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不好了!走、走水了——!”
一个更夫敲着锣, 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一个不留神, 径直撞在刚从巷子里拐出来的苏亭身上, 两人撞得双双一懵, 更夫手里的锣片也擦着地滑出去老远, 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苏亭甩了两下脑袋, 再抬起头, 看到不远处冲天的火光,当即从地上爬起来。
更夫见他要往那方向冲,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那处走水了, 小哥儿你连盆子桶子都没有,直接冲进去是不要命了?”
苏亭来不及回答他,只道“我救命恩人还在里头”, 便甩开了更夫的胳膊。
更夫望着他的背影,也想起数月前, 那面馆里的年哥儿送过他一兜元宝蛋卷的事情, 他也曾说要来给年哥儿家打落更的。记起这茬,他也定了定心站起来,捡起锣来以吃奶的劲儿用力锤打,挨家挨户地扯着嗓子喊:“不好了——!快来人帮忙啊!隔壁家走水了——!”
他这般一张罗,陆陆续续有人提着水桶跑出来, 有的还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 见了一碗面馆里扬起的火苗, 都纷纷吆喝着打起水, 可谓是一方有难,八方支援了。
然而由于一碗面馆是个回字形的院落,如今前堂虽说火势还不是很大,可街坊四邻们一桶一桶的水泼上来,才将门口的一方火焰浇灭,紧接着旁边房里的火苗瞬间就又舔上来,且有愈演愈烈之势。而不只是一碗面馆,紧挨着面馆的店铺也都少不免要遭殃,真真是逼得人手忙脚乱,是顾得了这头,便顾不上那头。
“快救人……快救人哪!”
“这、这火这么大,里面指不定都烧光了,怎么进去——”
吵闹着,只见烟火中跌跌撞撞地跑出一个人……竟是个小丫头。刚跑到前堂,一块门板砸下来,她跑得颤颤巍巍,被那砸在脚边的门板吓得哆嗦,又被突然蹿上来的火苗撩了一下,惊倒在地上。
一个妇人忙上前,把吓得大哭的穗穗抱了出来,另个人则试探着进去救人,惊魂未定,穗穗堪堪回过神来,立即扯住身旁一个健壮男子的衣角,慌乱喊道:“快、快进去救救他们,清欢姐把我推出来的,自己还在房里,还有小年哥哥、娘……他们都还在里面……”
这种紧密相连的店铺,一旦有一家走水,就是个唇亡齿寒的结果,救人自然是想要去救的,可谁人没有个媳妇孩子的,这么大的火,救不救得出别人还另说,若是再把自己也折进去,那可就……
见没人敢进,穗穗咬咬牙,站起来就不要命地往回跑,却被那妇人拦下:“你一个女娃子家家,进去能做得什么?快不要进去送命了!好歹跑出来了,还能保住一条命!”
正是众人一筹莫展之际,只见一道身影奋不顾身地冲进了火海。前头烧得起劲,但梁还没塌,也幸好是一碗面馆从不兼卖酒水,所以只是摆放桌椅的墙角和柜台那边火势大些,那人三避两躲地冲了过去。街坊感慨着这是哪位好汉,正要喊他小心一点,紧接着又两人先后闯了进去,其中一个似乎还是个书生。
苏亭冲进去后,第一反应是去找余锦年在哪儿,却一回头,看到院中一人,正从水缸里往外捞一件红斗篷,那斗篷沾了水后沉重无比,对方手腕一抖,径直将湿斗篷往身上一罩。
“季公子!您怎么进来了!”
