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儿走到矮榻前才想起自己分明已经和宏煜闹僵, 因着敏姐的事便一下抛在了脑后,这会儿看他歪在那里, 正从匣中取出什么物件, 她心下一跳, 记起前晚他说要还她东西,想来定是那支玉钗了。
“愣着做什么”宏煜扫她一眼, 从匣子里拿出一个铜胎珐琅鼻烟壶,挑出少许烟丝嗅了嗅, 说“给你沏的茶还没吃,来尝尝。”
意儿落座,端起面前的粉彩小茶碗, 略抿了一口,谁知竟如药汁那般,苦涩难当,险些吐了出来。
“这什么茶”她眉头拧起,怀疑他在故意使坏“大人平日就喝这个”
宏煜阴恻恻地笑起来,一字一句“这不是你送我的贺礼吗”他说着, 随手拿起茶罐打量“和安记, 挺好的, 多吃几口就习惯了。”
意儿噎住, 莫名觉得尴尬,没有做声。
宏煜也默了会儿, 瞧她两眼, 指尖点在漆几上“不是我说你, 你的脾气愈发大了,当着众人便动起手来,我三叔那张臭嘴,回去还不知道怎么编派,你常年在外,又当着官职,自然无惧无畏,可家里的人不知其中缘故,只当你们赵府猖狂,二小姐还没当上宰相,眼里就没了尊卑和规矩,以后还了得”
意儿皱眉“分明是你三叔不对,怎么倒成了我的错”
宏煜笑着讲道理“再怎么着,你也不该动手打他呀,咱们两家本就不睦,如此一来岂非火上浇油纵使他犯浑作恶,有我在,若动起真格来,哪怕叫人把他绑了,马粪堵上嘴,事后他也不会记我的仇,你又何必白白的得罪人是不是”
意儿细细瞧着他,心里琢磨,脸上似笑非笑“听懂了,大人这是变着法的责备我呢。何苦来若要教训,直说便是,倒别打着为我好的幌子。”
宏煜一听气笑了,凑近瞅她的脸“诶,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但凡我说两句软话,就是心里藏奸,憋着坏若不说软话,你又怨我甩脸,又砸东西,究竟我里外不是人,横竖都是错,冤不冤啊”
意儿冷眼瞥他“你倒喊冤,自己阴晴不定的,好一阵歹一阵,我不伺候还不行吗”
宏煜掂量半晌,似乎拐过弯来,撇着她,笑问“赵意儿,你该不是吃醋了吧”
“谁”她瞪大眼睛“吃什么醋我疯了吗”
宏煜目色沉沉“那日芊若一来你便使性子,接连的赌气不理人,若非醋了,我也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值得你这样。”
意儿撇撇嘴“宏大人,你想太多了,我们什么关系呀,犯得着吃醋吗”
“那你闹什么”宏煜舒展胳膊往后靠,斜眼睨着“口是心非,我和芊若还没怎么着呢,你就这样,究竟谁难伺候”
意儿被他一通话说得难以辩驳,闷了好半晌,只能硬着头皮“随你怎么说,总之我是累了,请大人尽快将东西归还,今后也好自在。”
“什么东西”
“”
宏煜白她一眼,摇头嗤笑“你那支玉钗也不值几个钱,这么巴巴儿的惦记着,非要讨回去,难不成当做定情信物了”
意儿旋即起身“当我没说。”
宏煜叫住她,手里颠着茶盖,脆脆的磕在杯沿“你若真想跟我断了,坐下来和和气气地把话说明白,好聚好散,岂不干脆偏你又含糊其辞,扭扭捏捏,倒像我纠缠着不放似的,这算什么意思”
意儿闷声默了会儿,点点头“大人说的对。”
他心中掂量几分,慢悠悠道“这两日事多,不急,我是怎么着都成的,你好好想清楚了,无论如何咱们还是同僚,别闹得脸上过不去,你说是吧”
意儿面无波澜,略应了声。
当晚宏煜回到内宅,一进门就看见他三叔在那儿指使丫鬟收拾东西,大箱小箱地堆着,地上一团乱。
