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八十一、心苦

    薛直带着人绕过战场终于找到叶紫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熊熊的火把驱散丛林里的黑暗,循着浓重的血腥气一路砍开挡路的灌木前进,玄衣重甲的小队沉默而整齐,跟在薛直身后令狐伤和秋叶北脸上的沉色几乎黑的可以滴出水来。

    这么重的血腥气,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不,不会的,她那么强....

    攥紧垂在身侧的左拳,令狐伤隐忍地合上眼,只一瞬,睁开。

    树木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小片平地,浓重的血气正是从这里传出。待看清眼前的情况,所有人都猛地睁大眼睛————满地都是巨狼的尸体,少说也有二十多头,血流满地残肢断骸,有些是被利剑斩断肢体,不成章法;有些身上扎满漆黑□□,还未死透,身体微弱地起伏着———周围的灌木丛和树木上多是凌乱的剑气划痕,再看看地上还未凝结的血迹,很明显这里不久前刚刚发生过激斗。

    在这个屠戮场的中央,一个女人半跪着用长剑支撑自己的身体,她的头低低垂着,长发粘结,衣衫凌乱斑驳,似乎是黑色的。

    薛直心里冰凉一片。不,那不是黑色,那是藏青色染血后变成的颜色。

    她究竟流了多少血?

    似乎感觉到火光照亮,叶紫死死绷着下颌支撑住长生剑抬起头,鲜血如同小溪一样顺着额头流下来模糊了眼角,那是打斗间被巨狼撕咬头发扯下一小块头皮的伤口,因为她抬头的动作,还未完全凝结的伤口再一次迸裂。

    她模糊的视线在那一群玄衣士卒间逡巡,无视所有人惊愕的注视,在看到那两个熟悉的少年身影时,脸上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

    长剑脱手,她再也支撑不住地向下倒去,最后出现的鸦黑大氅,笼罩着遮蔽了她的全部视线。

    恍惚间叶紫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从最初的山庄到后来的西域,再到苗疆,原来这么多年她已经走过许多地方,她无意识地看着梦里那些破碎而纷乱的画面,有些能看到自己的身影,有些只是旁观的既定。

    她突然记起有那么一个被刻意遗忘的人,记得他漫不经心的笑容,逆光的背影和看不真切的妖异面容,一切都像是光影书写的玩笑,冷冷清清的映在记忆里,猝然席卷而来,让她在一个噩梦之中猛然醒过来。

    一下子睁开眼,直直地望向房顶,她深深地攥紧了手掌,压制住————死亡带给她的深重压抑感。

    她选择的道路出乎意料艰辛而漫长,成长的过程充满了杀戮和背叛,她已经习惯于江湖的凶险,淡然地接受了鲜血的洗礼,即使空闲下来,擦拭剑上的血滴,目光不再热情,心绪不再悠然,仿佛连空气都不再纯洁,那份初时的平静,却从来都没有离开她。

    从军被里探出未受伤的左手,虚探向空中,叶紫平静地凝视着自己因为练剑带着薄茧骨节纤长的手,慢慢收紧,就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一样,再慢慢放开,仿佛之前的一切都不存在。

    命里是她的,岁月再努力也带不走。命里不是她的,用尽全力也握不住。

    叶紫,你听见了吗?她这样告诉自己,你不后悔。

    你不相信的感情,你不相信的人,岁月会向你证明是否错过。

    但是在它教会你这些之前,守护好自己和身边在意的人,安静地等那个时刻到来。

    冷风忽然一股子灌进帐篷,叶紫立刻扭头望向帐门口,见是一个极为瘦削的墨衣少女走进来,看起来才十二三岁,面容是不符合年龄的冷肃,看见她已经醒来,语气却相当恭敬地询问道:“前辈终于醒了?您可觉得还有什么不适?”

