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行宫时天已全黑, 皇帝尚有奏折要看便回了清凉殿,夏云姒独自回了玉竹轩,在床边坐下的瞬间忽而全身脱力。
皇帝疑她了。
冷汗从她背后冒出来,一阵接一阵,一丝丝带回白日里那种乍然而生的恐惧。
事情原不该是这样, 她原本已安排好了一切。
下毒的事自是真的, 人赃俱获;符咒之事也不全是假的那符咒是真的存在,宫正司查明后自会给他一个解释, 牵引他想到天象与钦天监、与昭妃千丝万缕的联系。
只是,她未曾料到他会这般自然而然地问她,而原因又只是因为她这两日显得更在意下毒一事。
她低估了帝王的多疑。
当时她反应还算及时,圆了过去, 之后揭过不提便也就罢了,目下回想起来却是后怕无比。
他现下信她的话了
她觉得既信了,也没信。
若是几句解释就能释开怀疑, 又哪里还会有帝王多疑这种话。
但同时,他选择了相信她。
一切都依旧不过取决于他的想法, 从前他的心偏向昭妃,现在一点点倒向了她。
若有朝一日她也失了宠, 就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这样好也不好。
一方面会令人时时不安,觉得他喜怒无常, 指不准哪天就要新账旧账一起算, 正可谓伴君如伴虎;但另一方面, 相较于时时刻刻被帝王信任才能安然谋生而言, 维持住宠爱反倒容易多了。
在后宫想当一个正人君子本已十分荒谬,更何况她原就是冲着报仇雪恨来的还是揣摩圣心投其所好更轻松些。
心有余悸的感觉搅得夏云姒这一夜都睡得不安稳,时梦时醒,断断续续地睡到天明。
醒来时便已日上三竿了,夏云姒扫见窗外的白亮,蹙眉撑起身“怎的没人叫我今日该要去向顺妃娘娘晨省才是。”
莺时笑吟吟地上前一福“一早上顺妃娘娘差人来传了话,道刚接手六宫事务,实在忙得很,让各宫都三日后再去走动,这三日里便不见人了。”
顿一顿声,又露出几许神秘兮兮的神情“今儿早上还有些趣事,奴婢叫小禄子进来,您边梳妆边听他说。”
“还卖上关子了”夏云姒嗤笑,起身盥洗。
莺时笑说“不是奴婢卖关子。这事是小禄子从旁的宦官那儿打听来的,奴婢可不想与他争功。”
夏云姒点点头“行,那就让他进来。”
是以待得夏云姒坐到妆台前,小禄子就奉命进了屋,眉飞色舞地讲了起来“下奴在宫正司那边有个旧友,天不亮时下了值,专门折来咱玉竹轩跟下奴说了这事。”
莺时微瞪轻斥“属你废话多,快讲正经的。”
小禄子嘿了一声,躬躬身“他说啊昨儿个如兰与昭妃娘娘身边的采菁都被押进了宫正司,如兰招出的还是先前那些话,应是也就知道那些。但采菁说了些事关娘子的隐情,倒让宫正司紧张了一阵。”
说及此,他语中停了一下,莺时又瞪他,倒是夏云姒衔起笑,给面子的追问“关于我的什么事”
小禄子掩面而笑“昨儿个进去拿人的那几个都是御前的人,但他们穿着便服,平日也不太与后宫走动,采菁没认出来,就只认出了下奴,便当外头的马车里只有娘子。”
“后来不知怎的,她又瞧见刚立了战功的徐明义徐将军在街口。大抵是因宫宴那日得知了您与徐将军是旧识,又想着自己这回难逃一死,便觉哪怕胡乱攀咬也要咬您一口吧她竟张口就说您与徐将军有私情,借着出宫走动去集市上私会徐将军。”
夏云姒一讶,来了兴致“这可有趣了,宫正司怎么说”
“嗨。”小禄子摇头,“宫正司不知您昨日与皇上一并出宫的事,一时还真惊着了,就先着人去探问徐将军昨日有没有去过集市。别说,这徐将军他还真去了”
他说着还要顿声卖关子,莺时横眉冷对,扬手就给去一记粉拳,小禄子边笑避边忙识趣地续道“宫正司就慌了啊,这若真是嫔妃与外男私通,便是大事,连夜禀去了清凉殿。皇上恰还没睡,听了这事好生斥责了宫正司一番,说他们不会办事,三个主审的宫人还挨了板子。”
这板子打在了宫人身上,也是记在了昭妃头上。就算此事最终仍无半分证据指向昭妃,皇帝心里也必定好生记了昭妃一笔账了。
夏云姒想得笑笑,赏了小禄子一锭银子,又另拿了些银票给他,道“皇上带我出去时专门避着人的,宫正司这事办得虽欠妥,却也有些冤枉。你去置办些药给他们,再去尚食局打点一二,让他们备上几天药膳,就算我给这几位主审赔不是了。”
小禄子接过银票一拱手“诺,娘子放心,下奴必定交待妥帖,再亲自看看他们,转达娘子的好意。”
夏云姒颔首,他就退了出去。莺时在旁含着笑“从前只觉他品行不错,如今也愈发机灵会办事了,是娘子调教得好。”