“救人!”季鸿回头看了一眼,未多说一句,径直一脚踹开了二娘的房门。
这火说来也奇怪,一般食肆走水,多半是灶间余柴无人照看,火势该是厨房最重才对,可看眼下情景,最严重的地方竟是方才季鸿踹开的那间房。苏亭心里疑惑了一下,却也没有闲暇仔细思索,见季鸿去了那边的房间,也同样把自己衣裳弄湿了,听得另一间房中传出些哭喊声,遂转头去踹另一间的门。
季鸿进到外间,险些一脚踩到二娘身上,他惊诧二娘怎会躺在这处,又瞬间领会,怕是被那少年情急之下扔出来的,可二娘在此,余锦年呢!他心下一焦,臂上却突然被人一拦。
他自以为是躲在何处的余锦年,回头一看,却只是紧追而至的段明而已。
段明见内间已尽被火苗吞噬,顿时脸色煞白道:“世子,不可!如果非要进,那让卑职进去救小公子。”
“松开。把二娘先送出去,苏亭那边也需要帮手,你身手好,一个能救得他们三个,莫要在我这儿浪费时间。”
无关乎往日余锦年对他们有多好,只是段明他们身为侍从,如果必须要在主子和年哥儿之间做个选择,他们也只能选择护佑主子的平安,所以他们这种自小被选做侍卫的人,都是无父无母、无兄弟姐妹的孤儿,就是为了防止有一天,他们为了所谓的亲朋好友而置主子于死地。
段明自然也不例外,他恳求道:“世子!里面火势太大,即便有人,也定已重伤,况且这房梁眼见要塌断,您切莫要闯了!卑职的任务是保护世子,定不会让世子进去涉险……”
“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带出来。按我说的做,这是命令。”季鸿说完,挣脱了段明,闪身冲了进去。
段明踌躇了片刻,他们这批侍卫与季家三公子相处的年份并不长,因此对季鸿的脾性并不如对二公子季延摸得清,但是季家人都有个通病,就是外固执。段明用力地锤了一下地面,望了眼内间,赶紧低下-身子把二娘背上,脚下生风地从火场里向外跑。
内间的门已歪了半扇,视线所及之处可见一片青色衣角,那衣上纹路季鸿熟悉得很,却不是余锦年的衣物,而是自己的衣物,他来不及去想少年怎么会去穿自己的衣裳,也不敢去踹门,担心门扇倒下来伤及到少年,便躬身钻了进去。
幸好二娘房里物什不多,还有些没有烧及的地方,然而浓烟滚滚,季鸿一进去就被烟火熏了眼睛,他用湿衣袖遮住口鼻,眯着眼,顺着那片青色衣角,找到了被多宝压-在下头,躺在地上已经昏过去了的余锦年。
这木质多宝架是前任屋主留下来的,二娘向来节俭,从不买瓷啊玉啊的摆件,所以这上也就放放账本之类的轻物,也正因此缘由,余锦年才只是被木架砸晕了头,侥幸从这多宝下捡回了一条命。多宝另一端已被舔舐上来的火苗烧得黑焦,季鸿搬开架的时候甚至觉得烫手,他猛咳了几声,将少年从底下拽了出来,却又突然发现床边的地面上有些反光的水迹。
他没能细查,毕竟当下救人最为重要,季鸿将身上斗篷解下来,把余锦年已经烧起来的衣摆扑灭,便用湿斗篷将人一裹,往肩上扛起。
头顶的房梁吱嘎作响,簌簌地往下掉着火星,在他们二人向外冲的脚步中,身后木床轰隆一声彻底倾倒,余焰伴着热风扑上来,季鸿湿透的后背被瞬间烤干,连发梢都被焚去了一截。
进来时还在顾及少年的安危,离开时却是真正的火烧眉毛,什么也顾不上了,季鸿抬脚踹了好几次,才将那半扇几乎堵住了出口的歪门给踹开。肩头突然动了一下,余锦年从湿凉凉的斗篷里发出微弱的声音,不停地唤道:“二娘,二娘……”
季鸿险险躲过垂下来的半根木头,喉咙里被浓烟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然而听到少年的声音,他那颗悬着的心也稍稍能回落一些,忍不住回应他道:“二娘没事,放心罢。”
余锦年像是真的放心了,很快就趴在他肩头,没了动静。
季鸿撕下一摆被火苗舔了的衣角,烈火、浓烟和随时掉下来的木屑让他辨不清方向,一块烧红的瓦片擦过手臂,但因为整颗心都放在了境况不明的少年身上,竟也感觉不到什么疼痛。大火已彻底将二娘的房间侵占,季鸿都已走到外间,却听咯嘣一响,头顶木梁倒下来,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正此时,段明把被砸伤了腿脚的清欢救了出来,交给苏亭,便从墙边捡了把斧头,提了桶水,转头冲进季鸿所在之处,一刀劈断了那脆弱不堪的拦路木梁,火焰烧得耳边一切噼啪作响,段明大喊一声:“世子,得罪了!”