    心思电转下早已弄清大致情况,叶紫感受着肩头已经包扎处理完好的伤口冲她点头:“无妨,多谢薛帅救命之恩,有劳姑娘了。”

    “晚辈惶恐。”可能叶紫的客气出乎那瘦削少女的意料,她眼中透出些微惊讶,冷淡的小脸上表情软化不少地回应道:“前辈躺了三天未曾进食,待晚辈去传唤营中伙夫,马上就好。”

    “在那之前就由薛某同叶姑娘叙旧好了。”叶紫正要向那黑衣少女道谢,帐篷帘子又被人掀起来,一身便服只披着鸦黑大氅的薛直走进来,冲黑衣少女轻轻一挥手:“小眉,顺便去请叶姑娘的两个徒弟来。”

    燕忆眉?叶紫暗暗把人记下,却在薛直礼貌地搬过一个坐墩时挣扎着用左手撑着身子半坐起来,薛直见她一只手用力有些费劲,语气带点不好意思地说:“...军营中没有多少女子,只有小眉服侍,委屈叶姑娘了。”

    听他竟然这么说,叶紫坐定抬头看向薛直的目光带上了微小的惊讶。面前的这个男人身量极高,并没有穿玄甲,头上也没有戴盔,显然这次与奚人的对冲只是惯常战况并不激烈;他五官中正,很是深邃坚毅,眉骨相当高,明显也是继承了薛家并不纯粹混杂着突厥血统的容貌,那双黑蓝色的眼中目光极为沉静坦荡,显示出他的性格内向,眼神却在望着她时夹杂着一丝愧疚和腼腆....愧疚什么呢?难道是他觉得自己遇险,是因为来他们这里的缘故,又或是觉得她会怪罪没有人服侍?

    从心底蔓延到唇边的盎然兴趣让叶紫微微笑了,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将军。

    “薛帅千万不要这么说”叶紫向他低了低头,语气满是感激:“薛帅救我性命,我感激还来不及,何谈委屈?倒是薛帅军务繁忙,是我给薛帅添麻烦了。”

    “不,不会。”不知为何,看到对面那个姑娘苍白脸上柔和的笑容和感激的目光,薛直一时间竟觉得有些不知所措,连忙慌张地摆手:“叶姑娘不远千里跋涉而来,薛某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添麻烦...”脑子一乱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说了些什么,薛直看见那姑娘听他这么说神情渐渐染上点促狭,才发现自己这话说的有点歧义,声音低下去,耳根却不受控制地飘上一片红晕。

    “哈..哈哈哈!”叶紫看见这个威严高大的将军脸上居然露出了堪称窘迫的表情,心里顿时起了一种自己是恶霸调戏良家妇女的戏谑感,竟然就小声地笑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

    “叶姑娘...”反应过来的薛直见叶紫乐不可支,脸上热热的,又是无奈又是窘然不知道如何是好,见她笑得就要向右边侧倒过去,想起她之前受伤的右肩,顾不得礼数动作比意识更快连忙伸手去扶。

    令狐伤和秋叶北掀开帘子走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画面。

    “...师父。”说不上来心里冒出来的是什么感觉,令狐伤垂了垂眼,还是往她身边走开口轻唤道。

    “哎阿伤你俩来了?都没事吧快让我看看。”叶紫一见两个徒弟进来,立即把之前的一切都抛到脑后去开启徒弟控模式,拉着徒弟弟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确认是否平安无事。

    终究是叶紫命硬过人,无数次遇险都能化险为夷,当日她虽然连着大战两场又夺命奔逃,让前来营救的众人震骇非常,但她本身其实伤的并不算很重,至少对于屡次受到致命重创的叶紫来说算不上什么重伤,除开右肩中箭以外,也就是一些刮擦磨伤和巨狼抓痕,不过皮外伤而已,那一身大都是斩杀巨狼溅在身上的血,若不是药物遗失在车上,她不至于被血气引来的狼群包围。

    所幸她武艺超群,平安无恙,虽然右臂要好一阵子使不动剑,她也满不在乎。

    接下来叶紫很快恢复状态继续之前的谋划马不停蹄地开始到处转,在不影响军务和玄甲军内部的情况下和身边诸多内向寡言的NPC们结交,没过几天就大概把玄甲军摸了个大概。原本A的时候才开,对于苍云这么个门派,策划坑爹并没有多少有效信息,如今叶紫自己琢磨下来才发现诸多细节很值得推敲。如今雁门关还好好的,玄甲军镇守雁门,她就奇怪作为大唐正史上也战功卓著的精锐部队,只有几千的数目怎么够作为边防守军?