小厮瞥了宏煜一眼,劝说“三老爷,天暗了,要不先吃饭,明日再收吧。”
宏敬宗故作苦态,摆手叹气“不了不了,赶紧弄完,咱们赶紧走,留在这儿也是招人嫌,倒不如自己识趣些,省得到时让人家赶出去。”
“哪儿能呢,宏大人是您的亲侄子,岂有帮着外人赶走亲叔叔的理”
“如今这世道,别说亲叔侄了,就是亲兄弟也未必靠得住。家里容不下我,大哥二哥撵我,现在煜儿也唉,我还是待在外头自生自灭的好。”
宏煜两手交错揣在袖子里,歪靠着门框听了半晌,心下觉得好笑,迈着长腿进去“哟,三叔这是怎么了,要走啊”
宏敬宗知道自己惹了祸,唯恐宏煜翻脸不认人,于是先演上一出苦肉计,让他狠不下心肠。
“我原想着客居于此,虽寄人篱下,少不得要看人脸色,但到底是一家子,多少有个依靠,可谁知闹成这样与其被你撵走,还不如我自己走吧”
宏煜冷眼瞥着,轻轻“啧”一声“瞧您说的,我是晚辈,怎么敢撵你那我不成禽兽了吗”
宏敬宗放出哀声“可是这里已经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今日被打耳刮子,明日再得罪了谁,还不知怎么个死法呢”
宏煜做出诧异之色,压低声音“原来三叔你也听说了吗”
他一愣“什么”
宏煜让下人们都出去,一脸凝重道“昨日你得罪了宋先生,今日我听到风声,已有人磨刀霍霍,扬言要断你一条腿呢。”
“谁”宏敬宗大惊,霎时五官拧起“她不过是个幕宾,居然敢要我的腿”
宏煜叹气“你哪里知道她的背景,且不说人家在赵御史身边多年,有的是人脉,单说她们院儿里那个林阿照,武艺超群,连捕快都不是她的对手,你今日没发现有人过来踩点吗”
宏敬宗细细一想,顿时惊出冷汗“的确有个圆脸的丫头在门外鬼鬼祟祟盯着我看可这里是衙门,她敢在你眼皮子底下行凶不成”
宏煜摇头“那原是个江湖人,萍踪浪迹,留在此地无非为了保护赵意儿和宋先生,若真要弄你,凭她的身手,别说我们防不住,只怕连她下手的证据都抓不到,你这条腿可怎么办呐三叔”
宏敬宗被他唬得脚软,扶着箱子坐下,憋了好一会儿,怒声骂道“哼我怕什么晚上多叫几个家丁守在窗下,谁敢来,一棒子打死算数”
宏煜笑着拍拍他的肩“三叔好气魄,我拨两个衙役给你,有事你就大喊,我们都在呢,医馆离衙门也不远,放心。”
“”
宏敬宗这下什么兴致都没了,晚上饭也不吃,只顾精心挑选家丁,作势要蛮干一架“我看她有多大本事,两只手能打得过几个壮汉”
宏煜没搭理,随他去,等睡了一觉醒来,偏房竟已人去楼空。
宏敬宗留了张字条,说临时有急,务必要走,改日再来看他。
宏煜笑得前俯后仰“三叔诶,好歹让侄儿送一送啊”
倒跑得比兔子还快。
宏敬宗溜之大吉,留下一个烂摊子还未收拾。
衙门众人闻得宋敏身世,有的作壁上观,有的退避三舍,纷纷疏远,不与她来往。宋敏心无杂念,照常在典史厅办公,照常与同僚们说话,人家不理她,或给白眼,她自己笑笑,也不在意。
这日下午她正往县丞廨去,穿过大堂后院,瞧见两个书吏正在相互推搡,一个说“上回便是我替你去的,这回该你替我了。”
另一个说“大人上次分明叫的就是你,何故推脱给我反正我不去”
“你跟宋先生来往最多,我又不熟”
“呸,什么来往你不要乱说”
宋敏心下了然,正欲开口,这时看见梁玦从后面缓缓走近,盯着那两个书吏,冷声问“你们很闲是吧”
“梁先生”
他目色阴沉“脚上穿金鞋了,还是大人叫不动你们了,不如二位歇着,我去传话如何”
“不敢不敢”
宋敏心里静静的,提步上前,那二人见了,忙说她来得巧,宏知县正找她谈事。
