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人间崩陨(四)

    暮去朝又来,荏苒数百年。

    在后世记载之中失落的朝代里,三界各族局势发生着微妙的变化。

    这已是青泽这个月里斩杀的第三只入了魔的小妖。蚩尤被应龙斩杀后,三界一度安稳过一段时间,这数百年间却陆陆续续有不知何故入魔的各族生灵,数量虽然不多,尚且不成气候,但一时也是闹得人心惶惶。

    那妖眼睛充血,口涎长流,大概是失了心智,看到青泽灵力充沛便不管不顾冲出来扭打。被魔气侵扰的生灵纯受欲望驱使,他们口齿不清、神志昏聩,法力却暴涨,靠愤怒、贪婪和yin乱吊着余下的性命,比洪荒时沉迷杀戮、自命不凡的神祇还要自甘堕落几分。

    只见他浑身魔纹,已然看不清形状,被青泽拦腰斩断也毫无痛楚之色,就这么毫无知觉地死去了。

    青泽初时以为是应龙鳞片碎片魔气之故,后来他又收集到两片沾染魔气的应龙鳞片碎片,发现被该鳞片魔气侵扰的生灵都只会做一件事——刺杀当时的人族统治者。不幸的是,那两位被持有鳞片的生灵刺杀的帝王都没能活下来。

    而旁的入魔的生灵似乎就与这鳞片没什么关系了。

    入魔者五族皆有,但因妖族鬼族法力偏阴邪,初期被魔气侵扰的大多是此二族的生灵。东天庭天尊无量太华得知此事,以清正三界为由派了不少天兵天将,到人界和冥界将疑似入魔的生灵抓捕斩杀。妖族几大家族知晓这是仙族借题发挥给他们下马威,便联合鬼族派了能人尝试寻求免受魔气侵扰之法,却不知出了什么纰漏,整个妖族都受了不知名的诅咒,除了修为绝顶高强者,大多数受诅咒的妖怪都会失落一件对自己而言最重要之物,且关于对此物的感受记忆也会变得模糊。

    青泽曾经看过为数不少的妖族诅咒印记,上面的确有着微弱的魔族气息。

    事态严重至此,各族忧心蚩尤复生,此时神族已几乎绝迹,无人可与之相抗,便决定销声匿迹避其锋芒。仙族也开始有上仙受魔气所扰,自顾不暇,高居天界不再下凡。

    *

    短短二十余年间,随着各族隐匿,人族群雄逐鹿、大局初定。天下从大到小分为玄雍、北狄、朝凤、西函、子鹿、射羿、逐月七国。

    现今最为鼎盛、国土最大的便是玄雍之国,其军力之强盛、疆土之广袤,颇有些鳌掷鲸呿、蟠天际地的气势。

    它原本是个不大不小的国家。国君个性中庸,膝下长子却野心勃勃、骁勇善战,数年间吞并了周边各国,把版图扩展到了人族的四分之一,后逼宫使其亲父退位,新帝一人独揽大权。前国君退位后不到一年,年岁尚未过半百便撒手人寰。之后几年玄雍版图持续扩张,成了第一大国。各国原本互相制衡,眼见无力回天,自知覆巢之下难有完卵,纷纷重礼相贺,示弱求和。

    青泽追着一入魔的小鬼来到玄雍,也不禁感叹这着实是个乱世中的盛世王朝。

    玄雍都城内排布完美对称,外围长达百余里,白墙朱门,城高百尺,十数丈宽的护城河如沉睡巨龙般盘卧于城墙外围。

    宫围玄旗飞舞,朱丹楹,金飞阁,磅礴威仪,唐哉皇哉。

    市集繁盛,五步现柳陌花衢雕车宝马,十步闻四海奇事鼓瑟吹笙,往来皆罗绮,举目尽珠帘。

    河道上粮船川流不息,码头上车水马龙,纤夫们的吆喝回荡在河两岸;拱桥上行着挑着担子的货郎,桥下摆着几个豆腐摊;河畔种着杨柳,柳下长着野花,花旁站着三两踏青归来的豆蔻少女。

