料峭春风,浅阳初升,临阳城中刚下过一场淅淅沥沥的春雨,空气中氤氲着青草和泥土的清香,绕是好时节,亦寒意未减。
湖边上长长的芭蕉叶中心一颗晶莹的雨珠顺着翠绿叶脉滑落到湖中,瞬间泛起阵阵涟漪,湖里鱼儿欢快地游曳起来。此番好像惊动了檐下红漆雕花木栏扶手上的小家伙。
小家伙猛然抬头睁开水灵灵的眼睛,怔怔望着湖面,两只毛茸茸的耳朵还微微耸动。
突然,裂开一小条缝檀木房门内传出一声极浅极软的嘤咛。
上一秒扑闪着着蓝眸的小灰猫还揣手匍匐着,下一秒便从木栏扶手上身姿矫健地跃下,用小脑袋顶开门缝,拉长身子挤进了屋内。
屋内铺设了柔软的地毯,摆件雅致奢华,中间金色的香炉内燃烧着顶级沉水香,其香淡雅,有行气止痛,纳气平喘之效。
软榻上的女子微蹙着柳叶眉,眉心出现极淡的折痕,显然是困意未散而显出的不耐。
闻苼撑着身子稍有些吃力的坐起来,睁开一双水汪汪的杏眸,眼中带着一点困顿的雾意,神色复杂。
闻笙本以为自己一生悲寂了了,没想到眼闭后时光倒流,再睁开竟然回到及笄之年。
那些大夫晨昏定省为她把脉,嬷嬷时时严苛她作息饮食的病秧子生活又一次悉数涌入脑海。真叫人害怕。
“喵~”
小家伙踩着优雅的步伐跳到她身边乖巧的蹭蹭她的手臂,闻苼心思蓦然一动,抬起纤细的手揉了揉荔枝的小脑袋。
一想到自己会在三年后被一只老鼠吓死,气愤之余又委实过于丢人。故而,前些日子她便央求哥哥从花鸟市场花重金买来一只小猫,取名荔枝。
沉思了会,闻苼扯下身上锦丝绣花棉被想站起身来走走,却不料惊醒了一旁偷懒睡着小丫鬟。
沉水香中参杂了一些安神助眠的药草,此时又是初春之际更易勾起人浓浓困意。逢春脸埋在戏文里,猛地抬起茫然的头嘴中却习惯性紧张道:“郡主。”
闻苼见她那副模样扑哧轻笑,“我又不会跑了去。倒是你戏文念到周公那里去了!”
“郡主。”逢春清醒后语气中带着担忧嘟囔道:“你把大夫赶跑了,还不让嬷嬷送药,如今外头正寒,你身子怎么熬得住呀?”
“我现在不好好的吗?”闻苼下了软榻,逢春连忙拿起挂在一旁的狐裘大衣给她披上。
闻苼拢了拢白色狐裘大衣,慢慢走到窗子边,推开一条缝,苍白的指节和暗棕色的木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忽而一阵凉风涌进来,她不可抑制地轻咳了一声,纤细的身影也不由得晃了晃。
逢春连忙放下手中的戏文跑过去把窗子严严实实的关上,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
“逢春。”闻苼柔声浅笑,露出浅浅的梨涡,心思一动抬手捏了捏逢春的小脸蛋,冰凉的指尖触及温暖便不想再收回,“若我是男子定把你纳入怀中好好疼爱。”
“郡主莫要打趣奴婢了。”逢春极为羞涩地别开脸,心中却渐渐生出异色。郡主较之以往的笑容中好似多了不少生气。
见不到外面好风光,闻苼只好作罢,她记得这段时间她是染了风寒,加之体弱几乎缠绵病榻,足不沾地,还有……不说也罢。
“海夫人妙计智取千帆谷后,下一回又讲了什么?”闻苼问的是戏文《海夫人传》第五十八回之后的故事。既然不能出门看看大千世界,只好听听戏文里波澜故事。
逢春给她倒了一杯温茶说:“血染千帆巾帼去,红带飞扬壮士归。前文说到海夫人率领三万精兵……”
突然,檀木房门被推开,迎夏笑着径直朝闻苼小跑过来。
“郡主,嘉靖侯夫人带着世子爷到咱们府上来了。”迎夏尾音上扬,小脸还粉扑扑的,高兴得根本来不及理会逢春。
话音一落,逢春在一旁瞬间反应过来,“郡主下月便行及笄之礼,难不成嘉靖侯夫人是来与王爷商议世子爷与郡主婚事?”
