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那么，钟无艳想要找出来的这个潜伏的间谍，到底是谁呢？
后宫已经被肃清了。前朝里，可疑的人依旧很多。
齐宣王为了昭示自己的圣明，广开言路，大力发展“稷下学宫”，吸引各国人才，使临淄成为当时百家争鸣的学术中心。
其中有一个人，自称是从燕国逃出来，投奔齐国的。
公元前314年，燕国发生内乱，齐宣王乘机发兵痛打落水狗。不到两个月就攻占燕国都城蓟（今北京），几乎灭亡燕国。齐燕从此结仇。
这个从燕国来的逃犯，自称他跟燕国的王太后——现任燕国国君的母亲——发生了一点不该发生的桃色关系，因此被燕国追杀。情急之下，选择直接向燕国的敌人投诚。
跟太后相好，这事儿不是一般人能干出来的（韩德让：谁叫我？）。齐宣王觉得这哥们是个人才，立刻拜他为客卿，十分重用他。
这个人，前文提到过。他就是苏秦。
就是曾经身挂六国相印，指点江山，合纵攻秦的那位。
此时他的“合纵”大计已经几近破灭，六国相印已经被一一收回。他回到赏识他的燕国，为燕君效力，然后，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地点，邂逅了风韵犹存的太后……
我们拜读历史，几分钟便可以浏览一个人的一生，可以当一个英明的事后诸葛亮，头头是道地分析因果，分析人性。
可那些历史中的角色并没有上帝视角。很多事情，直到当事人百年之后，才慢慢揭开尘封一角，让后人惊呼“原来是这样”。
苏秦就是一个喜欢和历史开玩笑的人。
关于苏秦的生平记载，史书中多有出入。过去人们一般以《史记·苏秦列传》为准，认为苏秦果然是因为和太后私通，害怕被杀，而主动投奔齐国的。因此而被燕人唾骂不齿。
这个结论，中国人信了两千多年。直到1973年，长沙马王堆出土帛书《战国纵横家书》，许多早已散佚的史料重见天日，包括苏秦亲手写的许多奏论。
苏秦的人设完全反转了。
人们惊奇地发现，苏秦由始至终，似乎都是效忠燕国的。换句话说，他是个间谍。
而且是个死间——他愿意以自己的性命报答燕君的知遇之恩。
他向燕王保证，自己会“信如尾生”，至死不渝。
苏秦入齐，实为灭齐，为了替燕国复仇。
鼓动齐国大兴土木，对外扩张，削弱齐国财力；外交上，诱导齐国犯下连串错误，制造对齐国不利的国际关系……
这些都是苏秦的计划。什么私通太后，被迫逃亡，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我们不知道，两千多年前的钟无艳和南郭先生，是如何发现这位“客卿”苏秦似乎目的不纯、引人怀疑的。但他们也没有确凿的证据，无法直接向齐宣王揭发。
过去几年的齐王宫里，有邹忌，有孙膑，有田忌，有淳于髡，有孟子……
有他们在，苏秦绝不敢张扬过甚。
可是现在，齐宣王身边无人了。
钟无艳勇闯王宫、成为王后的真正缘由，终于真相大白。
*
钟无艳闯进齐王宫里时，苏秦也许也在宴饮现场，随着众人哈哈大笑。
但当钟无艳直言齐王身边潜伏奸佞的时候，苏秦吓一大跳，笑不出来了。
而当齐宣王默认了钟无艳的指控，并且把她留在身边辅佐的时候，苏秦脸色骤变，几晚上没睡好觉。
钟无艳一个人也许不足以监视他、制衡他。她定然会通过南郭先生来了解朝中的动向。她也许还曾得到过一些退休老臣的指点——孙膑的家乡在阿、鄄之间，离无盐邑很近。孙膑退休后，回到家乡颐养天年。他很可能曾经设馆收徒，教导指点过钟无艳。
丑女钟无艳，冒着生命危险，以一人之力，掣肘了那位曾挂六国相印的纵横家。
她成功了。齐宣王在位期间，苏秦并没有造成什么破坏性的后果。
*
（十）
可惜钟无艳没能将她的成功延续下去。公元前301年，宣王死，湣王立。
齐湣王一如既往的信任苏秦。
南郭先生在宫里混不下去，悄然失踪。
而此时的钟无艳，也已经是五六十岁的年纪，没有精力操心国家了。也许，她已经死了。
苏秦开始失控。他怂恿齐湣王举倾国之力操办宣王的葬礼。然后鼓励齐湣王攻灭宋国，导致诸国联合反齐，把齐国推到了国际舆论的风口浪尖。
公元前285年，大将乐毅统帅秦、赵、魏、韩、燕五国联军攻齐。
公元前284年，齐湣王被赶来的楚国“援军”杀死。
五年后，齐国被打得只剩莒与即墨二城。从此一蹶不振。燕国故土全复。
……
苏秦没有看到他的成功。公元前284年，也就是齐湣王死的同一年，苏秦身份暴露，被车裂于市，完成了他对燕王的许诺。
而《史记》中记载，他是被政敌刺杀，重伤之际，请齐王将自己以反间罪车裂，从而找出凶手的。
这个说法有太多漏洞。古人注重身后之名。如果苏秦无辜，何以自污？
就算把他当众车裂，刺客凭什么主动现身？
直到《战国纵横家书》出土，我们才发现，也许苏秦死得“罪有应得”。他大约是含笑赴刑场的。
1972年出土的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提到“用间”，同样表示：“周之兴也，吕牙在殷；燕之兴也，苏秦在齐。”——因为苏秦在齐死间，燕国获益极大。
苏秦死后，“其助燕谋齐之事大泄” ——他反间的事实被大量泄露出来。然而齐国已经没有后悔的余地了。
钟无艳在天有灵，也许只能一声叹息。
天命难违。她只不过是将齐国的覆灭，拖延了十几年而已。
*
千载过后，兵戈渐消，中原一统，那个时代的人们，成为了史书里不灭的传奇。
世人只记住了行为艺术家钟无艳，而那段惊心动魄的纵横斗争，则被永远埋没在了黄沙土地之下。
（钟无艳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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