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几日再去向顺妃问安时, 夏云姒见到了充华宋氏。
在如今的一众嫔妃中她位份算高的了, 上面只有顺妃与许昭仪两人, 往下低一品的贵姬倒有好几位。
可她一朝间到了这样的高位上, 倒也并不张扬, 瞧着性子淡淡的,衣着也朴素, 发髻上甚至寻不到几样金饰, 以银簪银钗居多。
问安时先前与苏氏交好的几位嫔妃见了她多有些尴尬, 她也只做不理, 静静听着顺妃的话。
顺妃一如既往地笑意端庄,温声与她说“从前的贵妃周氏、昭妃苏氏心思险恶, 让你受了委屈。如今得以沉冤昭雪,日后自会苦尽甘来, 你也不要总想着过去。”
宋充华和顺地颔首“诺,臣妾明白。”
顺妃又笑道“宫里的姐妹们你那日在百日宴上也都再见过了,只是去年新入宫的几位大约还认不全。”说罢便一睇几人,“来给充华见个礼。”
几人便齐齐离席起身, 各自报上名号,一并向宋充华问安。
宋氏的目光先投向了唐兰芝,抿唇笑道“苏氏被废, 唐美人是迁去与我同住的那一位了。这些日子我病着也不曾多见,百日宴上那曲剑舞倒真令人过目难忘。等一会儿回去, 美人去我那儿坐坐。”
唐兰芝瞧着有些忐忑, 不敢多言, 只应声诺。
宋氏便不再说什么了,让她们都起了身,这令满座宫嫔都有些意外。
谁都知她昔日是为佳惠皇后所救才能活到沉冤昭雪的这一日,以为她无论如何也要同夏云姒客气两句,谁知她竟一句话也无
连顺妃也怔了怔,意有所指地又添了句“这位是窈姬夏氏,佳惠皇后的本家四妹。”
宋充华也只向她颔了颔首“幸会。”
夏云姒抿唇笑笑,倒也不以为意。
皇宫这个地方,本就容易教人心灰意冷。宋氏蒙冤六年,眼下纵使平反也不愿意再多与人打交道,也不足为奇。
她若记得佳惠皇后的恩来谢她,自然是好;可她不愿多表示什么,也未必就不好。
这一番温馨和睦的相见后,众人很快便散了。庆玉宫四人结伴而行,眼瞧着快到时,让樊应德带人拦了下来。
“昭仪娘娘安好、诸位娘子安好。”樊应德笑意盈面地问了安,又上前了半步,“窈姬娘子,太后今儿特传了一众太医到紫宸殿诊脉,皇上念着您身子也未大好,请您一道去让瞧瞧,看是否让太医调调方子。”
话音一落,就见周妙掩唇而笑“姐姐快去,莫让皇上等。”
夏云姒听出她的打趣,面上微红,朝她们颔一颔首“我去去就回。”
说罢她就随着樊应德走了,叫了莺时同行。
不一刻后到了紫宸殿,太医已为贺玄时诊过,正仔仔细细地向他禀话。贺玄时端坐案前,以手支颐地阖目静听,眉目疏朗的模样清隽却不怒自威。
夏云姒没有开口,抿着浅笑径直绕到他身后。禀话的太医抬眸瞧了她一眼,语中不觉轻顿,她好似未觉,缓缓地伏向他的肩头“皇上有没有在听太医禀话,莫不是偷偷睡了”
娇软的声音使他一栗,他蓦地睁眼,一把将她的手捉住,含笑低斥“属你最没个正经,不怕让人看笑话”
夏云姒也笑一声,转而敛住,做出一副正经的样子,去几步开外的椅子上端坐下来。
太医向皇帝禀完了话,便来为她诊脉,诊过后自又是一番禀话。而后夏云姒向莺时递了个眼色,莺时便会意地与太医一道离开了。
按着宫规,宫人身体不适自不能让太医这般会诊,可此番累得莺时一起中毒,夏云姒到底心疼,每每总央太医顺便为她瞧瞧。
皇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自然就没有旁人会多嘴。
这般看来,得宠也算确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夏云姒在他们离开后挪去了御案边坐,照例寻了本闲书来读。
他们这般相伴已有些时日,他很是乐在其中,即便后来连翻她的牌子都频繁起来,也没有对这一点失去兴致。
她想在他自己心里,他是享受与嫔妃交心的。
只是,后宫嫔妃有多少真的敢与他交心呢他亦没有多少真心能交给她们。
在见他显出乏意时,她便又拿了奏章来替他读,读到第三本,翻开一看便是眉眼一弯“徐将军要回来了”
下一刹,折子被从她手中抽走,转而拍在她额上“徐明义回来,你便这样开心”
夏云姒揉揉额头,美目不满地望着他“臣妾与徐将军自幼相识,他回来臣妾自然开心。”
他眉宇轻挑“自幼相识,你怎的不说青梅竹马”
夏云姒露出讶色,把握着分寸,以一种意外又好笑的神情打量起他来“皇上这是吃醋了不成”
一记眼风扫来,却见她衔笑起了身,搂住他的脖子,语声娇软得发腻“那臣妾以后再不提他了,皇上别与臣妾计较”
