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建山很快发现, 自己在军部会议上不管什么提案都遭到了掣肘。
时辰任上将——因为时辰之前的昏迷、现在也还没有完全恢复所有权力,目前由其副手蒋牧战代理事务——的第七军和他路建山任上将的北方军团一贯立场不和,他们阻挠这很正常。
但第三军以及东方军团这两个中立派别的军团和他唱反调, 就显得非常微妙了。
会议上, 其他人几乎没能掩饰住他们的错愕——
第三军和东方军现任的上将都是白启书这位前前任元帅的嫡系, 和白家关系密切。而白家和路家穿一条裤子从不是秘密。
现在这是……内讧了?
会议桌上,难免有人开始试探。各个势力的关系和动向毫无疑问是最重要的情报之一。如果白家和路家拆伙甚至敌对, 军方的势力消长将会有重大的变化。
——首先就是保守派面临的衰弱。
现在, 东南西北四个军团再加一至八军,一共十二个军团当中,五个主张进攻、中立的军团三个,另外四个是保守派。看起来进攻派和保守派实力差异不大,然而进攻派中, 第七军和西方军团的综合战力最强, 每年的军部内部比试基本没下过前两把交椅, 连带着这两个力量的话语权也最强。而保守派的四个,除了路建山所在的北方军团能在内部比试中排前五, 其他三个从来都在后半段。保守派能和进攻派刚,主要是因为中立派中第三军和东方军团对路家有所偏向——
当然了,这种偏向于大的立场上无涉,但在小的利益划分或是提案等等上面, 还是很明显的。
这两个中立势力的偏倚, 和白老元帅对两位上将的救命和知遇之恩不无关系。
如果白路两家拆伙……呵呵。
不耐烦地应付了多方试探, 一结束会议, 路建山就面沉如水地回了家。回家之后大发雷霆,一会儿叱骂路浩天脑子进水、想不开去动白越;一会儿又骂白家不留情面。
但他心里也明白,真正让他挫败的是他的预计和现实完全不一样。
和白家撕破脸的时候他真没料到情况会如此急转直下。
说真的,他担任上将十几个年头,自问和第三军以及东方军团的马上将、李上将保持了很好的关系,这两位在无关大局的一些利益分割上也都支持他。其实路建山一直觉得,虽然他和这两位一开始的交好是因为白家,可是说到底白家也只是个引子,这么些年的感情与利益牵扯,还不都是处出来的?白家除了一个白煜——还是个从军不久的毛头小子——根本没人能够在军方说上话,这些年,多少人都含沙射影说他心机深沉、靠在白家上位,可是怎么不想想,如果白家不是借着他,就那一个科学家一个机械师,凭什么维系原本军方的人脉?白家给了路家好处,路家又何尝没有回馈?
怎么就说的好像是他路建山占了多大便宜?
路建山从来不是一个冲动的人。
在白家,当他意识到白家夫妇不会原谅他、除非他放弃自己的儿子之后,他就果断地选择抛弃这一段关系。
他相信自己已经不是那个曾经需要白家才能走上去的、毫无背景的小子。他早已牢牢掌控了北方军团,并且将曾经白家的人脉变为了他自己的。
但现实狠狠地给了他一耳光。
他想不明白:难道那两位上将真的就那么忠诚于白启书,即便在他死后?
