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已经高斜,显然,祭祀吉时已经过了。
而现在鹊儿庙前,两方的争锋相对正酣。说是两方,其实就只是某些妇人在那里大喊大叫。
从始至终,花花都没怎么说话,因为她一直懵着。
刚开始她是还没有搞清楚状况,怎么自己只是想让大家不要烧了小娃娃,大家就反过来要烧自己?
然后她们就说自己勾男人,花花觉得她们说的内容跨度很大,有些词自己还不是很理解。
“...真是狐媚子,忒不要脸,呸!”
“怎么,自己是不是也觉得丢人,狡辩不了了?”
“哼,皮脸的狐狸精。”
哈?花花抓了抓自己的头发,自己好好的人怎么就成了精?
花花虽然还不能理解她们口中的狐狸精的准确意思,但就她们说话的语气也能判断出不是什么好词。
花花觉得自己很冤枉,她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她要解释解释,“你们听我......”
“你个扫把狐狸!”有人打断了她,“说什么说,你一来山神就发怒了,铁木他们就是因为你的闯入才丧命的!”
话出,人群“嗖”的一下更加骚动了。
“斗是,你一来,山就垮了,屋也没得了,连......”
“贱蹄子,你还我儿命来!”这一个声音刚落,人群中突然冲出来一个婆子,人高马大,猛的跳到了花花面前,伸手直接扯过花花的头发便是一个嘴巴子呼了过来。
“啪”的一声,清脆而响亮。
“呜。”花花只感觉到一阵风过来,接着自己的脸上一痛,最后一个不稳就栽倒在了泥地上。
眼泪疼得不受控住的往外涌,她这才反应过来刚刚被人打了。
花花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右脸肿了起来,而且肿的老高,火辣辣的疼。除了疼,耳朵也嗡嗡嗡的响个不停,嘴里还有股血腥味儿,很难受。
她不可置信的盯着刚刚动手的那个婆子,张了张嘴,想问她为什么打自己,但一张嘴,右脸牵动着嘴巴,疼得她直吸气。
“哎哟,几百年来都太太平平的,这扫把狐狸一来,就发生了这种事。”不一会儿又一个婆子跳了出来,对着花花的背就是一脚,听着对方的闷哼声,她中气十足的继续控诉,“可怜我那儿啊,还那么小,那么懂事。”
“还我那口子的命来!”
“我的屋子也没了,还我的屋子!”
“......我的鸡鸭也全没了......”
陆续有妇人跳了出来,上来或是扯过花花的头发,迫使她仰起头,又啪啪几个嘴巴子。或是补上一两脚,其中还夹杂着几大拳,一边打一边骂骂咧咧个不停,场面一度变得很是混乱。
农家妇人的力气哪有轻的?花花现在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妇人拳打脚踢,一拳重过一拳,一脚狠过一脚。
呜!痛痛痛。
花花痛得根本缓不过来,连连吸气,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好痛。
呜呜,她是不是快要被打死了。
花花眼泪直掉。朦胧中,她从缝隙中似乎看到了牛婶子,正搂着哭泣的梧桐躲在不远处的角落里。
“婶......婶子,”花花艰难的张嘴,她也知道自己的声音太小了,于是一手抱着头承受这些人的毒打,一手朝着牛婶子的方向尽力挥动。
如此几下后,花花的身子瞬间一僵,小手忽的顿住了,仔细看,还在微微的颤抖。
她刚刚终于引起了牛婶子的注意,和她对视上了。但花花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事不关己的闪躲。
为什么会这样?
整个过程不过一瞬间的事,当变故发生的时候,大川便从场内匆匆赶过来,场子不大,但人多。
等他终于挤进人群,看到的是被打的
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花花。他怒不可遏,根本顾不上维持自己一贯的好脾气,几乎是用吼的,“都给我住手!”
