什么”

    “肩膀。”林间指了指,“我脑袋应该还挺沉的,毕竟头大聪明,而且装满了知”

    他张了下嘴,清清嗓子咳嗽一声“对知识的强烈渴望。”

    “不沉。”时亦没忍住笑了,摇摇头,“挺轻的。”

    林间“”

    有时间还得教教小书呆子对于说实话跟善意的谎言的抉择。

    特别重要,必须得专门补课好好教。

    收学费。

    车晃晃悠悠在站牌停下,两个人一块儿下了车。

    时间还早,校门口的人都只是稀稀拉拉几个。林间没急着领人回教室,扯着他上后街绕了一圈,挑了家早点摊坐下。

    林间这个火锅店二代在整条后街脸都挺熟,刚坐下,老板就热络地跟他打了个招呼“这么早,又来学校补作业了啊”

    林间“”

    “不是”老板很闲,热情地擦了擦手,“抄作业”

    林间“”

    老板不光很闲,还非常八卦,继续猜测“还不是那你”

    “李叔。”林间及时打断他,“两套油条新炸的加两份豆浆加糖加两个馅饼白菜肉的火大一点儿。”

    老板秒回工作状态,扔下擦手的毛巾,转回了油锅边上“等一会儿,马上”

    林间头疼,揉了两把额头,深吸口气坐回去。

    小书呆子这种时候就很不善良。

    还乐。

    假装绷得挺严肃,嘴角都藏不住了。

    肩膀居然还抖。

    好歹是在外面,边上还有油锅。林间及时压住了按着他同桌暴风揉搓的念头,扶着脑袋晃了两下。

    这种错误的印象必须扭转过来。

    也不知道找个时间在早点摊上看英语会不会有帮助。

    林间抻了个懒腰,把最后一点困劲儿抻出去,侧过来问时亦“吃不吃麻团儿”

    小丧尸刚从被他指指点点的位置重新坐正,两只手都扶着凳子,跟着抬头“什么”

    “炸出来的,外头是芝麻,里边是豆沙。”

    林间给他指了指“必须得现吃,外面是酥的,一凉了就软,塌下来就不好吃了。”

    食物对人的诱惑是天生的,虽然没加修辞,但他这个描述的每个词汇听起来都格外诱人。

    时亦往老板那边看了看,有点儿犹豫“够吃了。”

    “不要紧,看着大,占不了多少地方。”

    林间又要了两个麻团,把豆浆接过来,给他往里头放好糖搅了搅“两个人呢,吃不完给我。”

    时亦没再坚持,把豆浆接过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尤其喜欢林间说“两个人”的时候那种语气。

    挺平淡,但就是因为平淡到几乎显得平常,所以落在胸口的时候总是暖和的。

    有时候甚至烫,无声无息地烫着喉咙。

    也可能是豆浆太烫了。

    时亦把那一口豆浆咽下去,犹豫了一会儿,默默给推到了林间面前。

    “这就吃不完了吗”林间看着那碗豆浆,“我同桌这个饭量可能已经不是小了。”

    “不是。”时亦咳嗽了一声,“甜。”

    林间扬扬眉,低头也端起来尝了一口。

    时亦没给他转碗,看着他低头喝的时候碰上碗沿的那一块儿,刚要提醒,林间已经把喝进去的糖水扭头喷在了地上。

    他同桌还是善良的。

    林间端着那豌豆浆,深呼吸了几次,才终于克制着平稳放回了桌面上。

    显然他加进去的不是属于这碗豆浆的唯一一勺糖。

    甚至都不是甜的级别了。

    里头还有糖粒儿,说不定很可能是浓度太高了没化开。

    齁得嗓子生疼。

    “干什么”老板托着油条跟麻团过来,被他吓了一跳,脚步敏捷地躲开,“你不是要加糖的豆浆吗”

    “我油条跟豆浆中间还有加呢。”林间深吸口气,指了指刚拿过来的糖罐,重新给他断句,“油条,加,馅饼,加,豆浆,加,糖。”

    “我们家又不是火锅店。”老板说。

    林间“”

