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
北方战事吃紧,叛贼步步紧逼,临近年关朝廷无钱,赋税再次加重,百姓苦不堪言。
苍南城位于北燕朝南方,近来却也不甚太平加之祖母病重,父亲一纸书信从长安城传来,终于让与父亲分居近三年的母亲松口答应带南烟及祖母至长安城过年。
一路从苍南城出发行至青木川,马车在一间破庙前停下,南烟从马车上下来,只见外间风雪大作,入目皆是白茫茫一片。
南烟畏冷,一张脸被冻得惨白。
一路上,她倒未生出什么抱怨,她只是不懂,从上月中旬收到父亲书信时母亲既已决定回长安,为何拖了整整一月才出发。
若是早些出发,路上一行人想必也会好受许多。
直到此刻,透过木柴噼里啪啦燃烧的火光,南烟看见母亲疾步走至破庙外,将一名病弱少年从一辆马车上迎下来时,她才隐约知晓,母亲拖了整整一月才出发或许正是在等这人。
刘伯将病弱的祖母安顿好后,立即起身恭敬的迎上前去,态度殷勤的将少年引至火堆旁取暖,母亲则依旧在庙外同送这男童前来的人说着什么。
“小少爷,这边请。”
刘伯取了一干净的蒲团放至地面,不好意思道:“如今在外赶路,若怠慢不周,还望莫要怪罪。”
南烟见刘伯如此殷勤,便好奇的盯着少年。
他年约十岁,模样介于男童与少年之间,身量不高。
寒冬,他披着一袭暗紫色绣金斗篷。斗篷周边有一圈白色狐毛,系在他脖颈处,他便微颔了下颌,顺势将半张小脸藏进那毛茸茸的白色狐狸毛中。
但仅凭着这剩下的小半张脸,南烟也能猜出他是个很好看的人。
少年隔着火堆坐在南烟对面,虽知晓南烟在打量他,却仍是一言不发,亦未看向南烟。
他只是微垂着双眸,露出长而弯的睫毛,整个人看去显出一种冷漠的精致,像是寺庙中求子的妇人献上的质地上佳的瓷娃娃。
炳熙此时进了来,她反身将破庙的大门关上,隔绝外间风雪,屋内霎时安静了些许。
“母亲。”
南烟唤住炳熙,她拢了拢身上白色的狐裘,微微偏着头,低声道:“我有些饿了。”
她如今十四岁,来年盛夏及笄,已显出八分的艳色,剩下两分,则是因着炳熙将她护的太好,未经尘世历练,仍余两分稚气。
炳熙朝南烟轻轻一笑,安抚道:“南烟莫急,母亲这就让刘伯去准备吃食。”
说着,她缓步至少年身旁,柔声道:“小公子,送你前来的人已经离去,你若有什么不适,尽管告之我便是。待到了长安,老爷会派人前来替你治病,你毋须担心。”
少年颔首表示知晓,他脸色惨白,炳熙察觉于是伸手欲探上少年额际查看是否有异。少年偏头避过,微垂的双眸泄出轻微的抗拒与不喜之色。
南烟安静的瞧着,未有言语,待炳熙略显尴尬的收手离去后,她亦起身随着母亲离去,独留少年一人坐于火堆旁。
“母亲,他是谁?”
