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正月初二。
南易同徐氏带着一双子女去了相隔不远的徐氏娘家做客,年迈的祖母便拄着拐杖在婢女的搀扶下主动来了西苑。
南烟许久未见祖母,此时便格外高兴,随即唤来孟养拜见祖母,道:“祖母,你看,他是我从城外领回来的,叫孟养。”
话落,孟养‘噗通’一声跪下,恭恭敬敬朝老太太行了三个大礼。
老太太被孟养这结实的三个响头给吓了一跳,问南烟,“烟儿,你说,他是你从何处领回的?”
“城…”
“南烟。”
炳熙打断南烟的回话,她亲自捧着热茶上前,看了眼仍旧跪在地上,额头被磕的一片红肿的孟养,眼神无奈,她示意南烟,“你先带着孟养下去。”
如今祖母来了,炳熙不在一味看管南烟,她得了空,高兴的拉着孟养出了西苑大堂,一时,大堂内便只剩下老太太同近来十分疲倦的炳熙。
老太太看炳熙一脸倦意,便说了会体己话,不多时,话风却是一转,犹疑道:“炳熙,我听说你…近来常在外奔波,似乎置下了不少产业。”
炳熙应了声,她乃孤女,幼时也曾随着一些江湖人士走南闯北,如今出面置办产业对她而言并不困难。
只是她乃南府名义上的正夫人,因此行事低调了些。
老太太得到炳熙回应,再思及方才孙女南烟身上那一袭价格不菲的千羽长裙,于是清了清嗓子,道:“你是南府的大夫人,切莫要抛头露面太过,如这南府,虽名下产业众多,但大抵是交给管事一类的人去管理,徐氏亦只定时查看账目罢了。”
炳熙闻言,稍稍冷笑,却未回话。
老太太沉吟,试探道:“如此,你或许可将手上产业交给府内的李管事去打理?”
话落,这次倒是不用假装咳嗽了,老太太直接弯腰猛烈咳嗽起来,她本便病重,如此将养了两个月身子未见好转却开始插手炳熙的事了。
府内的李管事是南易的人,账务上又向来听命于徐氏,老太太这次可真是太过偏袒。
炳熙脸色俱冷,寒声道:“这便不劳母亲费心了。”
她如今之所以仍旧留在南家,是因着南易的朝官身份,日后南烟到了寻婆家的时候,身为南易嫡长女再如何也是比单纯做她炳熙的女儿要强上许多的。
她如今的愿望便是南烟长成,替她寻一门亲事,男方家世不能差,但最好不要强过南府,这般她的南烟成家后才会好过些许。
送走老太太后,炳熙心中置气,却是愈发坚定要将手中产业做大的想法。
如今朝局不稳,长安城的一些世家子弟花钱却愈发阔绰,似乎想赶在这最后的时光将钱财挥霍一空。而某些短视且胆小的商家却因听闻武王凶残害怕届时城破有血光之灾,竟是贱卖了手中产业准备搬到僻静的乡下避难。
越是混乱时机,机会越大。
炳熙趁机用手上不多的钱买下了商人贱卖的店铺田产等,又凭借着年少时的经验开始倒卖货物。
她兀自思索,甚至想着届时新朝建立时要卖些什么,那时候这长安城百姓最需要的是什么呢?
还有不能将生意停留在普通百姓的层面,最好能接触到贵人,做那些贵人的生意。
而如今她能接触的身份最贵重的人便是府内那个有些冷漠的少年周时生了。
这少年对待南易都十分冷淡,怎会应她的请求?!
炳熙不停的思考,想要找出更多的出路来,却不知窗外两双眼睛正定定的瞧着她,且将她与老太太之前的对话尽数听了去。
南烟将脸贴在窗柩上,愣怔的看着炳熙的愁容与倦意,孟养扯了扯她袖口,她一惊回身,却见孟养伸手一指不远处走廊。
走廊下,周时生在季仲的陪同下披着一袭鸦青色斗篷正定定的瞧着两人。
他神色平淡,见南烟看向他,便抬步朝两人走了过来。
南烟怕偷听之事被炳熙发现,忙拉着孟养朝周时生走去,远离了窗柩方才问道:“你怎的来了?”
