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青娥一面拥紧了身上的青衫斗篷,一面玩心起来伸出手去接那硕大的雪花。
官员念完典册了,太监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春赐——”
所有人都兴奋起来,旁边有人说:“汴京好久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大雪了,今天的红包肯定是我拿到!”
一人嗤笑一声,“你作甚白日大梦呢,拢共就九个,咋就偏偏轮到你?”
裴青娥好奇去问什么红包,那几人见她容颜姣好,说话轻柔,就耐心跟她解释了一番。
“原是这样。”裴青娥挠挠头,“我刚上京来,所以不太清楚。”
一人听她刚来京城,急着道:“姑娘,新人一般手气都很好呀!”
他说:“我家有个亲戚,刚上京那年也抢到了先帝的红包。”
这人如此说,很多人都附和起来,纷纷说起或亲身经历或道听途说的逸事。
“真,真的假的?” 说得裴青娥都信了,“难道新人手气都会比较好吗!”
喃喃自语时,头上的雪花突然变成了铜色,原来城门楼上约有百个小太监,拿着金簸箕将满斛的铜钱往下撒来!
地下的百姓欢呼声震天响,每见到一枚铜钱,都感谢一声“陛下万岁!”“陛下万福!”
一时间,整条御道,宣德门外,乃至半个汴京城都是此起彼伏的“万岁,万福”之语,从皇城激荡而去,绵延四方。
裴青娥也被这激烈热闹的气氛带动,左右扑抓那些铜钱。照那些有十来年抢春赐的大叔大娘所说,那红包是由上好的丝缎所致。
不过她自认运气不怎么好,对那大红包没有兴趣,只盼望能拣点碎钱,挣够今天的本。
可她眼见着脚边有几块铜钱,连忙去抢时被个大妈箭步夺去,抄手拾起。
裴青娥记得那个大妈,方才还在她身旁不停咳嗽,看起来身体不太好。
没成想,到了这会,跟年轻人抢春赐,身手矫健,丝毫不在话下。
一而再,再而三,到手的铜钱都被捷足先登,裴青娥看着人家盆满钵满,自己个儿还两手空空,心凉了一半。
算了,算了,还是老老实实回家睡觉吧。
正当她往回走时,一块东西啪唧一声,掉在她头上。
“……”
是谁的手帕么
裴青娥满脸黑线,伸手去摸,但触到那东西的一瞬间。
福至心灵!
这,
这是,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红色的上好的绸缎吗?!
欣喜之情,不可言表,裴青娥拿着那红包,眼中闪着精光。
身旁有人看她捡到了红包纷纷跑过来,裴青娥却对周围的人浑然不觉,已经高兴坏了。
礼部的人就在城门下置下书案登记,裴青娥喜滋滋跑过去,在她身后有不少眼馋的人,想要拉住她。
却不想,一道影子闪过,将那帮人统统拦在方圆之外,凌风身材高大,眼神凌厉,一眼扫过去,不是平常人能受得了的。
裴青娥啥呵呵笑着去兑奖,对凌风的保护丝毫没有察觉,走到书案前,礼部的小吏询问她的姓名。
裴青娥实诚回答:姑苏裴氏青娥。
小吏写下她的名字,正好是第九个,而后转交给身后的太监,太监蹭蹭登上门楼。
宋祯与裴青娥相隔不过上下,却并不知道,直至礼部将今年的名单呈上来,拿给幔帐后的太后看。
不过是行例,太后并未看,让给皇帝。宋祯本也不想看的,但不经意间瞄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裴青娥…裴青娥…
他将这个名字,在口中念了几遍,嘴角牵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缘分如此,绕宋祯是天子也未曾料到。
楼下裴青娥搓着手,翘首以待,心里想着天下赏赐的大礼应该是黄金百两。
但百两黄金怕是得用马车来拉,太过张扬。说不定是金棵子,又或是玉如意之类的,总之肯定是价值连城的宝物。
约莫一盏茶后,太监拿着一个红色托盘下来,交给礼部的小吏。
裴青娥踮起脚尖,看那托盘上的红绸布袋子,心尖一颤:居然这么小,这么薄?
