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家施舍粥菜的地方离长安城北门不过三里,南烟顺着人流很快便寻到了那一处。
算起来,俞家祖上在北燕建立之初便已是朝官,如今已是满打满算的伺候了五位皇帝。
俞沉是如今俞家的主事人,他心善,每年正月初一都会至长安城外施粥,且此事并非只是简单的交于奴仆去办,正月初一至正月初七整整七日,他都会同妻子儿女亲自至此施粥。
南烟排在一队流民后方,因着来的稍显晚了,轮到她时已是最后一碗菜粥。
她接过一相貌俊雅的少年递来的菜粥,挪着步子朝另一旁的俞沉走去,俞沉在派遣冬衣,见南烟个头不高,便躬身细心为她挑选了一合适冬衣递上前去。
南烟一手端着菜粥,另只空着的手却不接冬衣,而是伸手握住他握着冬衣的手,试图将掌心揉成一团的纸团递给他。
俞沉察觉,眉心倏的一拧,数月来武王屡次派人送信至府上,他都避过不接,不想此时却仍旧不死心着一乞儿递来信笺。
此前因着他心中那份难言的心思,他皆未曾顺藤摸瓜利用送信之人抓出武王安插在长安城中的心腹,此时此刻却不由的动了怒意,他一把握住南烟细嫩手腕,厉声斥道:“着你送信之人何在?”
他话一出口,原本正安抚未及时得到菜粥而吵扰的流民的众多俞家奴仆皆警惕的围拢过来,护住俞沉,警惕的看向南烟。
南烟手腕被俞沉捏的生痛,却不急不怕,只是软着嗓音道:“俞大人,我给你的不是信,是用废纸包裹的弹丸。”
俞沉摊开掌心将那一团废纸揭开果真见着一含着杂色的剔透蓝色弹丸。
这弹丸此前曾是长安城小儿最爱的物事,时常在街道小巷看见稚子人手一颗,蹲在地上以手指弹射玩耍。
只两年前,战事迭起,这弹丸虽非贵重之物,却因其制作材料中有一物乃冶铁所需,战时冶炼兵器乃重事,国家物资匮乏再不肯挪动材料来冶炼弹丸,因此长安城中的稚子只能利用废弃瓦片磨成圆球代替弹丸。
只民间这弹丸难得,但于长安城中的官商之家这并非罕见之物,这乞儿是如何得来的?
南烟见俞沉面色稍显平复,则顺势道:“这是我在城西一间破烂的冶炼砖瓦的废窑中捡来的,见这弹丸很是漂亮,便想着将它送给你。”
“俞大人,谢谢你给我吃的,这是我最喜欢的东西了,我将它给你,你可得保管好了莫要弄丢。”
俞家施粥多年,每年都会收到被他家照拂之人的诚挚道谢,但今日见少女这般天真的感谢却仍是心中一暖,原本警惕异常的俞家奴仆皆一一散去,开始安抚后方叫嚷的流民。
俞沉怜爱的看着南烟,将弹丸收入怀中,重新拾起冬衣递了过去。
南烟不接,朝侧方不远处看去,软声道:“俞大人,我这是最后一碗粥,他们都没有。”
她指着侧方叫嚷的流民,又指了指俞沉摊位前寥寥几件冬衣,道:“这里最多不过五件冬衣,可后面还有好多人。”
俞沉闻言,心中微涩。
“俞大人,你救不了我们的。”
南烟忆着周时生的嘱托,一字一句道:“你施舍菜粥与冬衣,只能解一时之急。而这些流民也非一日便至如此地步,他们此前有家可归,有田可种,至如此地步虽乃天灾亦是人祸。”
俞沉眉头皱紧,南烟却不怕,仍旧道:“若在天灾降临前,朝堂有充足准备,或是天灾降临后朝堂派人妥善善后,也不至于如此场面。”
“北燕朝堂能人譬如俞大人等并不少,却仍至流民四撺,百姓无家可归。这想必并非俞大人之过,而是当朝主事者无能。”
“放肆!”