    老板对林间这个职业病的火锅自选锅底点法很不满意,生生气气地端回去,给他换了份不加糖的豆浆,

    时亦对豆浆的接受度其实也不太高,在喝了就能长个子的诱惑下努力喝了大半碗,又在他同桌的指导下泡了半根油条,吃完了馅饼跟一整个麻团。

    林间觉得这样的进步已经不算小,帮他把剩下一根半的油条吃了,跟老板结了账。

    他们吃早饭的功夫,路上已经多了不少人。

    林间在车上睡了一路,这会儿格外精神,跟他同桌一块儿绕了点路,走正门进了学校。

    运动会连着十一假,假前最后的两天课都用来讲评月考卷子。学霸们明显心系答案,早早来了学校不说,一个个迷迷瞪瞪带着黑眼圈,显然忧虑得少说半宿都没睡着。

    他们走过来这一路,就看见三个人走进教学楼大厅,一头撞在了正中央那面单向镜上。

    “月考。”

    林间以前没注意这些,头一回观摩,挺震撼“就这么紧张了吗这要是期中期末模拟高考”

    “都紧张。”时亦没忍住,抬了下嘴角,“有考试就紧张,其实差不多。”

    “我同桌紧张吗”林间问。

    时亦点点头,迎上他有点诧异的注视“紧张得不明显。”

    林间觉得他同桌这个描述本身就挺酷,挺认可地点点头,从他背上把书包接过来,一块儿上了楼。

    讲评卷子这种事,不管放到什么样的班级都会造成点儿格外凝重的气氛。

    尤其是分数还没下来的时候。

    第一堂老董的语文课还好,到了老万的英语课,对听力的时候班里的空气就开始凝固,平时座右铭是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的几个人脸色都有点儿不对,飞快照着黑板抬头低头抬头低头。

    上课铃还没打,他们班居然就安静得能听见英语课代表在黑板上抄答案的粉笔声。

    “月考只是大家路上的一个小测试。”

    老万站在门口,笑眯眯给大家做思想工作“当你们走过高二踏入高三,经历过几次模拟考之后,就会发现面前的这些只是一个一个的小阶梯,早已经被遗忘进了过去记忆的角落”

    “不用踏入高三,再过去三天我就能忘了它。”

    梁见桌上放了两张不知道干什么的黄纸符,边在胸口划十字边念叨“但这并不能抵消我在对答案这一刻感受到的窒息般的恐惧。”

    “你不是抓阄抓的吗”吴涛好奇,“恐惧什么,幸运之神有没有眷顾你”

    “我还检查了检查了两遍”梁见很不满意他这个随随便便的态度,甩过去感叹号三联,“都是重新做的阄”

    “”吴涛问,“所以是谁给你的勇气,让你觉得你能考四百五十分”

    “这次考试选择题比例大,所有科目的选择题加起来一共四百二十六分,我还答满了一整张语文卷子,所有的生物跟化学题,并且在所有的物理题目和数学大题上写了解。”

    梁见很不服气“我不配得四百五十分吗”

    吴涛“”

    林间扯扯嘴角,揉了揉额头,低头看了看卷子。

    如果说梁见这种属于对知识的完全空白导致的盲目自信,他现在的心态差不多就该算是刚进门。

    小书呆子给他找的练习册确实好,他也一直在做,但除了周末,始终腾不出太整段的时间来。

    明确的知道自己的缺口在哪儿,但也很清楚,要补上显然没那么容易。

    也不知道他同桌那根命途多舛的钢笔最后会不会被撕票。

    林间转了两圈笔,转过头刚想说话,忽然一愣。

    时亦也在专心地对答案,就是没看着卷子,面前铺了两张算草纸。

    上头的字迹工工整整,格外整洁。

    整洁到“算草纸”这个名字都应该让给梁见的卷面。

    林间放下笔。

    刚考完语文的时候,小书呆子书包里好像也有这么两张算草纸。

    时亦正对着答案,胳膊肘忽然被他同桌轻轻碰了两下。

    他侧过头,放下笔“怎么了”

    “紧张不紧张”林间指指他的算草纸,看了一眼不敢自己再往下对、四处找人帮忙对答案的梁见,“用帮忙吗”