    原来早在李靖在世的时候,唐太宗创建的玄甲军就被改编分流进入各大边防军,留下主要的一支又在玄宗登基后被拆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人数一万的百骑,即禁林军精锐,剩下的三千玄甲军成为了机动部队,自从十多年前被交给年少的薛直统率后,辗转于各大边关重镇,哪里有兵乱就被调派过去。见过郭子仪,他们三人细谈了解后叶紫恍然大悟,正是因为奚人与突厥这边的兵乱不断,所以玄甲军才奉旨在雁门关镇守,与本来的边防军朔方守军合作,算是同袍。

    本来历史上的玄甲军是重骑兵,手中长陌刀被称为□□,马下砍马腿,马上砍人头,无往不利,却在游戏里面被修改成重盾步兵。三人谈及奚人聊到兵力,叶紫才知道三千玄甲军中两千二百为重盾步兵,而剩下的五百人为可以上马武艺卓绝的重骑兵。

    如今是九原太守已经三十多岁的郭子仪见到自己的举荐恩人大为惊讶,见到郭子仪这个中兴名臣的叶紫也十分赞赏,加上薛直都是初见却极为投缘言谈甚欢,不过鉴于他们三个人的个性都非常无趣,只会抓着正事谈个没完没了,根本停不下来。千叮咛万嘱咐以后把化名为风夜北的秋叶北少年塞给智谋双全的郭子仪临时教导,叶紫完全无视大徒弟哀怨的眼神,兴致勃勃地扒拉着薛大帅带她认识军中诸多关键人物。

    哦,忘了说,在她无耻而不懈地调戏勾搭下,她已经能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改口直呼他的字“慎臣”,腼腆内向的薛大帅薛男神每次都会闹个大红脸,把她给笑得。看来是从少年就过惯军旅生活不近女色,一介身经百战的大帅居然如此纯情,可不是让人笑掉大牙么?

    叶紫长这么大,除开自己严苛的长兄,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还真没有见过像薛直这样外表沉稳可靠内心无比正经却性情腼腆纯正的人,说白了,她觉得薛直这种类型的,就是现代所说的禁欲系军人,简直让人一看就邪念顿生分分钟想变身恶霸欺压调戏让他变脸让他难为情啊!

    很久没有人让她单纯地生出如此大的兴趣。

    好想好想撕破他周正的表情看到他求饶哭泣的样子....哎那个段子是这么说的吧?心底桀桀怪笑,叶紫觉得自己心底跳出一个长着角的小恶魔,一巴掌拍死了名为节操的小天使叫嚷:“快压了他!快!你以前不是特别喜欢特种兵吗?快上啊这不就是嘛!”

    “慎臣~”叶紫啪地把一小坛子烧刀子摁到薛直面前,晃晃手指头,一副丐姐似的痞气:“看你事情也弄得差不多了,来来,陪我喝一杯。”她发觉自己在他面前根本没有形象,直接就是恶霸嘛!

    薛直看自己对面这个完全扔掉大家闺秀样子的女子只着月锦深衣,根本不把还没养好的伤当回事,又是吹风又是喝酒,他一向沉静的面容有些崩坏,按按眉心不知道说什么,只好纵容地接过她手里的那两只酒碗放在桌上。任由她撕开酒坛子的红封皮,取过一旁紫貂的大氅披在她背上。看见她侧过脸挑着眼角唇边绽开肆意的笑容,脸上一热,他又闹了个红脸赶忙坐回去。

    真是个有意思的人。叶紫心下一阵子好笑,手上动作不停封坛红纸一揭,浓郁酒香立时便把空气浸得半醉。十二月的寒风在营帐外呼啸着嘶吼着,她恍然不觉,捏着酒碗兀自冲薛直面前那碗一磕:“军营里的烈酒才真的烈啊!先干为敬!”

    言尽不及回复,便仰脖干净,烈酒入喉,如唏嘘往事,将惆怅二字尽数斟满。

    薛直能看出她心中不虞,却终究不善言辞不知如何疏导,只好默默地陪着她一碗接着一碗喝,浓眉簇紧,眼底是他自己都察觉不到的心疼。

    她心里苦。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终究苦什么,就连她身边的人也不知道她在苦什么,但跟她相识相熟后,因为她的作风而厌恶嫉恨或是亲近仰慕之人,但凡明白人,都能察觉到她压在心底的那一丝苦涩。

    然而她向来酒量好,喝酒不言,酒后不醉,从未知晓酩酊的滋味。

    饮尽坛中酒,不知是不是想得一个大醉,褪去淡然无谓,她半伏在桌上,轻轻地落了一滴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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