两个小丫头喜色洋溢于言表,闻苼握着茶杯的手不可抑制的抖了一下。
难怪今日的风吹得格外冷了些。
“郡主,郡主。”迎夏连唤两声,总算是把闻苼叫回过神来,“怎么了?”
迎夏以为她是喜极而愣,发挥了毕生所学说:“奴婢隔着长廊远远看了一眼,姑爷年纪轻轻一表人才如是,与郡主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呢!”
她卧病在榻,一身病姿愁态几乎与世隔绝,但瑞王府与嘉靖侯府早有婚约世人皆知。那嘉靖侯府世子,模样倒生的不错,这要说起来人家还是高攀了自己的。
“你那声姑爷,叫得为时过早了。”闻苼神色淡淡,反而走向梳妆台。
两个小丫鬟对视了一眼,迎春心领神会追问道:“郡主何出此言?”
闻苼在自己略显苍白的唇上点了一些口脂,铜镜内的女子即便穿得厚厚的白色绣花衣裙,裹着白狐裘,身姿纤细得好似一阵风就能将之吹走。
“去瞧瞧不就知晓了。”
故去的老瑞王是如今崇祯皇帝的胞兄,先帝子嗣单薄,如今保留亲王爵位的独瑞王府一份,其权势地位是万人望而所不能极。
瑞王府搭建时亭台水榭设计的错综复杂,后来崇祯帝又命人给府上修葺扩建,如此一来她们自内院到府中会客厅就要走上长长一段。
虽然走得缓慢,但主仆二人有说有笑一路畅通无阻,反而宴客厅内气氛却有些微妙。
“嘉靖侯夫人想见小女?”瑞王妃坐在案首,一袭暗红色绣花常服,发髻上只别了几只钗子,如此随性,但那种宗室高人一等的压迫感却不减反增。
不过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嘉靖侯夫人的视线不自觉从瑞王妃身上移开,转而想到自己此番来意,便拉过自己儿子的手笑着说:“老王爷情深意重早早为小儿与郡主定了亲,如今小儿已过弱冠之龄,老妇理应携小儿前来拜会。”
嘉靖侯夫人停顿了一会,是想等瑞王妃接话,若是她过于直白反倒显得嘉靖侯府借着婚约起攀附之意。
瑞王妃不动声色收回落在王琪身上的视线,假装看不到侯府世子的小动作端起桌案上香茶轻轻抿了一口。如今嘉靖侯府没落,侯夫人刘氏倒是个有能耐的,撑起了大半个侯府,只是坏就坏在太心急了。
一来就搬出了老王爷,二来直言婚约双方已到适婚之龄,合情合理。可瑞王府对外何时讲过情理?
“婚约尚在,侯夫人莫急。为人父母,侯夫人定能理解我与王爷的私心。”瑞王妃淡淡道。
嘉靖侯夫人被堵得不上不下,一时语塞。反倒小世子之前隐忍险些破功,“我才不……”
“小儿莽撞,昨日念书至深夜,口不择言,还望王妃莫怪。”嘉靖侯夫人连忙打断王琪的话。
虽说外面处处传言清云郡主是个病秧子,且不论传言是真是假,单单以瑞王府的地位而言,若是冒然开罪,最后吃罪的只会是自己。
“倒是个好孩子。”瑞王妃浑然不在意道,一声夸赞就仿佛随意谈论路边的野花开得好一样。
“王妃过奖。”嘉靖侯夫人吸了口气又道:“只是儿女婚事最看重的便是两情相悦,不知王妃以为如何?”