    酒楼大多比较新,楼层很高,三楼以上都四面敞开,食客若倚在横椅上看向窗外,便可将其下景象一览无余——前方是城楼,楼外是河道,旁边是食肆,前街是脚店,后街是瓦肆,对面是肉铺,山上是庙宇,城口是公廨,城内是宫殿。

    街道上可见人力拉车、花雕轿子、怒马鲜衣、僧侣行者、客商工匠,众生百相,南腔北调,尽收眼底。

    或清风凉如夜,或花市灯如昼。

    八荒争凑,万国咸通。俨然一个建立在铁骑征伐的累累尸骨之上的太平盛世。

    这广袤国境、万户人家,便只能听到一片对新帝的讴歌赞颂之声。

    至于到底是新帝当真民心所向,还是其铁血手段太过使人惧怖、以至于连一点异议都不敢发出,于手握滔天权势的君主本身而言,似乎也并没有什么区别。

    青泽斩杀了匿于其间的入魔小鬼,原本并未打算久留,却见到一家面摊,摊主生得一双小小的眼睛,笑起来露出一脸褶子和两颗颇有些滑稽的兔子牙,对着车来车往络绎不绝的街道吆喝着:“吃面条嘞!来尝尝我老陈家的面条嘞!”

    青泽心念一动,行至摊前坐了,点了碗面和一些旁的吃食。那面热气腾腾,也是用了勾花瓷碗装着,上面淋着油滚滚的臊子。青泽尝了一口,面是细面,盐也加得刚好。

    虽然必定不是当初在海滨村落的同一个陈氏,但天底下的小面味道也相差无几,一口下去,也是满嘴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烟火气。

    城里比当初的海滨村落热闹多了,这家陈氏小面生意却并似那家陈氏生意那般好,零零散散坐着三两个穿着布衣的人。正对面开着一家大而阔绰的酒楼,挂着大大的灯笼,门槛都快被穿着各式颜色绸缎衣服的食客给踏破了。

    是了,玄雍国繁荣鼎盛,好一点的酒楼里有来自各国的珍馐,也只有囊中羞涩的力士会一边借着一旁酒楼的菜香,一边吃着街边的小面。

    这家陈氏面摊是个夫妇合开的,两人的布衣上都打着补丁。妇人头上插着一根素色的錾子,依稀可辨年轻时应当是个姿容清秀的美人。

    青泽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那夫妇俩见人走得差不多了,坐到靠里面的桌旁,细细嘀咕了起来。他们先是数了一会儿铜板,之后便开始唉声叹气。谈到后来,妇人开始低声喝骂男人不争气,男人梗着脖子左右辩解了一会儿,声音弱了下去。妇人出来时擦了擦眼角,看青泽已经吃完了,问他还要不要加点面。

    青泽摇头。

    他自从多了段记忆就喜欢上了吃面,闲来无事又去了几次那个面摊。

    之后便偶有一次,听到一位吃面的力士同伙伴交流,说了些大逆不道的话,终于被伙伴捂住了嘴——大概是新帝出生时天有不祥之兆,只是因为他如今大权在握又性情暴戾,被民间刻意吹捧修饰,美化成了祥瑞之兆。

    青泽放下筷子,这他倒是从未听闻。

    他掐指算了一下,发现妖族受到诅咒正是自那日起。

    可惜新帝威慑太甚,除了这偶然间听到力士所言的三言两语,不管找谁试探口风,都没能听到更加深入的消息。倒是在街头巷尾游走多了,发现自己在人族中行走,属实少了个名姓。他正这般想着,便见一个拿着罗盘,举着上书“包治百病宋半仙”长旗的人从身前行过。