下一任族长的话还是有威慑力的,村妇们慢慢停了下来。有几个打红了眼的,到底被自己家里人给拉开了。
大川这才能够接触到花花,他半蹲下去,伸手环住了花花。
他能够感受到对方的颤抖。
这该是有多疼?大川心里很不好受,他小心翼翼,都不敢用力。
“大川,不能放过她啊。”一个三旬妇人见大川的脸色就知道他不会处置这个外来女,便侧过身恳请不远处的族长主持公道。
讲到了伤心处,便如三岁孩童一样哇哇大哭起来,撒泼耍赖。“族长,可不能饶了这个祸害人的,我家二栓哟,啊哇——”
众人也多有附和。
“对,烧了她。”
从刚才起花花就被打得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了,迷迷糊糊中,她似乎感觉到又有人靠近自己,本能的颤抖起来。
待勉强看清是大川而不是那些妇人时,花花泪如泉涌。
她躺在大川的怀里,拼着最后的力气,伸出手,紧紧的抓着对方的袖子,超委屈,“大,大川哥哥。”
花花好害怕,因为她刚刚似乎听到了有人说要烧了自己,“大川哥哥,呜呜呜。”
大川听着这个糯糯的声音,透着无限的委屈与对自己全然的依赖,心疼得眼眶都红了。
他张了张嘴,想替她说几句,却被赶过来的爷爷给止住了。
大川明白,现在的情况,花花已经不知不觉地被推上了风口浪尖,如果不妥善处理,恐怕会导致村内民离民怨......
最后,在山妇们的推动下,在族长的默许下,花花被五花大绑的拖到了祭台上。
麻绳粗硬,绑缚处勒得花花娇嫩的肌肤破了皮,而后她的背与地面摩擦,疼到钻心,痛到麻木。
捆绑好了以后,花花被人掐着嘴强灌了一碗符水。
符水浑浊,里面还有未烧尽的残渣,那是他们刚刚祭祀祷告山神的符纸。
花花被符水呛得咳个不停,但没有人理会她。
她眼睁睁的看着有人拿着火把,朝自己走来,越来越近。
她升起无限的恐慌来,身子不受控制的瑟瑟发抖。嘴里无意识的重复着,“跟我无关,无关的,呜呜,不要烧我。”
也不知那符水里面加了什么,渐渐的,花花的手脚开始麻木,眼皮也渐渐发沉。
是不是自己这样睡过去就再也醒不来了?是了,等自己昏过去,他们便会一把火把自己扫掉。
不要,她好怕,她不要被烧掉,呜呜。
“大川哥哥。”花花气若游丝,但仍试图伸出手去够旁边大川的衣角,犹如去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情绪已经调整过来的魏川,看见花花伸出的小手,他下意识的想要去握住,但最后还是忍住了,手缩了回来。
他对上了花花企盼的眼,一脸泰然,“早知如此......当初便不该救你。”免了你受此苦难。大川嘴唇紧抿,最终没说出这最后一句。
不该救,不该救。
花花的手无力的垂了下去,绝望的闭上了眼,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她想,她还是要被烧死了。
快要昏过去的那一刻,花花突然想起了那天傍晚的情景。
他又来找自己,手里拿着一串刻有繁复花纹的小石珠,在这粗犷的山野里显得异常小巧精致。
他的脸上透着微红,与英挺刚毅的眉眼不符,忸怩了半天从怀里掏出了一本泛黄的旧书。他翻到其中折好的一页,指着给自己看,“你看,这书上说,救命之恩是要以身相许的,我既然救了你,你就应该许给我......你说是也不是?”
她当时有点懵,看着他指着的地方。
她那时才发现自己竟然是识字的,但还是盯着那句“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发懵。
而后她又认真反复地斟酌了他的话,似乎很有道理很有逻辑的样子?
于是她笑,“嗯,那等我身子养好了,就许给你。”
*
魏川看着已经昏过去的花花,想着她泪眼汪汪的叫着自己大川哥哥,想着当初她对自己眉眼弯弯的笑着说会许给自己,再想起刚刚她那绝望的眼神,他握紧拳头,伸手猛的将快要靠近的火把大力的打落。
“你这是在干什么?!”他听到了爷爷愤怒的质问声。
对啊,他在干什么?