明明这些年,北方军团和他们的利益交换一直很稳定,从明智的角度来看,无论怎么说也不应该是这样一个结果。
他控制不住地在家里大发雷霆。而另一边,某间保密性极高的茶室。
白父白靖安握手感谢了马上将和李上将,态度非常诚恳:“非常感谢两位上将。我知道,让你们做出这个选择,是难为你们了。”
“哈哈,白老元帅和咱们是什么情分啊。老弟说这个就见外了。”两位上将笑着反握了白父的手,对视一眼的时候彼此却都心照不宣:
交情自然是有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不至于人走茶凉,他们也不可能全凭当年恩惠做事。路建山和他们私下的一些来往,割舍起来太难了。
真正让他们无法拒绝的是白靖安开出来的条件。
白启书曾担任二十年的元帅,手里握着的东西从来不简单,人脉,武器库,一些军方勘探星球时的秘密……
白靖安拿了一部分出来,做定金,要他们帮忙对付路建山,之后,还会再把剩下的也拿给他们。
两人当然不会拒绝,只是没有想到,白靖安这一次会下这样的血本来让他们和路建山拆伙。毕竟,当初,将路建山引荐给他们的,也是白靖安。
马、李两个上将到底是真的感念老元帅的,在利益之外对白靖安也有几分真情实意的关切。不免就问:“老弟,你这么折腾到底是为了什么?你要知道,就算我们现在再针对他,他在北方军团的势力早就稳固了,根深叶茂,不是可以轻易撼动的。你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你在他身上动用的老元帅的资源可不少,按说现在是该收获的时候,正应该维系和他的关系。你怎么反而要跟他决裂呢?”
“一言难尽啊。”白靖安长叹了口气,把白越被路浩天差点谋杀的事情和盘托出,脸上全是苦涩和疲惫,看得人于心不忍。
马、李二人闻言也是惊愕万分,都跟白靖安保证,肯定是要好好收拾路家一通的。他们虽然不是重情重义到无私的人,可好处也拿了,再看在情分的面子上,更不可能放过对老元帅后人下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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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父回了白家,心情好了许多。能给自己的孩子遮风挡雨,对每个父亲来说都是种骄傲。
不过回家发现餐桌上某个上将赫然在座,他一下就微妙起来:“时上将不应该很忙吗?”怎么闲的没事就往我家跑?我允许你追我儿子,但可没说还要给你提供环境!
“军团的事情现在牧战管的比较多,我比较空闲。”时辰礼貌地站起来,没用机器人,而是亲自去拿了碗筷给白靖安盛饭,态度真切而不显得过于殷勤。看白靖安似乎还要说什么,他就赶紧转换了话题:“军部那里,只是让马上将和李上将反对路建山,恐怕还不够,我有一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行,白叔不如帮我参详参详?”
白靖安瞥了他一眼,没说话,心里舒服不少。
这小子可比他阴多了,哪天两人一通聊,自己这个知识分子完全没想过还有种种可以折腾路家的方法。说什么参详?不如说是这小子给自己出主意。
不过想想这么一位上将,对自己如此客气,又一直出谋划策,这份重视能看得出来对阿越是认真的。
他心里不由有些舒服。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有个样样出色、对他还好的对象呢?时辰这个人,目前看来,还真是无可挑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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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路家的处境变得越发不妙。
随着第三军团和东方军团的明显针对,军队内保守派一时节节败退,在好几个议题上都被进攻派占了上风。而保守派内部在灰暗的前景当中也开始混乱起来,开始要找人对这些失败负责。
——责任何在似乎是显而易见的。
第一军团开始质疑北方军团的保守派领袖地位,并试图取而代之,理由是路建山应该对保守派的失利负责。路建山靠着多年的积威和贡献勉强维持住了地位,但是内部的争吵和彼此攻讦极大地损害了同盟间的情谊,不信任和猜度的情绪开始蔓延。
雪上加霜的是,在新财年各个军团进行的军备采购活动中,北方军团狠狠吃瘪。
联邦军工研究院婉拒了他们购买最新款的机甲和战斗舰的图纸进行生产的请求,而有消息称第七军、第八军等都成功从研究院得到了图纸。路建山十分愤怒,私下质问研究院院长,对方是个笑眯眯的人,但是语气却多少有些不客气:“不知道路上将是否听说过,我是杜礼行大师的学生。”
杜礼行,白越的母亲。联邦特级机械师,桃李满天下,其中最出色的学生之一,是联邦军工研究院的院长。
而且,为了照顾学生,杜礼行的最新研究往往会带上几位学生一起。这位院长和杜礼行的合著论文与合作研发成果不计其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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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部内部势力的变化对于绝大多数平民百姓是秘密,但对于时刻关注军方动态的军校学生不是秘密,更不要说是联邦第一军校这样学生要么家里有军方背景要么个人实力极为出类拔萃的军校了。
“白家不要你们了吗?路浩天?你终于不用再像条狗一样跟在白越身后了是不是?”