南烟被俞沉斥责,抿了抿唇,依旧道:“听说武王五年前被贬至北昌,北昌乃苦寒之地,土地贫瘠,道路交通不便,可只短短五年,农商皆发展起来……”
“这话是何人教你说的!”
俞沉虽含着十足的怒意,声音却压的极低,似乎亦不想让他人知晓此处异样,只离的最近的他的长子俞宗衍察觉父亲隐含的怒意与焦急,于是放下手上的活计,赶了过来,“父亲,这是怎么了?”
俞沉收拢散乱的心神,温声道:“无事,宗衍你去协助你母亲,菜粥不够,让府上之人加急新熬出一锅新的来,莫要让他们久等。”
俞宗衍性子温和忍让,闻言,便朝不远处走去,装作是协助奴仆分发干粮,耳朵与眼睛却不时注意这方的动静。
南烟见此,想着昨夜周时生嘱咐,他说若是俞沉问起是何人所教,便答是一势弱少年所言。
只他哪里势弱,父亲母亲,便连府中强势冷硬的徐氏也尽心讨好他,他如何势弱了?!
这般想着,她便自作主张将话变了一变,道:“是一名年岁比我小,个头比我矮整整一头的少年说的。”
“他说,城西砖瓦窑过往在长安城繁华之时,供养众多百姓,此时却废弃下来成了无数乞儿临时的居所,但因年关之际,朝堂为整顿长安城市容竟将那些无家可归的乞儿斥离。他心中不喜,却也正觉此地甚是安静,诚邀俞大人明日酉时至此相会。”
俞沉咬牙未应。
南烟则安静的端着菜粥离去,在临走之际又回身道:“明日他会独自一人前去城西砖瓦窑,若有何不测,他亦认了。”
话落,南烟端着满满一碗菜粥离去。
俞沉身子微躬,头颅垂着看不清神色如何,一旁的俞宗衍心中不安小跑过来,揽着父亲的肩膀道:“父亲,你可是身体有何不适?”
俞沉强打起精神,道:“无事,为父无妨。”
俞宗衍自是不信,他皱着眉头朝离去的南烟看去,却见着四周不少乞儿皆目光灼灼的盯着南烟,或是说在盯着她手上那碗菜粥,而她却丝毫未察觉危险。
俞宗衍多年施粥什么样的流民没见过,此时一瞧便查出南烟有危险。
他家奴仆正紧赶慢赶熬制新的菜粥,可这总是要废些时间的,因这,有些太过饥饿的流民便忍受不住,将注意打到了南烟身上。
见父亲确实无碍,俞宗衍便起身跟上南烟,想候在她身后,待她用完菜粥再离去,只这女子一路端着菜粥朝偏僻处走去,却一直未食用。
因着南烟运气好,赶上最后一碗菜粥,菜粥有些满都快溢出来了,因此她双手捧着破旧瓷碗,一路小心翼翼的走的甚是平稳。
这时,她便想起了此前女夫子在西苑一遍又一遍训练她走路的仪态,若是没有这段学习经历,这粥恐怕早洒出了吧。
她这般想着,突然笑了起来,也不知在笑什么,反正声音如黄莺啼叫,轻灵悦耳。
俞宗衍将跟随在南烟身后的流民斥退,听着南烟的笑声,心中不知为何顿了顿,待发觉如今离施粥之处已有些远了,便想上前提醒南烟尽快食用,未免冬日菜粥冷却伤及肚腹。
他快步上前,却见南烟走至河边,将粥放下,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锦帕沾了河道旁小渠中未及结冰的冷水浸湿将脏污的脸擦净。
待见着南烟干净秀美的侧脸,俞宗衍忽然有几分不适,于是顿住脚步不再上前。
南烟将脸擦净后,回身在草丛中寻找此前藏好的包裹,却什么都未瞧见。
她一顿,一道沙哑的男声却迟疑的从她身侧传来,“你…你如果……”
“如果什么?”
