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芝怔住。
反应过来,应该是赵红告诉他了。
她解释,“我走的是大路,沿路一直有人。”
从头一次提出访谈尾随他至小区门口,深更半夜要一个人蜷缩在江边看日出,到昨天送她回去后再出门。
倪芝不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
陈烟桥说话声音不大,倪芝却清晰能感受到,他言语之间压抑的怒气。
“你不知道什么是危险吗?”
晚间的学校周边热闹非凡,女生寝室里有人饿了,就猜拳选派一个人出门买宵夜。
倪芝有些迷茫。
赵红出现,免于她被这样的渣滓恶心到,她很庆幸。可就算昨晚赵红没赶到,这样人潮密集的地方,她并不会受到什么实质性的伤害。
倪芝的眼神里也透出这种迷茫劲儿,她低声辩解,“不危险啊?”
她看陈烟桥的架势,心里还是有些虚。
把手里捏的报纸放回原处,在他面前直起腰。
这个角度,把他发顶夹着的白发都看得一清二楚。
陈烟桥嗤笑一声,“怎么样叫危险?”
他习惯性去摸右手腕上缠的佛珠,一道一道,一颗佛珠一颗佛珠地在手指下滑过。
但语气怒得与佛语背道而驰,连发顶的几根白发都跟着颤。
“你知道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她想多看一天这个世界,都没有机会。我不懂你有几条命,去一而再而三地陷入这种无畏的危险。”
那年余婉湄,为了练俄语,去果戈里大街与革新街交口的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那儿,有一段时间,晚上有东正教会的人,不少俄罗斯留学生会去,相当于俄语角。
至今陈烟桥次次路过圣.阿列克谢耶夫教堂,都会在这座古老的拜占庭式的东正教建筑前驻足片刻。
红白相间的墙面,帐篷式的钟楼,洋葱头式的穹顶。
可不是建筑让他鉴赏。
是陈烟桥想多等一会儿,或许就能看见那个在下雪的冬夜里,用围巾把自己裹得只剩一双眼睛的余婉湄,轻盈地跑过马路。
在路灯下摘了手套,哈一口气,拨了他的电话又戴回去手套,边走边跟他打电话。
“桥哥,你在忙吗?”
“恩,在回去路上?”
陈烟桥脾气急又话少,两人缠绵时候他不嫌烦,却没耐心同她打很久的电话,总是歪着头夹着电话,手里的铅笔不停。
然而这个时间点儿,他不管在做什么事儿,都会每隔一分钟看一眼手机。
掐着时间等余婉湄电话,若是她过了几分钟没打来,他就要打过去。
因为余婉湄回学校要经过一段路灯黯淡的小路,她一向胆小,一次被醉酒的走得东倒西歪的流浪汉吓倒,气喘吁吁地跑了一段路边给他打电话。
陈烟桥再次体会到无奈,除了和余婉湄吵一架别无他法,说来说去都是她执意要异地恋的错。等余婉湄化解了他的怒气,他又只能由着她。
好在果戈里大街到滨大不算远,除了那一段儿都是敞亮路。
那年冬夜寒冷,一次她手机冻关机了,又让他发了一通火气。后来余婉湄就在手机上贴热暖贴儿,保证两人能聊到她赶上末班公交。
陈烟桥又抚了抚自己右手腕上的佛珠。
摸起那道蜈蚣状的疤,凸起如树根纹理,不像倪芝腿上的疤痕那般几乎平坦,疤痕咯手又涩,实实在在地存在,却抚得他心里觉得不真实又难受。
他还活着。
余婉湄却不在了。
她除了在去滨大学俄语这件事有些执著,其他的时候,乖巧又温顺,娴静又优雅,就喜欢安安静静在寝室看书,极少出门。
不像他,事事让余婉湄操心,不愿报备安全。
凭什么是他活着,余婉湄这样的人,却为他死了。
陈烟桥想到这里,眼底尽是阴霾与嘲讽。
他的唇薄,年轻时不知何等傲慢,到如今的岁月里,仍然是言语辛辣半句不饶。
“你懂自爱吗?一个姑娘家,总缠着别人要访谈,独自一人去何家,不是往虎口里送么?跟陌生男人看日出,进出家门,我要是有歹心,你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倪芝慢慢站得笔直,一字一顿,“你家,要是不欢迎,我不来就罢了。”
她身上没有一丝柔软劲。
陈烟桥的手撑在膝盖上,插进鬓角的头发里。
汗就从额头顺着鬓角往下淌,又滑过脖子,流进汗衫里。
他斜睨她,语气淡漠,“随你。”
陈烟桥不再言语,低头欠了点儿身,终于按开旁边的风扇。
那风扇不知多久没清洗过,每片扇叶上都是灰尘,转开了噪声极大。
凉风裹着西晒的暖流,从他那头吹到倪芝这头。
倪芝握了握拳,又松了开。
“你知道吗?”
她语气平复下来,没有一丝一毫地生气,“我感激你,因为我在何家遇到危险,你答应我访谈;我感激你,在地震时候送我去医院;我感激你,愿意陪我看江边日出。”
她顿了顿,“可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倪芝掷地有声,“没有人要成为你赎罪的道具。”
陈烟桥蓦地抬头,同她对视。
她那双丹凤眼里,不再是迷茫,清晰地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光亮。
倪芝抿了嘴,“你当然不是为我,换个人,你还是会如此。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余婉湄没有死,我不是为你脱罪,你自己想想,你还会用这样的态度来操心别人的事吗?”