嘲讽的大笑声响起。
路浩天捏紧了拳头,脸色阴沉。
他烦躁的不是这些无聊的人,而是父亲的暴怒,还有父母的争吵。母亲坚持是白家疯了而父亲却责怪他没有任何政-治头-脑。
——他们甚至没有去问他为什么要杀白越,他们眼里只能看到后果,看到势力,看到利益。
路浩天几乎要为自己感到可悲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矫情,毕竟他的父母几乎毫无犹豫地就为了他放弃了和白家的友谊。可同时他们又从来不真正在意自己想了些什么。
“……听说你纠缠白越纠缠得他烦不胜烦,所以白家终于决定给你一个耳光是不是?舔狗?”
那些人乐此不疲地大笑着。
路浩天紧紧盯着为首者的面孔。
——在联邦成为联邦之前,清晖曾经因为持续的战争而一盘散沙,为了凝聚权力也凝聚攻击力,这个国家有那么几十年曾一度转为帝制,之后又在和平重新回归的时候那位皇帝主动逊位让权。他因此被所有人所尊敬,而他的后代没有实权但不会有人希望与他们为敌,因为那意味着被民众所厌恶。
眼前的,是当年那位皇帝的第四世孙。
路浩天想起父亲紧缩的眉头,咽下了到了喉口的咒骂。他不能再惹来一个敌人。
然而宋千楠却握住他的手臂走上前来:“够了。你们根本不知道真相!”
“哦?真相,什么真相?小可爱——我记得,你是路浩天的助理?”
宋千楠的脸颊因为怒色而染上漂亮的红:“根本不是浩天的错。不过是白越无法接受浩天选择和我在一起,恼羞成怒给我们使绊子,被戳穿之后撕破脸皮罢了!”
他说得斩钉截铁,愤怒地表情也似乎真的是忍无可忍下的冲口而出。
对面的人缓缓眯起了眼睛。
即便这位皇帝的后代是个纨绔,在这个圈子里,他也从来不是真的恣意妄为的蠢货。一番刺激得话,三分调笑两分羞辱,还有五分,却都是试探。
所有人都想知道路家和白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是决裂,还是一场障眼法?是短期的不和,还是彻底的对立?
试探无处不在,而没缺乏经验的年青一代,似乎是最好的突破口。
现在有心人得到了一个答案。白越因为路浩天喜欢别人而恼怒?这和印象中不同啊,从来都是路浩天追逐着白越。
但也不一定,谁又知道不是一出“自以为是裤下之臣的暗恋者转头喜欢上别人”而引来的不满呢?
在场的人心中念头一个接一个,然而周围想得比较浅的军校生们早已嗡然议论开来,个别脑回路短得像是直肠的,已经在说没想到真相竟然如此。没想到看起来令人敬慕的年轻药剂天才,居然这么阴暗可憎。
“令人印象深刻的颠倒黑白。”
一道男声,仿佛冰镇过得高度数酒,醇而凉。
所有人循声望去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军装上那一排排耀眼的军功章。对于每个军校生来说都无比渴望的荣耀。再看他肩头的标识,年轻人们几乎是呼吸急促地瞪大了眼睛:“上将!”
“时上将!”有人看清来人的面孔,双颊因为兴奋而涨红,“我的天,我最崇拜他了!这些年最漂亮的战斗,全都是他的第七军打的!”