说着为夏云姒挽好了发髻,簪上最后一支钗子,又道“可娘子确信皇上会因为此事疑上昭妃娘娘么奴婢听说采菁忠心得很,供词只说苓采女,半句不提昭妃。只凭着昭妃家中与钦天监的那点关联,怕是伤不着她。”
夏云姒却缓缓点头“一定会。”
她说着一哂,从眼前金丝楠木妆匣里拣了对南红耳坠自己戴上,悠悠续道“你别忘了,那符咒里还有周美人呢。苓采女恨我已是无缘无故,还要再无缘无故地恨一个周美人哪来的道理。”
“但您不是说”莺时瞧瞧左右,挥手让另几人都退了出去,“您不是说皇上昨儿个疑您了”
夏云姒笑意更深“这人啊”说着摇了摇头,“若当真是只信真相,非黑即白,才难以真有偏颇。但他既要自欺欺人、只去相信自己愿意信的,便会不知不觉地说服自己信就要信全套。这事他若不选择信我,便压根不会发落昭妃;目下已撤了昭妃宫权,心里就已是更愿信我了。”
所以现下她们都不必担忧什么。后患是有,却终究是以后的事,当下这一局是她们大获全胜。
莺时松了口气,低语呢喃了两遍“稳妥就好”,转而浅笑“娘子可要备份礼给顺妃娘娘送去”
“不必,她既说这三日不见人,我们便也三日后再贺她。”她说着抬了抬眼,从镜中扫了眼莺时,“你们也记着,不必与顺妃娘娘那边过于亲厚,不失礼数就行了。”
“娘子这般想”莺时秀眉微蹙,“奴婢还道娘子与顺妃娘娘算是朋友了。”
夏云姒轻嗤“宫里哪有什么朋不朋友。”说着轻叹,跟莺时略作解释,“我只是思来想去,都觉得她从前避在行宫,这回过完年却突然留下了有些奇怪诚然现下看着她是为和昭妃一较高下,但我们还是小心为上,多留个意总没坏处。”
“还是娘子谨慎。”莺时福了福,“奴婢会谨慎备礼,回头再喊上周美人那边的人,一道去贺。”
夏云姒点头说好,就不再多言其他。梳妆妥当后便去用了膳,想着一整日也没什么事,膳后索性让莺时叫了静双过来,问了问她的功课。
静双果真是个乖巧的姑娘,背诗习字都认真得很,负责教她的玉沙一直夸她懂事。
况且,她还是个美人坯子。
夏云姒在尚服局偶然看到她的时候就瞧出来了,如今一年过去,她愈发有了灵动娇俏的女孩子模样。再过个七八年,指定会出落成个落落大方又知书达理的美人。
晌午时静双回了房,夏云姒倚在榻上小歇片刻,思绪禁不住地向外飘。
采菁张口就敢说她与徐明义有私情,指不准是那日宫宴后昭妃私下里说了什么。
换做是她,她也会希望对方与外臣不清不楚,有把柄落在自己手里。
转眼到了五月下旬,夏云姒的生辰也渐渐近了。
皇帝日理万机,多数时候自记不起这些,不过含玉侍寝时“无意中”和他提了一句,说宣仪娘子生辰将近,她近来在忙着做一身衣裳,想当做贺礼送给夏云姒。
而后自翌日起,清凉殿的赏赐就接二连三地过来了。
有时是一块玉、有时是一块墨或一副棋,还有些时候只是看见园子里那支花开得好,便让人折了给她送来。
没有哪件是打着“生辰礼”的旗号兴师动众而来的,但偏是这样,倒越让人觉得他在想着她了。
连夏云姒拿捏着个中分寸,掐指一算自己进宫已近一年,与他步步谋算也已时日不短。有些事上,步调也该变一变了。
他为做君子始终这样按兵不动总不是个办法,那层窗户纸该破了。
于是在离生辰还有五日时,她向他提了个小要求,道这是自己入宫后的第一个生辰,想趁在行宫规矩松散的机会请亲朋好友来聚一聚,比正经宫宴来得有趣的多。
他果然满口答应,大方道“宫宴是乏味了些,你的生辰遂你的意吧。都要请谁,你写个册子给朕看看。”
她将那句“写个册子”置若罔闻,双手后撑着,仰坐在罗汉床上,歪着头边思量边一个个说。
首先自是说了一串旧日相熟的贵女的名字,跟着小心翼翼地问他“男子可请么”
贺玄时一哂“本朝男女大防原也没有那般苛刻。宫中虽是严些,但既是你的生辰宴,朕准了。”
她欣然一笑“谢皇上”接着又摆着指头数,“有两位交好的堂兄弟、还有父亲的三个得意门生周美人的兄长也在其列。哦,还有徐明义。”
说着美眸抬起,果见他眉心一跳“徐明义”
她状似未觉地点头“他是姐姐从前寻给我的小厮,后来离府投军,倒没想到如今还能见到。臣妾便想请他来坐坐,正好行宫中也有姐姐的祠堂,想来他也会想去姐姐灵前拜一拜吧”
她有意将他的心弦绷紧,又一口一个姐姐地一点点给他松劲。
她就要他这样为她心绪起伏,就要这样一点点拿捏他的心神。
是以在他眉头几乎完全舒展的时候,她眼睛又一亮,忽而想起什么似的蓦地笑道“啊臣妾适才虽未专门数出来,但皇上可必定要来才是。若是皇上不在,这生辰再请谁也都没趣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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