周时生微抿着唇瓣未应,反是一旁身形高大,蓄着络腮胡的季仲笑着弯身靠近南烟,柔声道:“我家公子来邀请南烟小姐一同外出游玩呢?”
“外出?”
今天是正月初二,长安城仍旧十分热闹,若是昨日,南烟必定欣然同去,但方才偷听了母亲与祖母的对话让她心里稍显低落,想陪陪母亲便摇头拒绝。
孟养适时伸手扯了扯她袖口,那意思很委婉,去吧?去吧!
他年少,正是活泼爱玩的年岁,如今不必为温饱所忧,便想着好好逛一逛长安城,感受一下春节的热闹。
南烟见孟养神色急切,神色迟疑而纠结。
周时生看着两人互动,微微垂下双眸。
恰逢此时炳熙见外面太过安静出了来,见着周时生似乎很是开心,上前问了情况后,便应道:“南烟你三年未回长安城,正好趁此时春节热闹好好逛上一逛。”
“那母亲你呢?”
炳熙摸了摸南烟脑袋,“母亲有些累了,想在屋内睡一会好好休息。”
这般,南烟便也想着不要打扰母亲,于是便心安理得又带着稍许兴奋之意拉着孟养大大方方的从南府大门出了去。
这是周时生入府以来第一次提及外出,季仲见他小小年纪一人在长安城这虎狼之地,虽担心他外出遭遇不测,却仍旧不忍反驳,便应下了他的请求。
只是着仆从寻来了最为厚重宽大的鸦青色斗篷,披在他身上,又替他将帷帽戴上,一来保暖,二来这斗篷宽大正好将他身形样貌遮掩的严严实实。
周时生身体不好,因此着装难免有些厚重,孟养及南烟两人却是轻装上阵。
两人走在周时生身后,南烟虽是长安城土生土长的人,但到底三年未归,还不若孟养这个往日乞儿熟悉长安城,一时便只听得孟养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声音。
虽说今日是周时生主动相邀,但一路来,他皆未同南烟说过话,亦未曾将目光投向她,他整个人过于沉闷便显得木讷了些许。
季仲一步不停的候着他身旁,神色警惕。
路上,有买糖葫芦的小贩走过,南烟见着便拉着孟养上前,买了两串一串自己吃,一串交给孟养。
待回身见着周时生正安静的候在前方等两人,于是又回转身新买了一串,上前递给他,“方才同孟养说着趣事,倒把你这一份给忘了。”
周时生垂眸,摇头不应。
南烟也未察觉尴尬,看了看手中多出的糖葫芦,交给一旁的季仲,“嗯,季伯伯你要吗?”
她唤季仲为伯伯,实则季仲年岁不大,只是因着那一脸络腮胡显的有些年长。
因着周时生已拒绝了南烟,他即便不爱这糖葫芦,也不忍再次拒绝,于是伸手接过。
这时,周时生却突然伸手拉住南烟空出的手快步朝前走去。
因着周时生年少,这一举动看着倒像是年少的弟弟去拉长姐,因此季仲不觉有异,只是拿着糖葫芦快步跟上,奈何周时生却突然回头,道:“你不要一直跟着我了,离远些吧,我要同南烟姐姐说悄悄话。”
季仲闻言,只道他终是露出一丝少年心气,于是离的远了些。
但南烟听得他那声‘南烟姐姐’时却不自觉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两人携手朝前走去,待离季仲远了,周时生压低了声音道:“南烟,你可记得昨日你应我托付邀一名长者至城西砖瓦窑与我相见。”
南烟回头望了一眼后方的季仲,不知为何也跟着压低了声音,“我记得。”
“我如今要去城西砖瓦窑独自与他见面,你帮我将季仲引离。”
南烟闻言,磨了磨唇瓣,突然凑近他耳廓道:“他不是你家下人吗,你行事为何要避开他啊?”
她离的近,热气透过鸦青色的帷帽传入耳廓,周时生有些不适,却仍旧耐心作答,“家中长辈管的太严,怕被责罚便只好避开他们行事了。”
这南烟倒是深有体会,只她如今长了个心眼,此前周时生曾告之俞沉的身份,她知晓那长者乃朝中权臣,周时生去偷摸见这人到底所为何事?