南烟猛然转身,只见一身量瘦削,满脸脏污的少年乞儿双手紧紧抱着她的包裹,正怯懦的看着她。
从他那饥黄的脸色已可以看出,他许久未好好吃过饭了,此时,少年乞儿舔了舔干涸破裂的唇瓣,鼓起勇气道:“你如果把那碗粥给我,我就把你的包裹还给你。”
乞儿此前已经翻找过了,包裹里只衣服一套,他无法进城,这衣服换不来钱,而他现在只想吃饭,他实在是饿的心慌。
南烟打量他良久,郑重点头。
乞儿一喜将包裹强行塞进南烟怀中,蹲下身子拾起南烟放在河边的菜粥埋头吃了起来,他吃的急,像只狗似的,因此未发现南烟并未及时离去,而是坐在一旁神情怪异的打量着他。
待吃完了粥,乞儿发现南烟未走,便有些怕,他怕南烟提及方才他私拿包裹之事而生了怒意来打他。
他被打怕了,向来胆子便很小。
南烟却在此时问道:“你多大了?”
乞儿摇头,“不知道。”
“那你家在何处?”
“不知道…嗯…我没有家。”
无家可归,南烟目光忽然亮了起来,再次问道:“那你叫什么?”
这次,乞儿倒是未有迟疑,响亮道:“我叫二狗子。”
二狗子!
见南烟面色怪异,他连忙解释道:“李大爷说过,取个贱名好养活。”
南烟鼻头轻轻皱起,嫌弃的问道:“你不是没有家人吗,怎么有个李大爷,还给你取了名字,他是你的家人?”
“不是。”
乞儿胆小,他见南烟面色有异,整个人不由得瑟缩起来,微微远离了南烟,方才答道:“他是给我饭吃的人。”
话落,有些沮丧的补充道:“不敢他年前饿死了,便再无人给我饭吃。”
没饭吃,少年二狗子哭的很是忧伤!
南烟心中却十分得意,开始诱拐二狗子,“那我给你饭吃,你做我弟弟,同我走如何?”
有饭可吃?!
二狗子看向南烟,却见南烟若有所思道:“就这般说定了,只是你不可再叫二狗子这个名字了,谁说贱名好养活的,你跟了我,再不用过下贱日子,便也不必叫这个名字了。”
她细细思索,道:“我认你做弟弟,但我父母未必同意,你便不可与我同姓。如今乃正月,春季第一个月,为孟,你姓氏为孟。”
“名吗?”
南烟喃喃道:“春,孟春?不行,这有些女气,那你便叫孟养好了。”
少年乞儿因着南烟承诺必定不会短他吃喝而从二狗子化名为孟养,他个性怯懦胆小,但仍旧提出一丝小小的建议,迟疑道:“可是我比你高,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比你小啊?”
南烟平铺直叙道:“因为我想要一个弟弟陪我。”
父母无时间陪伴,那她便自作主张给自己找一个亲密的玩伴。
孟养似未觉南烟解释有异,他既作了南烟义弟,心便开始向着南烟,于是凑近她低声道:“姐姐,我给你说个事啊!你身后,有个少年一直鬼鬼祟祟的跟着你。”
南烟闻言朝后看去,果真见着不远处似乎有些愣怔的俞宗衍。
隔着老远,两人大眼瞪小眼,最终俞宗衍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快走两步上前,低声道:“你的粥给了这少年,那是否随我再次回去重新来一碗热粥。这个时候,想必我家奴仆已经将新一轮的膳食备妥。”
南烟又不是真正的流民,且她离家有些久了想尽快回府便摇头拒绝,哪知身边孟养是个不成气的,闻言立即扯着嗓子激动的应道:“要,我要!”
俞宗衍柔和的笑了一笑,却不敢看南烟已清洗干净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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