可又一想,天家物件定是精致精巧的,不可能是俗陋大个的蠢物,说不定是金叶子呢。
恩,一定是金叶子。
光想想,就够让人兴奋的了。
小吏将绸布锦囊双手递给九人,那九人先跪地磕头三下,才能接过。
裴青娥头一个将锦囊拿起来,掂量着重量。
怎么?!这重量不对劲啊。
她将束口的金线绳索打开,从里面倒出——三枚铜钱。
“……”
一摸袋子,里面还有一张纸,是一张腊梅压花的信笺,上书一个福字。
虽是礼部誊写,但也是陛下御赐,有激动者高兴地手舞足蹈,大有中举娶亲般的疯癫之意,跪下大呼万岁。
凌风撑开一把伞,走近裴青娥,道:“姑娘,莫要着凉了。”
裴青娥心里,此时此刻,万马奔腾。
三枚铜钱…
堂堂官家,春赐百姓,只有三枚铜钱…
并一张纸…
此时,头顶有数百多烟花炸开,伴着瑞雪,照亮运河边上的大周汴京,顺世国都。
人人都沉浸在欢乐祥和之中,怡然自得。
只有裴青娥将手中的东西一摔,恨道:“这值几个钱!”
到了初五,街上开市,丁家的下人们把水红嫁衣并一盒首饰、胭脂水粉送到了裴青娥手上。裴老爹看着那一堆东西,头发都愁白了一圈,他道:“姑娘,你打算怎么办啊?”
怎么办?
裴青娥坐在窗下嗑瓜子,心想是王爷要我进宫探查什么宸妃之死,他都不急,我急什么,左右他不可能真把我让给姓丁的。
果真,一碰瓜子还没磕完,凌风从门外进来,让裴青娥移步石板桥。
石板桥就在会仙楼附近,众商家后门小河边上,一座小小的石头桥,平常少有人走过。
裴青娥吐吐瓜子皮,斜着眼懒懒道:“怎么,王爷现在急了,今天又是哪一出啊?”
她明显是看凌风好脾气,才敢这么阴阳怪气的说话,若是秦王来,她断然不敢的。
凌风果然拿她没辙,涨红了脸,道:“王爷吩咐,今天那位出宫了,正往这边来。”
“哟。”裴青娥拢拢头发,“那我得好好梳洗打扮一番——啊——你放我下来——”
凌风耽搁不起裴青娥耗时间作妖,说话人就到了,只得横下心,弯腰扛起裴青娥,走到院中,纵身一跃,飞出了巷街。
嘴角边还有没擦干净的瓜子皮,裴青娥趴在凌风背上,一脸生无可恋,内心毫无波澜。
凌风把人放在桥墩上坐着,裴老爹跑步赶来,撑着膝盖喘粗气,凌风粗略交代几句,匆匆退下。
不消半刻,宋祯白衣玉带,翩翩从南边过来。
裴青娥深吸一口气,从腰间抽出一张帕子,呜呼哀哉起了个头,试了试嗓子,等人走近了,裴老爹跪地喊一句,
“女儿,别做傻事啊!”