紧接着哗啦一声,一桶凉水将二人从头到脚浇透,段明伸手接过余锦年,把季鸿从里面拽了出来。
外面众人来来回回地提水灭火,哭喊声、惊叫声、火光噼破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使得今夜信安县的西城注定无法平静。阿春也知事态严重,自发充当起了大人的角色,尽管自己也多多少少受了伤,却抱着哇哇大哭的穗穗耐心哄着,二娘被即刻赶来的闵雪飞做主,送去了方家客栈,并立即叫闵懋跑去医馆传了大夫。
先出来的是苏亭,他前后进出了两趟,已有些体力不支,身上衣也被烧得破破烂烂,将清欢放下,他就扑倒在地上好一阵猛咳。
闵雪飞守在一碗面馆门前,看着已塌了半边的房屋,突然抬脚往里走,吓得诗情画意当场跪下,一人抱住了一条腿喊:“二公子,您行行好!”方才听说季三公子冲了进去,就足够将他俩吓得够呛了,这回眼见自家公子也不要命了,哪里还敢松手,是拼着把腿抱断也得阻止他啊!
“可是叔鸾他——”
闵雪飞焦躁着,诗情画意忽地齐刷刷抬头,望着火光破涕为笑,指着里面道:“二公子你看,是世子!他们出来了!”
闵雪飞匆忙迎上去,几人才从火口当中冲出来,背后就轰隆一声巨响,原本就摇摇欲坠的一碗面馆被大火焚尽了骨架,房梁不堪其重,墙壁层层碎去,整座院落都在冲天的橘色火光中彻底地塌陷下来。天际渐渐露了微光,却不是鱼肚白的青,而是在远处红彤彤地耀着,使得这一方天地都似着了火一般。
有人喊道:“有救了有救了!老天爷要落雨了!”
季鸿回头看了一眼,满目橘红,分不清究竟是远处的朝霞,还是近处的火光。他在层层叠叠往下滴答着水珠的红斗篷里扒了扒,露出一张少年人昏沉的脸,季鸿沿着眉骨脸颊细细地看,看了满眼的烟烬,他还想伸手摸一摸,手抬了一半刚碰到了少年的脸颊,就突然沉沉地坠了下去。
闵雪飞受了惊,一把将他携住:“叔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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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鸿久违地又梦见了二哥季延,好像与余锦年在一起后,他就鲜少能够再见到二哥了。今次相见却换了地方,不再是漆黑一片的虚无,而是在那个雪洞里,而他明明已经被雪刺盲了眼,却竟然看到了面前的火堆。
二哥正在火堆前烤肉。
季鸿猛地站起来,挥手将他手里插着肉块的木枝打进了火里。
“哎呀!”季延笑了笑,竟直接徒手从火里拿出了那块肉,小心地撕下外面被烤焦了的黑壳儿,露出里头嗞嗞冒油的鲜嫩肉块,“别怕,是鹿肉。”
他好像是神仙一样,随手一变就能变出各种各样的东西,这会儿又从袖兜里摸出了盐罐,还不知从哪儿掏出一片宽阔的绿叶,他用叶片托着肉,往肉上洒好盐,笑道:“阿鸿长大了。见了二哥却没有哭嚷着要跟二哥换命,这是第一次罢?”
季鸿伸手接过叶片,道:“很久没有见到二哥了。”
这些年季鸿一直在生长,而季延则完全停在了他死去的那个年纪,仍是一副少年模样,与如今的季鸿在一起时,倒像是他是弟弟,而季鸿才是哥哥。
季延笑盈盈地看着他:“不久,半年而已。”他看季鸿一直盯着手里的烤肉看,似乎要将那肉丝都看出花儿来,不禁啧啧两声,“真的是鹿肉。”
季鸿没说话,也不肯吃。
季延换了个姿势,托着腮问:“哎呀,我们的小阿鸿真的长大了,都不爱跟哥哥说话了……好吧,他叫什么?”
“嗯?”季鸿迟钝了片刻,停下了翻看肉块的手,有些困惑地望着季延。只是他还什么都没说,季延却仿佛已听到了他的心声,满意地点点头:“锦,年——嗯,不错,挺乖的孩子。”
洞外寒风呼啸,片片雪花凝在洞口上,季鸿没有搭他的话,反而问他:“这次怎么是在雪洞?”
季延听罢却笑起来,他倚在雪地上,却像倚靠在什么金丝软塌上一般悠然,一身的红衣,无论过了多少年,仍然是那般俊秀夺目。雪爬上衣角,又被他拂落下去,他轻松道:“一直都是雪洞呀,只不过是阿鸿你不敢睁眼看看罢了。真的奇怪,你那样怕黑,明明走出去就好了,却要一直把自己关在最黑的雪洞里,还连累了我也困在这儿。”
一直以来困扰着季鸿的噩梦,就这样被他一带而过,可是转念想想,正是如此,对方才是他的二哥,只有季延才会这样取笑他。
季延拂拂衣袖站起来,脸上仍旧是季鸿最熟悉的那种爽朗笑容,那笑容即便是最后一刻,都一直轻响在季鸿的耳边。他走近了,好奇地看了看季鸿发中插着的一只玉簪,看够了,他才耸耸肩膀,围着雪洞走了一圈,道:“你怕黑,只不过是害怕黑暗里有我的尸体,那么你也看到了,这里什么都没有。阿鸿……你还怕吗?”