干自己想干的事情。他第一次违背了爷爷的意思行事,但他无悔,他尊从了自己的内心。
魏老族长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的。
几番维护,几番争执。
最后,大川隐忍着妥协,“她从外界来,恐受其它神明庇佑,冒然山祭,不妥。”
他停顿了下,手被自己掐得痛到麻木,“......但既然山怒难消,那就把她扔进深山里,任其自生自灭。”
这里是山腰,深山里,若是没有他们专门的绳索牵引,根本无人能从那里面走出来。
众人想了想,再看了看族长以及巫师,见他们都不说话,便是默认了,于是也没有再反对。
一旁的年言侧手而立,自始至终都没说话。
他看着魏川与山民们争论不休,最后说服山民们,解开了绳索,怜惜的抱起了那个外来女,在他们的簇拥下往深山里去。
就这样,一场庄严肃穆的祭祀,以花花被扔进深山里而结束。
事毕,鹊儿村依旧宁静而平淡,好似从来没有一个叫花花的外来女。
鹊儿庙也恢复了以往的肃穆。
庙内,大川站在老祖宗石像前,背影萧索,他已经在这里站了很久了。
他心里知道,那样的深山密林里,花花那样柔弱的人根本坚持不了几天,他强硬的给花花撒了些祛兽粉,也只是祈盼能给她留得全......
大川不敢再想下去,他翻开了手上的藏书,一枝干花卡在里面,单茎单瓣。
“魏侄儿原来在这里,”门外有声音忽然传来,紧接着一个人走了进来,“族学新一度的开讲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你不去准备准备?”
“年叔你替我去就行了。”大川合上书,转过身抬起头直视他,眼睛隐隐有笑意。
但下一秒,他的眼神变得冰冷,声音也陡然一变,“以为我又会这样讲?”
年言一愣,但也是一瞬,随即恢复,“魏侄儿这是不满我以前替你?......我没逼你这样,你大可以自己出面,想我好心好意......”
“不满什么你心里有数。”大川打断他的话,懒得跟他虚与委蛇,“年巫师真是好手段。”
年言眼睛一眯,“魏侄儿这是何意?”
“山怒、祭童,花花,这一环扣一环的,......我就说,没有人暗中授意,她们何敢闹?”
大川现在回转过来,觉得以前的自己真是蠢透了,“枉我当时还想着找你帮忙。”
大川自嘲的语气明显。
“不知所云。”
“不知我所云?古有曹植七步方才成诗,而你却打算三步定乾坤。潜移默化、排除异己,鸠占鹊巢。呵,年巫师,是你太自以为是还是你觉得我弱得不堪一击?”
“......你莫不是误会了什么,我针对那个外来女,只是担心村民被他们蒙蔽了。我们在这里世代而居,根本不需要一丁点的外来消息扰乱我们!”
大川看着年言不说话,一副你继续编的嘲讽。
年言直视着大川,沉默了良久,“你......倒也不笨。”
既然已经被识破,他也不打算再遮掩自己的野心,“不过这最后一步却暂时失误了,我高估了那个外来女在你心中的分量。你不是喜欢她吗,怎么没为她继续闹下去呢?”
“对啊,喜欢她。”大川说这话的语气饱经沧桑,而后他又是一阵沉默。
但自己能怎么办?总不能不顾山中众人而惹怒神灵。为她抹上驱兽药,已是自己对她最后的爱。
大川走近年言,轻轻弹拂掉他肩上的一点灰尘,“不早了,巫师还是快回吧,以后我自己的事我自己会做,就不麻烦巫师了。”
“哦,还有,别再撺掇我爷爷为我选妻,在我心里,花花就是我的妻。”
所以,夺妻之恨,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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