她一时有些迟疑,周时生见此,便捏了捏她的掌心,道:“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这话最是好使!
南烟点头应下,看向身旁的孟养,孟养一直听着两人对话,总有些云里雾里的,见南烟靠近他轻声吩咐,忙打起精神细细听来。
如今近酉时,快到周时生与俞沉约定的时间,天色渐暗,四周灯火次第亮起。
孟养贪玩,四处观看灯火及杂耍表演,很快与周时生一行人走散。
南烟未斥责,季仲便也未去寻,此次出府,因周时生说要低调行事,他便一人候在他身旁,即便想去寻孟养也走不开。
不多时,街上行人愈发多了起来,众人摩肩擦踵,皆走的不太顺畅。
季仲一直盯着前方的周时生,察觉行人过多,便欲上前走至他身旁,哪知这时,他只见周时生与南烟身影一闪,突然消失不见。
他大惊之下挤开人群唤道:“小主子!”
人群被他粗暴的动作与嗓音吓了一跳,不由的纷纷让出一条通道,随后他便见着了蹲在河道旁看河灯的两人。
他稍稍松了一口气,不欲打扰,便站在原地候着两人。
他不知道,只这短短时间,鸦青色斗篷下的人已不是周时生而是孟养,只因着孟养身量要高一些,因此只得蹲下身子假装观看河灯。
这事瞒不了多久,只是拖得一些时间罢了。
南烟神色懒散,她微微附身捞起一盏河灯细瞧,一旁的孟养却紧张的大气不敢喘一个,南烟见此,便去逗他,“你怕什么?来,河灯给你,你来许愿。”
孟养摇头,“这是上游流下来的,已是被人许过愿的。”
南烟仍旧在笑,她凑近孟养小声道:“孟养,你知晓吗?我帮了他,会得到他的好处。长安城的人对河灯许愿,祈求老天爷保佑,但我却不信这个。但日后我若有所求,他定能帮我办成。”
孟养显然有些不信,问道:“真的?他这般厉害?”
南烟点头,偏头看着河灯,柔声道:“孟养,他虽然年纪小,但我父母皆小心翼翼的伺候他,还有,他给我的感觉很不一样。”
“有哪里不一样的?还不和我一样,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的。”
南烟看着孟养,郑重道:“他和你不一样,他很聪明,我能感觉到。”
周时生此人不仅聪明胆大,而且心狠,他孤身赴险,已是将命赌上了。且赌的不仅是他这条命,还有整个南家。
只此时,这个在南烟口中的小小少年却因着身体本便不好,又少了厚重的斗篷而冷的微微发抖。
他咬紧牙关一路快跑至城西废弃的砖瓦窑,这处不同于热闹的长安城主街,四周只浅淡的月光映照着,路上堆积着不少废弃的瓦砾。
他双手死死捏成拳头,朝砖瓦窑中心走去,待到了那处却不见俞沉的身影。只他不惧,从怀中掏出火折子点燃,借着火光,他的身形逐渐清晰起来。
暗处,俞沉看着身量不高的少年,忆起昨日那名乞儿少女的话微微叹气,他未曾过多犹豫,径直越过粗壮木柱出现在周时生面前。
他低头看着眼前少年,火折子微弱的火光在两人之间微微晃动,显出一种单薄的沉默意味。
“武王竟是缺人至此吗?竟令一小儿与老夫详谈。”
他音色厚重,虽压低了声音,但在这空旷废弃的砖瓦窑中仍旧传来微弱的回声。
“父王并未令我与你接触,是我避过身旁守卫一意孤行为之。”
周时生仰头冷静的看着俞沉。
“父王?”
俞沉微惊。
周时生既敢独身至砖瓦窑,而俞沉又如约而至,他无论如何都是不惧的,且他表明身份也有自己的打算。
见俞沉惊疑不定,周时生沉声道:“我乃武王幼子周时生。”
他神色平静,似乎这话只是再简单不过的表明身份罢了。
可这是危如累卵的长安城,而周时生是判贼最宠爱的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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