宋敏点头应下,转而望着梁玦,开口打了声招呼“梁先生。”
话音刚落,他转头走了。
曹克恭拿着六房主事的呈文来找宏煜。
“大伙儿对近日的流言十分困扰,已经影响日常公务,因而想请大人拿个主意。”
“搁这儿吧。”宏煜看也没看“等我有空再说。”
曹克恭迟疑片刻,不便多言,放下呈文离开。
又过一日,县里的乡绅们相约来到衙门,也因此事要找知县施压。
“请各位老爷在小花厅稍等,”宏煜吩咐童旺“我这里有事,忙完便过去,你且好生招待着,上最好的茶。”
“是。”
说着搁下笔,又吩咐书吏去把赵意儿、曹克恭、六房主事和幕官们都叫来。
小花厅就在签押房隔壁,这边的窗户开着,幽凉凉,风吹得纸张作响。他把昨日的呈文粗粗看过一遍,与心中所想无异,于是笑了笑,这时众人到了,乌压压地立在厅内。
宏煜起身绕过案桌,目光扫下去,点头说“你们的意思我都知道了,要让宋先生离开衙门,我也不是不同意。”
他回身拿起一叠案牍,是衙门里誊抄留存的过往公文。
“只是她走了,你们需得推出一个人来,能及得上宋先生十之六七即可。”宏煜说着,将文书拍在六房主事的胸前“好好看看,谁有这个本事,此刻便站出来。”
厅内静静的,半晌才有人开口“回大人,我们并非质疑宋先生的能力。”
宏煜道“在衙门里做事,我只看能力,不论其他。”
“宋先生出身风尘,如今人尽皆知,我等公门中人岂能与青楼女子朝夕共事传出去起不荒谬衙门威严何在,百姓如何信服”
“她已经为朝廷效力了十年,过去十年还不够让人信服吗”宏煜眉头拧起“青楼出身,至刑幕大席,如此传奇,满天下官署也找不出第二个来,我捧着供着还唯恐不及呢”
“大人,我们也是为了衙门的声誉”
“你前日抱着妓女吃酒时怎么没想过衙门的声誉”
“”
宏煜从他们身边一个个走过,左臂伤着,端在腹前,目光一个个掠过,脚步来来回回。
意儿呼吸滞住,心跳沉沉,听见他道“你们诸位都是书人,其中不乏学幕出身,何为幕能明习律令、灼知情伪者为幕,机牙足以应变、智计足以解纷者为幕看看你们手上的驳案文书,谁能如宋先生这般周旋于上级衙门,既坚持意见,又留下转圜余地,严丝合缝,字字老到有谁你还是你”1
没人吭声,大气也不敢出。宏煜目色凌厉地瞪他们几眼,晃到窗前,扬声骂道“我好容易得来的人才,她走了,你们上哪儿给我找一个去更别说人家乃赵县丞私幕,拿的是赵大人的佣金,不吃朝廷俸禄,用不着公家一个钱,要走要留与你们何干多管闲事”
意儿悄悄抬眸,见宏煜叉着腰,冲那窗外滔滔不绝“亏你们还过圣贤书,不想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倒是成日家钻于坊间流言,盯着人家那点儿秘辛,如市井小民般目光狭隘,丢不丢人呐这会儿还敢把手伸到我面前指指点点,究竟谁才是知县要不我把位子让给你们得了”
意儿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发脾气的背影,想到隔壁乡绅们此刻的表情,实在没忍住,“噗嗤”一笑。
宏煜骂完,回到案前吃茶,然后冷眼瞥道“你笑什么”
她忙绷住“大人之言振聋发聩,下官醍醐灌顶,所以高兴。”
“这还用你说”宏煜扫她一眼,又问众人“还有事吗”
“没事。”
“那就下去吧。”宏煜搁下茶盏“方才笑了的留下。”
意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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