南烟伸手抱住炳熙细腰,仍如幼时般伸手轻轻挠了挠她的腰窝。
“他是你父亲旧友的孩子,此次随我们至长安城看病。”
炳熙伸手摸了摸南烟侧脸,察觉一片冰凉,便赶她去火堆旁取暖,且嘱咐道:“他年岁比你小四岁有余,你当姐姐的,可是要照顾好他才是。”
“可他不是我弟弟。”
南烟将头靠在炳熙腰后,轻声道:“母亲,你给我生个弟弟吧,南徐有妹妹南安,我也想要个弟弟。如果有了弟弟,就给他取名叫南学。”
南徐与南安皆是侧室徐氏与他父亲所生,与她并非一母所出。
三年前,炳熙与父亲南易置气带着南烟回了老家苍南城,至此,她终日陪在母亲与祖母身旁,身边便少有同龄人。
她到底年少,不知徐氏家大,助力父亲在朝中步步高升,亦不知父母多年来已成一对怨偶。
南烟想要弟弟,可炳熙如今全部心思系在她身上,一心一意教养她长大成人,怎会与长安城中的薄情夫君再生养一子。
此次至长安,一则带南烟祖母至长安城看病,二则便是因着南烟如今年长,明年及笄。
即便炳熙不喜,她也不得不承认,南烟需要父亲,特别是在长安城中权势颇盛的朝官父亲。
朝官…
想到此处,炳熙不由的将目光投在不远处的少年身上。如今北燕朝北方战事吃紧,南方亦有叛军出没,两方夹击,想必不久,便会迎来新旧两朝交替。
说是叛军,可这叛军首领昔日亦是北燕的大皇子武王殿下,如今皇帝的皇叔。
前太子病逝后,先皇未传位长子武王,而是传位皇太孙,将武王贬至北昌,远离长安城势力范围。可世事难料,先皇逝去不过五年,武王便率兵一路南下,势如破竹。
武王子嗣不多,五年前离开长安时,最宠爱的幼子周时生正好五岁,长的精雕玉琢,瓷娃娃一个。五年后,周时生应当十岁,正好与这少年同岁。
炳熙说这少年是南烟父亲旧友的儿子,这话非假。武王同南易因徐氏一家牵线,早在先皇仍在时便暗中来往,可不正是旧友吗?
想及此前长安城来信中提及少年时那小心翼翼的语气,炳熙心亦紧了紧。
若这少年真是武王幼子周时生,虽如今武王势力颇大,却也未及长安城,贸然带其至长安城治病到底并不安全。
可南易于战乱之际令家人接周时生至长安城,他敢赌,炳熙亦不惧。
徐氏娘家与武王有旧,且诞下一子一女,正是得宠。炳熙乃孤女,没有娘家势力支撑,又不愿曲意逢迎讨好南易,她什么都不能给南烟。
此时,却不失为一个好时机。
周时生年少,心思应当不深,这一路待他好些,总能将他笼络,日后新旧两朝交替,她的南烟才不至于在南府站不住脚,被幼弟幼妹欺辱。
炳熙的想法,南烟是不知的,她只是再次伸手挠了挠炳熙腰窝,将她的注意力引至自己身上,再次软着声音,打着商量道:“母亲,生个弟弟可好?我会好好待他的。”
南烟偏着头,她发髻上石榴色的朱钗斜斜落了下来,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炳熙却不愿再听,她肃着一张脸,将南烟揽在她腰间的手挪开,冷着声音道:“莫要再说这些了,母亲不爱听。”
炳熙是严厉的,南烟知晓母亲的个性,便也乖顺的收手,抿唇立在一旁。
可炳熙却再未同她说话,而是转身携了热饮端至少年身旁,请他饮下,又从马车内找出南烟冬日最爱用的那一条酒红色格纹薄毯,轻轻搭在少年双腿上。
炳熙无微不至,却似忘了南烟侧脸冰凉,早先便说了腹中饥饿。
她如今全部的注意力皆在少年周时生身上。
南烟双手交叠置于腹部,她安静的盯着火堆旁的少年以及不停对少年嘘寒问暖的母亲,脸色仍旧乖巧如初,眸色却微微冷却下来。
她缓步至少年对面坐下,隔着火光,轻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周时生正将手覆在火堆上方取暖,闻言,默默将手收回并未回话,下颌微含,缩在一圈白色狐狸毛中,竟是合上眼睡了过去。
炳熙见此上前将周时生抱至一处早已铺好的软塌上,携了干净绵软的锦被替他盖好。
南烟默默看着,随即偏过头去。
此后,南烟再次提及想要一个弟弟,被炳熙厉声斥责后便再不言语。
……
夜半
众人赶了一天的路,皆沉沉睡去,破庙中甚是安静,因此外间的风雪声便愈发清晰了。
周时生病重,睡不安稳,他隐隐约约察觉有人正在看他,心中一紧,立即惊起。
他坐起时动作太快,与正俯身看他的南烟撞个正着。