季鸿无言,季延却一挥手,洞中篝火突然蹿高三丈,迅速将整个雪洞焚成一片火海,火中渐渐浮现出奇异的景象——断裂的房梁,倾倒的木柜,沿着石砖纹路渗透的鲜血,一只从门板下伸出的伤痕累累的手,以及一只滚到脚边叮当作响的刀铃。
季鸿不由得倒退半步。
紧接着一切尽归黑暗,似乎有人在四周游-走,他猛地伸手抓住了那人,想也不想就往怀里拽,急切地唤道:“锦年!”
拽到了眼前,才发现那并不是余锦年。季鸿松开手,眉心微微蹙起:“二哥……”
季延款款笑道:“你看,你怕的已经不是我了。我已经死了,他还活着……也幸好他还活着。你早该去担心活着的那个,至少担心他是值得的,而非困步于我这个死了很多年、什么都不能给你的二哥身上,你说对不对?”
季鸿看着他,突然问道:“二哥要走了?”
季延伸出手指,在季鸿心口点了几点,很是好笑地说:“我这个做二哥的还怎么好一直霸占着这儿,该腾地儿了。”他盯着季鸿,义正言辞地道,“好好修缮一下,虐待二哥也就罢了,莫让人家也住这寒酸透顶的雪洞。”
他向着洞外走去,红衣扫过白雪,季鸿对着他背影道:“二哥。再留一会儿,我想让你看看他。他很讨人喜欢的。”
“不了,已经见过了。”季延摆摆手,“替我谢谢他,水晶菊花糕很好吃。”
季鸿:“……”
又一息一瞬,雪化成了雨,在天地之间淅淅沥沥地下。
季鸿睁开眼,才发现那雨声并非是梦,又抬起手,发现手臂上受伤处已经包扎好了。
闵雪飞端着汤碗走进来,看到季鸿正在床边披衣套靴,口中咳嗽连连,忙放下手中东西走过去:“怎么突然就醒了,大夫说你是被烟火燎了肺,须得静养。”
他道:“二哥来过,又走了。”
闵雪飞被他吓了一跳,以为他又犯了癔症,毕竟当年刚从雪原被救回来时,他发着高烧,没少说胡话,即便后来病好了,也是性情大变,有时虚实不分,也念叨二哥就在身边什么的。不过这么多年,闵雪飞以为他至少能看开一些了,谁想这突然的,怎么又提起这种事来。
季鸿看出他受惊吓似的表情,又补充道:“做了个梦而已。”
闵雪飞半信半疑,季鸿却起身下地:“锦年呢?”
出了门,正碰上罗老先生从旁边房间里出来,他三步并作两步抢过去,从门缝中窥视到了趴在床上的少年,一个药僮正在床前做着什么,挡住了季鸿大半窥视的目光,他只好拉住罗谦仔细盘问:“他状况可好?可有受什么伤?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他有些心焦,说得便快,情急之中又忍不住咳嗽了几声。
罗老先生抬手稳住了季鸿,道:“稍安勿躁,稍安勿躁。这孩子虽是被砸昏过去,但福大命大,睡上一觉便也醒了,只不过一冷一热的,便有些烧。至于后背上的刀伤,一时半刻是急不得的,得慢慢来养。其余的人俱是些皮肉外伤,没什么大碍,至于老板娘……唉,情形着实不太好。眼下我那小徒正为小先生包扎伤口,诸位稍候片刻再进去看望罢。”
“——刀伤?”季鸿和闵雪飞异口同声。
他是被困火中,怎么会有刀伤?闵雪飞警惕起来,立刻唤来诗情画意,让他们叫来一个参与了扑火的伙计,问道:“你可看见了,火是怎么起的?”
那伙计一脸迷茫,挠了挠头发说:“我也不清楚,我昨儿个夜里起来放水,就听见外头噌哐一阵乱响,我还以为是来了盗匪,吓得躲在柴房里都不敢出来。过了会儿听外头没动静了,我再出来一看,那一碗面馆已经烧起来了!就赶紧叫着人去扑火……”
听他这番说辞,季鸿顿时四下寻去,看了半天,才突然想起:“石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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