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玉安穿着一身赭红色锦袍,束白玉镶金腰佩,乌发以紫金明玉冠绾之,脸颊泾渭分明,紧致而又刚毅,多了些许清风霁月的风雅。
那人提着裙子,三步并作两步,直冲陆玉安而去,腰间的宫绦左摇右晃,毫无公主仪态。
“瑶儿,若是叫皇后娘娘看到你跑到男宾席上,必然要请训导姑姑了。”
“三哥你好无趣,我且问你,等宴席散了,你去哪消遣,带着我可好?”
陆玉瑶挂在他胳膊上,眼睛却一直盯着鸾玉,眉目灵动,像是憋着什么坏主意。
“确实有消遣之事。”陆玉安神色不变,嗓音清冽。
“真的?三哥你真够意思。”陆玉瑶原本不报什么希望,因为面前这人平日里很忙,不是在校场,便是与那些门客商讨国政,一副少年老成的做派。
“今夜文华殿开讲,宴席散去,我便要送夫子过去,不如你一同前往,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京城饱腹经纶之士都会前去听学,除夕夜通宵达旦,如何?”
“我可不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自小最讨厌看见李师傅,每回授课,我必然困得眼皮睁不开。他又是个爱告状的,做学问我不行,若是有武会,三哥再喊我。”
说着,一扭头,赶忙回到席上。
恰逢丝竹声悠缓而起,晋帝和高皇后出现在殿中,众臣起,齐呼万岁。
从宝和园正殿到百花图影壁,桌宴如流水一般,钟鸣鼎食。高悬的灯笼随风摇曳,湛蓝的天空被风吹开了阴霾。
正殿内只有六桌,坐的是年迈功高的老臣,多已赋闲在府,老态龙钟。
其余人虽在殿外,亦不觉得寒冷。百花图影壁四周,皆以高耸绿枝环绕,每桌下面,又精心布置了各色暖炉,烘的脚心发热,四肢百骸如同枯木逢春,渐渐有了暖意。
鸾玉同陆玉瑶解了披风,露出里面的团绒云锦对襟棉袄,上面的海棠花栩栩如生,随着光影的移动,宛若真实。
“你瞧瞧人家,满园也就她穿的最单薄。这样子的天气,居心叵测。”陆玉瑶似乎盯上了姚燕云,满席的美食抵不过那人的一颦一笑。
宴上的菜品更换的很快,不过片刻,没动几口的便要被替换下去,鸾玉头一次吃晋国国宴,自是细细品尝,无暇与陆玉瑶同仇敌忾。
“我觉得你很危险。”陆玉瑶抱着胳膊,从桌子底下碰了碰鸾玉的腿。
“嗯?”嘴里嚼着雪霞羹,顺滑清口。浅浅的声音如呢喃一般,“这菜我倒是从未吃过,芬芳甘甜。”
陆玉瑶瞥了一眼,顺口答道。
“此物名曰雪霞羹,采用新鲜的芙蓉花,仔细清洗,然后配合豆腐做成了汤羹。哎,鸾玉,你有没有听我讲话?”
鸾玉也不明白,为何陆玉瑶与她有种自来熟的亲切感,她们前世并未有机会成为挚友,可看现在的架势,陆玉瑶已经把她当做闺中密友了。
“有,自然是有的。公主请放心,我身边有好些高手护卫,就连如意也是会功夫的,尚且我也能自保,不会有危险。”
“我说的危险不是安危,而是我二哥。”陆玉瑶愤愤不平的跺了跺脚,高皇后似乎心有灵犀一般,目光如炬,威严的扫了过来,陆玉瑶识趣的朝她笑笑,继而收敛了动作。
“太子殿下怎的了?”鸾玉佯装不解,又夹了一片鲈鱼脍,浇了南瓜汁的鲈鱼肉洁白如玉,入口回甘。
“没准那贱婢过几天就能成为二哥的通房。”
“太子殿下便是娶上三千佳丽,也是无可厚非的。”早已对陆玉明死心的鸾玉,又怎会因为姚燕云的挑衅而心生晦涩。
“哪个女子希望自己的夫君三妻四妾,鸾玉,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不如你坐下来,好好欣赏宝和园景致。前面那堵影壁,流光溢彩,很是迤逦。”
晋帝身后跟着几个老臣,胡须鬓发皆已花白,却是精神矍铄,彼此侃侃而谈。
那片菊花琉璃,远远看去,没有丝毫破绽。加上这几日连阴,饶是破开乌云,日头也并不强烈。
晋帝站在百花影壁下面,抬眼看向高处的花品,那是一簇洁白的海棠,成团的簇拥在一起,茂密而又淡雅。
他的目光好似穿透那堵墙,看向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鸾玉知道,晋帝在睹物思人,故去的淑妃,也就是陆玉安的生母,与自己一样,都钟爱海棠花。
果然,晋帝叹了口气,眼角渐渐涌起雾气,回头,却是极为赞赏的神色。
“敏之何在?”
不远处居皇子席位的陆玉容,右手借力,撑着桌子站了起来。
“儿臣在。”
“差事办的好,朕要好好赏你。除夕之夜,你只管开口,朕必然应允。”晋帝对这个儿子怀了同情怜悯之意,他自幼风雅淡泊,不涉朝事,若非五岁意外断腿,前途自是一片光明。
陆玉明暗暗捏紧拳头,面上却是附和连连。
“皇兄果然不负父皇所托,这样短的工期,差事分毫没有出错。百花图影壁完工以来,我从未细细看过,如此远观不如站在跟前赏析更为壮观。
父皇,儿臣可否移步跟前?”