瑞王妃点点头,“侯夫人说得有理。”
有理,然后呢没了下文。
嘉靖侯夫人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她平时在侯府掌权惯了,鲜少处于被动,此时就是有气也不能撒。
“我已有心悦之人,此生非她不娶。”王琪突然站起来说。已然是豁出去了。
这番深情的誓言恰好落到姗姗来迟的闻苼耳中,她倒没什么,逢春脸上的惊怒之色才叫人叹为观止。
因为小丫头上一句还在夸王世子是如何如何优秀。闻苼连忙捂住逢春的嘴。
“你要毁了这婚约?”瑞王妃眼中终于有了惊讶之色。
事已至此,王琪不顾嘉靖侯夫人眼神阻拦咬牙道:“是。”
闻苼被逢春搀着走进厅内,步子很慢,她见到瑞王妃后浅浅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甜甜道:“母亲。”
“你怎生跑过来了?身子可还好?”瑞王妃脸上喜色不加掩饰,作势还要起身,与刚刚几乎判若两人。
“母亲勿动。逢春说今日日头好,便出了院子随意走走。女儿见到了母亲身子自然是好的。”闻苼说话间视线不经意扫过嘉靖侯府母子,没有错过他们眼中的惊艳。
她径直走到案首另一边坐下。
“可有打扰到母亲与侯夫人谈话?”
嘉靖侯夫人敛下眼中的惊艳,转头剜了自家儿子一眼,随即又堆起笑容与瑞王妃攀谈起来,“小儿失言,承诺千金,岂因一时胡言而断之。”
“赶快给王妃和郡主赔个不是。”嘉靖侯夫人随即拉扯自己的儿子。
看到嘉靖侯府母子俩这副模样,闻苼觉得那时今日自己得知被退婚的消息,受不住打击卧床小半年实属可笑。
“咳……咳…”闻苼掩嘴咳嗽了几声,这一咳倒废了不少劲。
嘉靖侯夫人本来拉着儿子将要赔礼道歉的动作也因着她这一咳嗽暂缓下来。试问哪家父母愿意自己的儿子娶一个病秧子回家供着啊?尤其是病秧子背后的靠山他们还惹不得。
“苼儿。”瑞王妃一脸忧色。
闻苼拂拂手,而后探向自己腰间,发现帕子好似忘带了。
“侯夫人何须道歉?”闻苼顿了顿又说,“一来,世子心有所属。”
“是哪个不长眼的居然看不上我家小满?”一道绿色身影挤进厅内,快速跑到闻苼旁边倚着太师椅扶手,眼神蔑视侯夫人母子。
闻苼伸手戳戳闻天的腰说:“哥哥错了。”
闻天低头看着她面色不悦道:“如何错了?为兄明明听到那个臭小子欺负你,你为何还要帮他说话?”
“二来,世子也实在入不得我眼,婚就退了吧!”她说完白了闻天一眼。
闻天愣了会,而后狂笑起来,“小满好眼光,简直与为兄不逞让啊。”
兄妹俩双簧戏一来一去,可把嘉靖侯夫人母子气得不轻,敢怒不敢言。二人本是来退婚的,结果反倒被人抢了先,被瑞王府退婚之事若传出去,那嘉靖侯府上下还怎么在京城立足?
厅外一阵风将地上白色帕子吹起一个折角,露出一朵玫红色六瓣杏花。廊道上信步走来的男子脚步顿住弯腰将帕子拾起,指腹在杏花上轻轻摩擦。
忽而,厅内传来朝门外走的脚步声,男子不动声色将帕子收回袖中,思索片刻转身往瑞王府外走去。
经过这么一搅和,闻苼与嘉靖侯世子的亲事便彻底黄了,简直大快人心。
闻苼心情愉悦的跨出会客厅,转身想往内院走时,目光不由得落在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逢春,那是何人?”她问。
“奴婢也不知。”逢春比她更疑惑,府中什么时候多了个连背影都如此好看的人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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