    时亦微怔。

    紧张是难免的。

    和控分不一样,他不能稳打稳算自己的准确成绩。不少东西都是半年以前自学的了,这次只是考前草草看了看,并没复习得太充分。

    有题目的印象不够明确,有知识点掌握得不够好。

    开放式的题目不知道对上了几个采分点、出题人做答案的时候不知道喝没喝大。

    他习惯在考试的时候控分,通常在考场上剩余时间都多,管得也没有真正高考那么严格,所以通常会把答案再在算草纸上写一遍,才能知道自己真实的水平究竟在什么地方。

    其实要是林间帮忙对答案的话,可能会更紧张。

    时亦轻攥了下拳,重新慢慢松开,低头看了看那份答案。

    “吓唬你呢。”林间在他身边笑了,在桌膛里摸索着碰了下他的手,“都出冷汗了,这么紧张手借你”

    话还没说完,小书呆子忽然攥住了他的手。

    攥得挺牢,挺用力气,掌心微凉潮湿的触感贴着他。

    林间吓了一跳,试着往回握了握,指腹敲敲他手背“时亦”

    “你”

    时亦抿了下嘴角,把算草纸递给他“帮我一下,我想睡觉。”

    林间怔了怔,抬手把那两张纸接过来。

    他同桌还挺酷,没什么表情,就是动作稍微有点儿卡顿。隔了一会儿才把两只手都收回来,硬邦邦地趴下去,不动了。

    林间拿着纸愣了一会儿,没忍住笑了,伸手过去帮他把窗帘掖严实。

    手收到一半,又忽然停下来。

    他一只手翻出了跟红笔,对着黑板上的选择一个一个打着对号,左手悬了一阵,放轻力道覆在小书呆子脑袋上。

    停了一会儿,慢慢揉了两下。

    全班都在惊心动魄命悬一线的对答案,没人注意窗边有什么动静。

    老万可能是注意到了,但显然没打算管,笑吟吟给大家继续加灵魂重击“机读卡昨天晚上已经判完选择题了。这次的题目难度非常高,陷阱题也很多,大家答得都不是太好。”

    老万平时说话也慢,同学们也没觉得怎么样,这时候才发现格外叫人忍不了。

    几个前排的好学生都快从椅子上站起来了,学委带头举手问“老师,年班级最好成绩呢”

    “年级最好成绩是错了五个。”老万反应了下,如实报出来,“咱们班英语纯选择最高分是周成哲同学,错了二十一个。”

    前排静了静,几处窃窃私语的声音也停了。

    “其实学委只错了十八个。”老万补充,“就是周成哲错的题目里完形填空占比大一些,都是一分题,所以在分数上占了优势。”

    他们班毕竟还和前面的班级有一定差距,用不着具体比较,光是数字上的直观冲击就挺残酷。

    下头没人说话,学委来回翻了两页卷子,重新划掉了几道没记准答案的题。

    “这些都只是一次考试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不能从考试中查漏补缺,学到新的东西。”

    老万带惯了高三,面对还有快两年的时间非常不着急,没有被同学们的沮丧影响,从容翻开卷子“大家表现得都非常不错,下面来翻开卷子”

    对答案确实挺刺激。

    林间没怎么听进去老万接下去说的话,心跳越来越快,扫了一眼最后一行答案,照着算草纸上最后几个一模一样的选项打上勾。

    他深吸口气,又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全神贯注地对了两遍,放下笔。

    梁见回头跟他说什么,他没听,看着整张纸跟题目数量齐平、一个不差的对号。

    甚至很难说出来这是种什么感觉。

    骄傲。

    烫得不行,堵在胸口沸腾着往上涌。

    他知道时亦优秀,也知道他同桌一定跟其他人都不一样,跟自己表现出来的也一点都不一样。但这是第一次,这件事这么直观、这么不容忽略地摆在他眼前。

    滚烫的骄傲,疼得喘不过气的骄傲。

    他同桌这么棒。

    他同桌本来可以这么棒。

    林间闭了下眼睛,深吸口气呼出来,压着胸口细细密密的疼,放下握着的红笔。

    他的左手还搭在时亦发顶,正要收回来,差不多趴成了石化的小僵尸忽然动了动。

    时亦没坐起来。

    额头还枕着胳膊,伸出只手,按在了他的手腕上。

    很轻又很坚决,使了点儿什么不容置疑的力气。

    小书呆子的手还凉,林间没立刻把手从他的掌心里抽出来,怔了几秒,转过视线。

    整个教室都在埋头看卷子,一片响亮的卷子翻动声。

    他同桌埋在胳膊里,按着他的手不让动,软乎乎的头发贴上来。

    慢慢地、一点儿不怕乱的。

    蹭了两下他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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