谁都可能会,陈烟桥不会。
他年轻时候,何尝不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时候和谢别巷想尝试欧洲教堂式的壁画,尤其是米开朗琪罗的湿画法,所谓“湿画法”就是在半干半湿的灰泥上作画,为的是让潮湿的灰泥迅速吸收颜料的色彩。
哪有那个条件作画,两个人又自命不凡,自觉有艺术追求。
为了画一次壁画,两人提前准备好颜料和刷子,趁夜黑风高翻进去附近烂尾了三五年的建筑工地。
结果被几条狼狗追得丢盔弃甲。
颜料这些扔了不说,一路是钢筋和建筑废料,在月光下几乎看不清楚,若是被哪个钢筋插进身体,命丧于此都有可能。
谢别巷跑着摔了一跤,被刮的脸上脖子上全是血道子,陈烟桥压根儿不知道什么叫怕,毫不犹豫转身拉他起来。
幸好墙头拦住了恶犬。
类似的事情多了去了。
在山路上飚摩托车,就为了追求肾上腺素的快感。跟人打赌在坟地里呆一晚上,又或者是跟人打篮球争强斗狠,一膝盖跪地上骨裂了。
多数时候他去做这些危险事儿,都不会告诉余婉湄。
发个简单的“不用等我睡觉”的信息就当交代晚上行踪了,余婉湄次次要辗转难眠,等第二天跟他发脾气,他又哄她。
周而复始。
就像那天在江边,倪芝说的那句话,“看日出是什么借口,你年轻时候没看过吗?”打动了他。
对年轻人而言,这世界上每一盏路灯下都是明亮的,每一个街角都是宽敞的,每一个路人都是良善的。
正是他年轻过,他才不想看见别人走他年轻时走的路。
陈烟桥不知何时,掏了拿包长白山出来。
倪芝认出来,应该是她昨晚买的那包,几乎没瘪下去。
他面露疲倦,用夹着烟的手掩了面。
“坐吧。”
也不管倪芝有没有坐下来,叹息一声,“生命本就无常。”
“你没错,”陈烟桥低声道,“错的是我。”
害死余婉湄的人,不正是他么。
他指尖夹的烟灰燃的时间久了,掉落下来,在他黑色的运动裤上。
不知他有没有感受到腿上的温度,仍然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跟石雕似的一动不动。
倪芝伸手到茶几上拿了烟灰缸,放在他腿上。
“给。”
陈烟桥把手拿下来,低头看了眼。
“谢了。”
她低了头,“你没错,我是该注意安全。”
他眼底漆黑,额前的掺着灰白头发的刘海垂落,挡了半边眼睛,里面仍有十年的枷锁未碎。
陈烟桥自己就是个矛盾体,他既排斥着世间的温暖,又想用他一点儿星星之火捂热人间。地震时候明明不关他事,他却要到学校里人流密集的地方去瞧一瞧。
或许她当真是个较真儿的人,看他讲出往事,就揽了责任,又想看他放下往事。
她百般不对,都不愿听他因为背负余婉湄的罪,说出的斥责和关怀。
倪芝故作轻松,“我下次还能来你家吗?”
陈烟桥看也没看她,拿烟的手在烟灰缸上敲了几下,声音因为抽烟透着哑劲,还是那句话。
“随你。”
倪芝站起来,走到刚才拿软尺的电视柜前。
抽屉仍是掉落的状态,她只能隔着抽屉往柜子上头看。
刚才她就在上面看见了本日历,因为这一年被西边阳光照得半边褪了色。
不知为何是翻到九月那一页的,在二十号画了个圈。
她出声,“我能看看么?”
陈烟桥瞥一眼,鼻腔里恩一声。
低头自顾吞云吐雾。
“9月20,是什么日子?”
陈烟桥答得没有半点犹豫,“她生日。”
“哦,”倪芝想了想,“要怎么祭拜?”
她记得上次问过他,他好像说的是扫墓,但是不肯说是具体哪天。
果然再问一次,陈烟桥换了答案,“答应每年画一幅画给她,之前没做到,今年想补齐。”
倪芝翻了翻,想起来他似乎极重视祭拜,5.13当天又烧纸,又悬挂凭吊牌匾。
果然,清明、5.13都画了圈。
包括农历十月初一,是该送寒衣了。
倪芝又问他,“不是中元节更近点吗?为什么不画圈。”
陈烟桥这回犹豫了一下。
倪芝问他,“怎么,不能说?”
“不是,”陈烟桥不知为何抿了唇,勉强有丝笑意,“她害怕,以前每到中元节,都吓得不敢出门。”
倪芝:“……”
现在是人家怕她吧?
倪芝又看了一眼泛黄的日历。
轻声问,“如果她还在的话,今年多少岁了?”
陈烟桥揉了揉眉心。
“32。”
到9月,就33了。
如果她还在的话,他该是什么模样?
在这十年间,陈烟桥想过无数次。
没有人比他更想余婉湄还活着。
想了,又不敢想。
提笔,又不敢画。
画得像少女,心里难受她被地震永远留在22岁,画她像美妇,又不愿她的面孔染上世俗和韶华。
如果余婉媚还活着,他的画廊或许已成规模,白天雕刻作画,晚上逗她。
偶尔和谢别巷喝酒喝到吐,再故作严肃地教育孩子,那孩子现在也该十岁了吧,或许比他以前更叛逆。
也或许他和余婉湄,仍是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可无论怎样最后都会和好如初。
不知何时,倪芝已经走到沙发边上,坐下来在他旁边。在一片安静里,沙发发出轻微嘎吱声。
陈烟桥开口,“帮我把风扇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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