陆玉明起身,似笑面虎一般,将桌子往下一压,陆玉容失去着力点,身子微不可查的摇晃了一下,一瞬间的尴尬飞快逝去。
“为父皇分忧乃是儿臣分内之事,不敢索要赏赐。”
他没有动怒,面上有些白皙,病态的苍白。
“敏之,朕说了要赏你,便不会收回承诺。你先坐下好好想想,少陵,朝宗,你们两个过来。”
百花影壁周围摆了几层兰花,这样的季节,花房也是废了心思。
陆玉明走在前头,身姿挺拔,双手负于身后,华丽的袍尾徐徐浮动,行走间婉若游龙。他状若无意,却又胸有成竹的压低了嗓音,与后面那人说道。
“那块琉璃砖,想必你也知道其中玄妙吧。”
陆玉安脚步未停,身体向前与陆玉明靠近了些,笑道。
“不知皇兄何意?”
“三弟还在与我装糊涂,先前我还奇怪,怎的出了这样的瑕疵也能通过验收。若说工部尚书秦厉也就罢了,难不成礼部顾宝坤那双眼睛也是瞎的?我倒想看看,这过了验收的琉璃影壁,是否如父皇眼中那般完美无缺。”
秦厉是陆玉安的人,自然偏帮袒护。可据顾宝坤回禀,那面琉璃影壁,确实看不出任何瑕疵,蹊跷古怪,这难道没有鬼吗?陆玉明必是不信的。
“两部通过验收的差事,太子殿下又何必咄咄逼人?”陆玉安换了称谓,陆玉明听出他语气里的强硬和谈判之意,可他并不准备妥协。
“一面墙而已,三弟可不要因小失大。”说罢,脚步提速,带的两侧花丛响动连连,一副志在必得的神情,很是得意。
“正巧,我也有一事与父皇禀告。前些日子,宝和园招贼了,被侍卫悄无声息的绑了,装在泔水车运离了宝和园。
朝宗本想着年后再审,看皇兄意思,不如索性凑个热闹,今日一并处决了才好。”
闻言,陆玉明猛地顿住脚步,回头,天渐渐黑了起来,高悬的烛火一一点燃,明昧不定的阴影里,陆玉明的脸很是僵硬。
他嘴角动了动,忽然不置可否的跟着笑起来。
“朝宗,你这是何意?”
“无他,助乐而已。”
陆玉安身姿挺拔,不卑不亢,对面那人贵气天成,只是眉眼里多了些狠辣阴鸷的意思。
“年尾本就琐碎,我们就不要叨扰父皇了。”
“如此,甚好。”
陆玉明脸上的肌肉抽了抽,将礼部尚书顾宝坤,在心里骂了个狗血喷头。这是找了个什么人,不光没完成交代的事,还给对方反扑的机会,实在令人恼火。
其他人或许不知,陆玉容却在暗地里将两人的交锋看的一清二楚。
还好,此事算是暂且压下了。
晋帝缅怀完故人,便拉着陆玉安感慨了半天,无非思及淑妃,徒增伤感。
这一举动自然惹得殿内的高皇后心中不满。
当年淑妃宠冠六宫,如日中天,身为皇后的她,视之为眼中钉肉中刺。晋帝当初承诺,会在淑妃诞下龙子之后,晋其为皇贵妃,这是何等的尊荣。
高皇后不允许任何威胁自己和太子的东西出现,所以淑妃不能活着。
只可惜,陆玉安命大,被太后保了下来。
刘仁海远远瞥见月门处的身影,像是难以置信一般,他搓了搓眼睛,然后激动的福身。
“陛下,夫子来了!”
晋帝浑身一颤,刘仁海嘴里的人,便是鸿鹄书院夫子苏牧。
早些年晋帝未登基之时,苏牧一直任太子太傅,自小得他授课,感念颇深。
此人身具异禀,天资聪颖,饱读诗书,却是个宁折不弯的犟骨头。自从辞官之后,晋帝便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是良师益友,却并不适合朝堂。
百感交集之下,苏牧已经步伐稳健的晃到跟前,刚要行礼,便听晋帝高呼。
“夫子安好!”
这礼,他还受得了。
苏牧胡子一翘,以君臣之礼还之,姿态高洁,如当年那般清高自傲。
“草民参见皇上。”
“少陵,朝宗,快扶夫子落座。”
苏牧神情肃然,摇头说道。
“今日臣入宝和园,是有一事向皇上禀告。”
“夫子坐下说。”晋帝很是周到的让开面前的位置,将苏牧请到那处,自己坐在对面的檀木椅上。
“皇上,臣开设鸿鹄学院几十年,储备了不少经纶之才。然晋国科举大有弊端,官宦互相举荐,平民百姓投门无路,造成人才流失,官员良莠不齐。长此以往,难免人心涣散。
是以,臣提议,按照国情,改文试和武试为全民科举,不分男女,不分高低贵贱,封卷审核,以高分者录取,不再考量家世背景。
望皇上准允!”
说罢,又要起身行跪拜之礼,却被晋帝一把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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