南烟微微退后两步,偏头看着他。
破庙中的火堆因无人看管如今快要燃烧殆尽,光线昏暗,透着股压抑之气。
周时生压抑的咳了两声,见是南烟,眸中警惕之色渐渐散去,他再次仰躺在软塌上,南烟却突然走近,伸手揽住他瘦弱的肩背与膝弯,将他从软塌上一把抱了起来。
南烟比周时生年长四岁有余,这个年龄差对于成年人来说或许未有太多差别,对于周时生这般刚步入少年的男子而言却代表着强与弱。
如今在青木川的破庙之中,南烟强于周时生。
周时生被南烟抱起后,身子一僵,开始挣扎起来。
他因多年不曾说话,一时竟是不知如何开口,只得将手缓缓伸向小腿绑带处,那里有一把精巧的匕首。
南烟嘴唇紧紧抿着,因着周时生的挣扎,她抱的有些吃力,却只是垂眸看了他一眼便加快脚步朝外走去。
一出门,两人皆被迎面而来的风雪打的一颤,周时生冷静下来,收了手,并未取匕首攻击南烟。
风雪夜,幸得夜幕一轮满月高挂,淡薄的月光投射下来,让南烟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
她背脊挺直,抿唇抱着周时生毫无目的的走着,周时生因着在她怀中避过了风雪的侵袭,见离那破庙越来越远,周时生心中微有不快,欲质问面前这少女意欲何为。
可他无法开口,他已有三年不曾说过话了。
南烟年少,抱着周时生走路不多时便有些累了,她回身望去,未见破庙踪影,心中便安稳了些。
她再次垂眸,看着拢着衣襟被冷的微微发抖的少年,亦是颤着嗓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周时生自是不会言语。
“你做我弟弟可好?我比你大。”
南烟刻意放柔了声线同他讲道理。
周时生咬牙,风雪袭击着他,他颤着嗓音,良久,终于逼出两字,“不…要。”
话一出口,他自己倒有些愣怔了。
南烟神色缓缓沉了下来,似是有几分失落。
她松开手来,周时生顺势跌落在地,腹腔吸入冷风,他忍不住再次咳嗽起来。
南烟看着月色中大雪铺就的平地,脸色很淡,她微微偏头,似在思索,良久,只得威胁道:“你不做我弟弟,那我只好将你扔了。”
“为…为什么?”
周时生不解。
“我母亲待你很好。”南烟道,见周时生似乎不解其意,则好心解释,“我不喜欢她对你好,但你答应做我弟弟,我可以将母亲分给你。”
周时生沉下脸来,他如今被风雪一激,整个人昏昏沉沉,他从地上缓缓爬了起来,此时,似乎稍稍动了怒意,斥道:“你放肆。”
这三字倒比前两句话说的顺畅些了。
但因身量矮小,长的精雕玉琢,在比他高整整一个头的南烟面前毫无气势可言。
南烟似乎见事已至此,毫不留恋转身离去,周时生伸手去扯她衣袖被她利落躲开,他再支撑不住,跌落在地,抬头时,却再见不着南烟身影。
不多时,南烟再次返回。
这次,她走的急,微微喘着粗气,额头沁出细密的汗渍,周时生缩在地上,紧紧抱着自己意图以此取暖,见南烟走近,他心中暗恨,偷摸从小腿的绑带中取出匕首。
他若再不进入破庙中取暖,疾病必定加重。
周时生轻轻吸了口气,他意图威胁南烟将他抱回破庙中取暖,却不料面前这人除去年纪与力气比他大些,其余再不及他分毫。
南烟靠近周时生后,略有些懊恼的蹲坐在他身旁。
她再次问道:“你的名字是什么?”
她不知周时生已是恨上了她,手中匕首正欲逼近她脖颈,见周时生不答,则略显沮丧的偏头,毫无心机的靠着他瘦弱的肩膀休憩,与他挤在一处取暖,轻声道:“我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她将把年少的周时生偷摸从破庙中抱出丢弃至野外,此时却似自来熟般靠着周时生取暖,也不知是心大还是天真。
或许她是蠢的吧,此时竟也不急不恼,只是乖巧道:“只能等母亲睡醒了来寻我了。”
说着,便欲闭上眼睛。
周时生被她压着,终是支撑不住缓缓倒在了地上,终于,他似忍受不了,皱着眉头低声道:“我知道回去的路。”
这声音细细听去竟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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