裴青娥瞬间入戏,泪珠儿哗啦啦往下掉,瑟瑟道:“爹爹,我是没脸见人了。”
此情此景,凌风在暗处窥视,不禁深深的佩服。
哪怕是汴京最好的戏班子,也达不到这样的效果。唱得好的,没姑娘长得好,戏本好的,比不上现在的场景真。
就不信这位宋公子不上钩。
这位宋公子,他还真不上钩。
宋祯瞧瞧那河水,最深那块就刚没头,脚一蹬人还能起来,跳河权当洗澡。
看看装扮,裴老爹衣襟上还有饭粒,有谁刚吃了午饭出来寻死的。
再想想常理,真有这心,比跳河快的方法多的是。
于是,他抱着手,驻足盯着。
看这出戏若没人搭腔,裴家父女两个还能唱多久。
裴青娥嚎了半日,拢共两个宋祯和方若君两个看官,还不带动窝的。
裴老爹扑在宋祯脚下,求公子爷救救那被恶霸霸占的苦命女儿。
裴青娥泣道:“爹爹,你别劝我,若要我给别人做小,我宁愿死了。”说着,就要跳下去。
方若君有些沉不住气了,那裴青娥哭起来确实太像妹妹了,就算知道不可能是本尊,他还是硬不下心来,转身对宋祯说:“公子,你看…”
看字刚落音,桥对面来了终于来了第三个路人。
这个推车的老头,见有女子要轻身跳河,突然大叫一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要把人拉下来,哪知道冲的太过,把裴青娥从桥墩上顶了下去。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裴青娥顺利地得偿所愿地,跳河了。
裴老爹急地汗如雨下,喉咙里嗝一声,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宋祯快步走到河边,往下探头,只见一个美人在水里扑腾,心想:啧啧,这女子对自己可真恨啊。
暗处的凌风打心底里怕裴青娥旧病复发,他还记得裴青娥抱着头泪水涟涟的痛苦样子,若不是宋祯下令,方若君即刻下去救人。
他可能真的忍不住了。
寒冬腊月的河水啊,裴青娥倍感熟悉,在很深很深的记忆里,她好似也曾坠河过,冰冷的水如刀子割在身上。
有人把她从水里捞出来,放进一个极其温软的被窝里,再也不冷了,再也不用随水飘零了。
裴青娥缓缓睁开眼睛,第一眼便瞧见宋祯坐在床沿,执着她的手细细地看,眼中神色晦暗难辨。
呔!
方才这样冷漠,晕倒了就趁人之危?
心里这样想,面上哪敢说出来,看周围熟悉的陈设,应该已经回到会仙楼了。
裴青娥准备说些温柔软语,道谢的话,作低眉顺眼的可人怜。
哪知刚张开嘴,一把调羹塞进她嘴巴里。
“…唔…”
宋祯让开,招酒小娘子一张秀脸出现在眼前,她端着药,愁眉道:“姑娘怎么这样不小心呢,快些喝药,别受寒了。”
等,等等。
裴青娥看着宋祯远去的背影,在心里大喊:等等,说些怜香惜玉的话再走啊。
她又要张口,小娘子的调羹适时塞了进来。
完了。
裴青娥眼角流下悔恨的泪水,不中用了,我的秦王殿下,这个皇帝真的油盐不进啊。
宋祯慢慢踱出房门,回想起裴青娥手腕上,那几道触目惊心的划痕,被河水冻得通红的伤口,看不出新旧,但应该是割腕的伤痕。
这是到了何种绝境,才会想到割腕自杀?
他回头,堂屋桌上那一堆水红色的贺礼,这般刺眼。
宋祯袖子下的手微微握紧,方若君换了衣服近身回禀,“公子,都打听到了,丁允定了明日就抬人进门。”
闻言,宋祯冷哼了一声,扭头出门,方若君以为他打算回宫了。
可出宫是作甚的呢,不就是想再听听那巴山夜雨的真本吗?
方若君摸不清,又不敢问,走到巷口,回宫的马车在等候,路旁树下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提着七八个捧盒往里面走。
宋祯默不作声上了车,不一会儿,终于开口。
“吩咐下去,明日让仙韶院请裴氏进宫。”
从宫外纳一个女子,虽不是大事,但对于宋祯来说,已经很稀奇了。
裴青娥被丁允逼得走投无路,除了皇宫,恐怕上天入地都会被丁允翻出来。
方若君本没指望宋祯能动心,哪知他还是动了念头。
宋祯没有听到方若君的回答,在车里淡淡道:“很稀奇吗?古有公孙大娘进宫舞剑,裴氏也可御前献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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