“等等,他不是应该还在昏迷吗?”
“你从来不看新闻的吗老兄?时上将已经醒了,并且身体机能检查一切没问题,很快就要重新担任第七军的上将了!”
“那可真是太好了。不过,他来这里干吗?”
是啊,一位上将,为什么会突然来到军校?
这个问题也被路浩天问了出来——时辰的突然出现让他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还记得那天在路家这位上将对白越的回护,如果不是他过于爱好打抱不平,那么就是时家和白家有了一些超出他了解的关系。这对于刚刚和白家决裂的路家绝不是好消息。
“我来拜访一位朋友。我也是这里毕业的,按理说还是你们的学长。”时辰笑了笑,当然他不会告诉路浩天,他拜访的朋友是路浩天的老师。因为时辰最近在查路浩天,并且发现了一些蹊跷的地方,他不得不亲自过来确认。
高大的上将只是站在这里,气场就压得一群菜鸟们有些喘不过气。
男人随意地笑了笑,望向路浩天和宋千楠的眼神却深不见底,看得两人几乎打了个寒颤:“非常令人印象深刻,试图谋杀自己的好友之后,还要倒打一耙给人栽屎盆子。我记得路小先生还是去年第一军校评选的优秀学员?这让我真为自己的母校感到担忧。”
什么?
其他的学生一片哗然,都吃惊地看向路浩天和宋千楠——谋杀?而且按上下文来看,意思是他们谋杀的是白越?我的老天!这可是大新闻!
路浩天没想到时辰会这么说。他们这些人,哪个不是走一步看三步的?时辰究竟想过没有,他的话明天就会传遍整个军部?然后引起一系列的连锁反应?
——不,不,不,他怎么会没想过?第七军作为进攻派和路家的关系还用说吗?他当然乐于把这件惊天丑闻捅出来!
“这是污蔑!时上将!”路浩天在口中尝到了铁锈味,他完全不想知道如果“谋杀”的罪名被扣在自己头上,自己家里会遭受什么打击,而父亲……父亲又会如何?
他瞪着时辰:“您只是救了白越,所谓的‘谋杀’不也是从他那里听到的?都说耳听为虚,您凭什么相信他说的话?”他说着又把宋千楠那套当日告诉白家的谎话搬出来说了一遍——非常流畅,就像是他真的这么认为一样。
宋千楠在一旁描补:“是的,这是一场诬陷。白越恨我们没有拼命去救他,所以故意污蔑我们。而且,他喜欢浩天,一直把浩天当成是他的,而对我和浩天恋爱的事实充满恨意。”
时辰看了一眼宋千楠。他不知道路浩天是不是太蠢,宋千楠说是在给路浩天解围,但同时一遍一遍强调两人在一起,固化别人心里这两人是恋人的印象。而且,要是他没记错,路浩天说的借口,可全是宋千楠当日编出来的……
虽然这两个人里,路浩天更有地位,而宋千楠像是个“掘金男孩”(注:指希望通过嫁入豪门而提升阶层的人),但在这段看似由路浩天主导的关系里,宋千楠才是那个步步为营的人。
这真的很有趣,他敢打赌路浩天的心眼没有他身边这个助理一半多。这也让时辰内心忍不住怀疑对白越的谋害到底是谁的主意。他原本更多关注路浩天,现在却把宋千楠的嫌疑提升到了最高。
“你是说——白越因为你们在一起而记恨?因为他喜欢路浩天?”时辰没有把心里的想法表露出来,只是显出了一个短促的笑容,“不好意思,恕我直言,我不觉得白越的眼光有这么差。我是说,在我是他的追求者的前提下。”
男人在碎了一地的眼镜里仿佛听到笑话一般地摇了摇头:
“虽然路小先生很不错,但请允许我自恋地说一句——个人认为,白越要是真的愿意谈一场恋爱,我赢得他的心的概率大约比这位,高那么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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