他局促一咳,外强中干道“谁吃醋了朕岂是那样小气的人。”
她复娇笑两声“反正皇上不高兴,臣妾便再不提了,也不见了”
他又淡声“谁说朕不高兴了。”说着语中一顿,自顾自地翻开折子扫了眼,“哦,他三日后抵京,你到时过来,与朕一道见见。”
不容置喙的生硬口吻,却并无真正的恼意。夏云姒不惧,又低低笑了笑他,才应道“诺,那到时臣妾就死死缠着皇上。”
他觑她“做什么”
“让皇上放心呀”她端一副似玩笑又似认真的口吻,“让皇上知道臣妾究竟最在意谁。”
他轻轻地吸一口气,笑意在眼中缱绻散开,在她唇上留下轻轻一吻“朕自然明白的你的心意。”语中微顿,他又释然道,“你与徐将军交好,也没什么。儿时没有男女大防拘着,谁还没有几个旧友呢也是难得的情谊。”
说罢他便继续读起了奏章,夏云姒仍揽着他的脖子,姿态看起来无限亲昵,只是在他看不到的时候,眼底划过了一抹不着痕迹的凌色。
是了,她与他之间始终是一场博弈。她要一直与他博下去,让他既觉得在她心里分量很重,又觉得她并不好拿捏。
唯有这样他才会在意、会珍惜,一心相许是一文不值的。
三日后,徐明义如期抵京。这日下了一整日的大雪,扫也扫不尽。
夏云姒乘着暖轿去紫宸殿,轿夫们走得小心翼翼,原先不过一刻的路程行了将近三刻,连轿顶都积出一层雪来。
轿帘揭开时,却恰逢徐明义也刚到紫宸殿前。他下意识地看过来,她隔着几丈微微一滞,搭着莺时的手缓步下轿。
他犹是一身甲胄,在漫天大雪中却显得莫名柔和。
行至她跟前,他抱拳“窈姬娘子。”
夏云姒浅浅欠身“徐将军。”
轿夫们很快抬着轿子走了,莺时也退开了几步,夏云姒微微仰头,细细打量他的每一分面容。
几个月不见,他眉目间似乎又添了几分昂然斗志。这是武将该有的英姿,也是意气风发的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她莞然而笑“几个月不见,徐将军风姿更胜当初。”说着她抬手,为他轻轻扫去肩头薄雪。
他侧首看了眼紫宸殿,殿门就正对着他们,令他不觉一笑“你似乎很喜欢当着皇上的面做这样的事。”
夏云姒稍稍一怔,抬头平静道“皇上并不觉得有何不妥,你反倒很在意么”
“不。”他犹望着紫宸殿,笑了一声,才看向她,“我觉得你在拿我争宠。”
她直是一震,窒息地看着他,心里尽是被看穿心事的慌张。
他睇着她的神情,笑意更甚“我说对了”
夏云姒不言,他又道“自佳惠皇后没了之后,你就愈发的会算计了。”
她垂眸压音“我要为姐姐报仇。”
“我知道。”徐明义凝视着她,“可现下看来,你却不是能狠到极处的人。贵妃亡故那日你说的话,你当真做得到么”
她淡漠地一睃他“你如何觉得我不能狠到极处”
“你若真能狠到极处。”他嗤笑出声,“又何故利用我争宠还要编得那么有分寸分明是原本的故事更能令皇上在意。”
夏云姒沉默垂眸。
她知道他指的是什么。
她生辰那日,她当众绘声绘色地讲出的他的“儿时趣事”,其实七分真三分假。
醉酒是真的,躺在房上不肯下来也是真的。只是,当时并不是在姐姐的院子里,而是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姐姐当时也并不在。
这样说自能引得皇帝更加在意,却多少会对他不好。
唯有让姐姐夹在中间做个料理事务的“家长”,这才更像一场他们两个小孩子间的胡闹。
是,如是这样说,她是不够狠。不仅是对他,对许昭仪、对莺时、对含玉,甚至对小禄子,她都并不只是无情利用。
“我不能说将军说得错了。”她抿唇浅笑,“可将军怕是一开始就看错了我。”
他目光微微凝滞,带着三分不解两分探究,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
“这条路固然需要心狠,可我从一开始也并非只想凭心狠成事。”言毕,她不再与他多言,也并不给他追问的机会,气定神闲地向着殿门行去。
这宫里狠到极处的人多了去了。若靠狠就能笑到最后,未免也太容易。
她要的,是极善极恶。对待她好的人好到极致,对待她不好的人无半分手软。
这样做,当下或有惊险之处。
可等她到了更高的位子上,便有无尽的好处了。
她边想边迈过殿门,那象征着至高地位的一袭玄色转向她,一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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