    此时正值月黑风高,青泽入了草丛,又出了草丛,草丛里便只剩下一个吃饭家伙什儿全被抢走的人了。

    青泽拿着那面颇为拉风的长幡,化名宋清泽,以游方术士的身份渐渐探听到了更多在一片讴歌赞颂之间夹杂的闲言碎语。

    譬如新帝为子不孝,杀掉了自己的亲父亲母。

    譬如新帝膝下一子一女皆不足一岁便早夭,应该是因为他手上血债太多而受了天谴。

    譬如新帝近两年为了长生不老招揽邪士炼制禁药云云。

    权势、永生。堂堂一国之主,毕生追求也无非如此。

    他听了这些消息,多留意了些之前从未关注的城墙和布告栏上的告示,果然发现写的大多是新帝下旨重金招揽能人异士。上面无非也就说了些治病之类的理由——青泽现在也知道坊间几乎默认这又是请进宫炼长生不老丹的。

    在他第十次看到大同小异的皇榜之后,终于觉得再不接就有些对不起自己的一身游方术士的行头了。

    他揭了榜,在原地等了一会儿,也不过小半柱香,便见一行身着铠甲之人客客气气将他迎了去。

    巍峨宫城,气势磅礴。青泽跟着七拐八拐进了大大小小一串红色的门,终于被带到了一个华丽非凡的房间。房梁雕着精致的图样,红木架子上摆着各式玉石物件,金玉琉璃直晃人眼,地上放着一个大大的落地花瓶,两旁摆着红木椅和茶几,后面是笔墨丹青的屏风。

    房间里已经有七八个人或站或坐,大都一副仙风道骨模样。拿着罗盘、龟壳、丹方等等不一而足的事物,或有几人拈着小小的山羊胡,眯着眼睛在那之乎者也。

    青泽找了个座位坐下,不一会儿进来一个内仕,传了几个人先到别处去。等了一会儿,又有三两个人被带进房间。

    第二次内仕传唤便轮到了青泽。他领着含青泽在内的五人,又是一通弯弯绕绕,这才到了一个房间。入得房里,只见房内拉着帘子,帘后依稀可见模糊的人影。两旁站着几位气势颇为吓人的军士,着战甲,持长/枪,眸光凛凛地看着他们。几人看到这个阵势,也来不及转身,便听见内仕把房门紧紧闭了,发出吱呀一声。

    内仕关了房间,垂着头,三步并作两步,从帘子缝隙间拿了根红线出来,对站在最前方的术士嘱咐了几句。那术士接过红线,另一手伸出两指在紧绷的红线上静止了好一会儿,竟是在悬丝诊脉。

    敢揭皇榜的大抵也都有些本事,术士不多时便十拿九稳道出心中所想。内仕又唤来后面的游医术士,一一号了、问了。奇怪的是,诊脉之人大多对自己诊断的结果确信无疑,但竟没有一个诊脉结果是相同的。

    有人说帘内之人先天双腿有疾,双耳失聪;有人说帘内之人肝火冲逆、性情急躁易怒;有人说帘内之人长期受头疼所扰,夜不能寐;有人说帘内应该是个女人、因为脉象是喜脉。

    最后一人说出脉象的时候之前三人齐刷刷转过头来看他,他也成了四人里唯一一个对自己的答案没那么自信的人。

    最后终于轮到了青泽。内仕仍是那张笑面,把红线递给了青泽。青泽看到帘内之人自始至终没发出过任何声响,可见城府颇深,便有心试探。他看到手里的红线,看着看着笑了出来,也没有把脉的意思,而是绑在自己手指上,佯装无知道:“为什么你们都摸来摸去?我听人说,红线是要绑在手指上才有效的。”

    身后传来噗嗤一声笑,青泽转过头去,看到身后四位术士都一脸不干我事的模样,感叹他们不愧是吃这碗饭的,竟真的让人辨认不出来是谁在笑。

    大概是他的神情的确真诚,探出喜脉那位术士轻声出言提醒道:“月老庙的红线才是绑手指上的,这根线是用来诊脉的。”

    青泽哦了一声,恍然大悟。

    他转过身来:哪怕他做出如此冒犯的举动,帘内仍然没有任何声响。

    连那内仕也是一副不动如山的模样,见他转过头来,只当看不见他刚才的装疯卖傻,问他是否有了诊断结果。

    青泽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只得取下红线,作诊脉之状。

    下一秒他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根本就是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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