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能离开她, 哪怕一步。
因为她的情况越来越不好了。
打出生时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根,无药可医。这么多年, 家人们想尽了办法,求尽了名医,可没有人能救治一个注定要离开的人。她如今还剩下的这口气, 是用上好的药材吊着的。这药能让她活个一时半会,却不能再叫她长命百岁。
彩云易散,琉璃易碎, 美好的事物大抵都是要留不住, 才能叫人念念不忘。
陆仰止已经不再去当职了,皇帝看重他, 见他如此, 派人来召见过他一次,但陆仰止没有去。他不敢离开清欢,他怕他一转身,她就不会再醒过来。
其实她现在昏迷的时间已经远远超出清醒, 有的时候睁开眼睛会分不清面前的人谁是谁,大抵是那场毒, 让她的眼睛出了些许毛病。可昏迷着也不代表多么舒服, 她有的时候会呕吐, 会抽搐,心律会急速失常,大夫就在陆府住了下来,老国公带来的太医也一直盯着她的情况。
那么多人想要她活下来。
老太太跟老太君不敢在她面前哭, 背地里没人了总是偷偷抹眼泪,男人们自诩顶天立地,可这双手就算能撑起大好河山,也无法挽救一个小姑娘脆弱的性命。他们甚至贴了告示悬赏,若有能医者,愿意散尽家财,结草衔环为报。
可是没有人能救她。来的名医倒是不少,每个人给她把完脉后都叹气摇头,说自己学艺不精,只差没将药石罔效四字说出口,让家人提前准备后事。
就好像是春日枝头的一朵花苞,晚来风急,骤雨扑打,一瞬间便要凋谢,零落成泥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半月有余,这一日清欢在昏迷中被喂了药后精神竟好了些许,还认出人了。陆仰止站在人群外头,直到她喊他对他招手。
他过去了,她瘦弱的不像话的双手略有些无力的抬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低声请求:“哥哥,我……我想再去放一次花灯,这一次……我想好,要写什么愿望了。”
因为嗓子疼痛,她语速极慢极轻,险些要叫人听不到。
“好。”陆仰止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她。“天还没黑,等天黑了,我就带囡囡去放花灯。”
她笑起来,已经瘦脱形的面容上眼睛大的惊人,陆仰止看了,心头一酸,如若刀绞。其实他早就知道的,都一年了,她的个儿丝毫不见长,人却越来越瘦,他变着法儿的给她寻好吃的,可她总吃不了几口,他也绞尽脑汁带她去玩,可她总是病恹恹的,那会儿他就明白,她停止了长大,也许就再也不会长大。
“元宵节过了呢……哪里还有什么花灯啊……”清欢趴在陆仰止肩头,轻轻拍着他的背。被病痛折磨的明明是她,可安慰别人的,却也是她。她抬起头,看向周围疼她爱她的长辈们。他们都看着她,目光温柔,但都带着泪光。
于是她笑起来,蹭了蹭陆仰止的脸颊。他轻轻将她放开,神色坚定:“会有的,天一黑就会有了。”
说完他起身,在她的目光中离开了。
陆之寒立刻上来扶住她,清欢在父亲怀中喘息着:“阿囡真幸福,做了爹爹的女儿。”
陆之寒抱着她不敢让她看自己泪流满面的脸,他的面部表情已经扭曲,双手颤抖,可声音却沉稳一如往常:“爹爹也幸福,才有阿囡这样的宝贝。小阿囡快快睡,等睡醒了,就有花灯可以看了。”
她依偎在父亲肩头,呼吸声几乎没有,就又慢慢睡了过去。
这一觉不知到了何时,大概是记挂着花灯,天黑后她竟然又一次醒了过来,这一回精神很好,颇有些容光焕发的意味。老太太跟老太君在旁边守着,见她醒了,纷纷问她饿不饿,可有想吃的。清欢仔细想了想说,要吃橘子糖。
含了一块橘子糖,陆仰止就来带她去看花灯了,他换了一身黑色的衣裳,更是显得清俊。清欢被他背起来,陆之寒在她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大氅,然后他就带她出门了。出门前清欢回过头,长辈们站在门口看她,她嫣然一笑,对老太爷说:“祖父,等我回来,帮你跟外祖下棋啊,这次我帮你赢。”
“好、好,祖父等你回来!”老太爷露出笑容对她挥手。
“回来之后,想吃祖母做的福寿酥,外祖母做的绿豆糕。”
“这就去做,等我们宝贝阿囡回来就吃得上!”
天还有点冷呢,春天了,万物复苏了,可她的生命却很快就要结束了。
陆仰止背着她,大街上竟然真的到处都是花灯,简直就像是元宵节重新到来了。可清欢看的分明,国公府的舅舅们跟表哥们都在人群里面呢,不过他们好像觉得自己伪装的很好,于是她也贴心的装作没有发现。
卖他们花灯的竟然还是去年元宵节的那个小贩,清欢提起笔,她现在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字儿也写的歪歪扭扭的,因此自己颇有些不满意。不过今晚的月亮很圆,和元宵节一模一样。她先是题了几个字,而后笑起来,竟然吟了一句小诗:“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
陆仰止浑身僵硬:“囡囡。”
“开玩笑的。”她笑起来,在他背上乖巧地趴着,但眼前又渐渐有些花。“你说,人是活的久些好,还是短些好?”
“自然是久些好。”
“可是,活得久些,倘若不开心呢?”她继续问。“是不是短些就比较好?”
陆仰止不肯回答这个问题。
“若是,什么都想拽在手中,那必然会遭来恶果。”清欢喘了两口气,“……到了时间了,就要放手让她去了。”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总有一天要死在父亲他们前头。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想让他们接受这个事实,等这一天真的来临,不要太难过。”她伸出小手摸他的耳朵。“哥哥也是,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但我活着的时候已经足够了,身后事,就是希望你不要强求。”
陆仰止一步一步的走着路,没有说话。
清欢当然可以让自己在这个世界里长命百岁,可注定的命运是她早早的就会死。即便今日不死,以后也终有一日,要让陆仰止抓不着看不见。所以她才让一切顺其自然,假如她抛弃自己的身份,就这样生长在凡尘间,也会长成这样温柔乖巧的少女,但与此同时,死亡也是她必须接受的结局。便是倪雅不对她下手,她也不可能陪伴陆仰止多久。
要到什么时候,他才想要放手呢。
“以后哥哥要好好孝顺爹爹,祖父祖母,还有外祖和外祖母,我走了,哥哥就得把我要做的事给一并做了。”她扒着手指头数,就跟给学生布置功课的先生一样。“要好好生活,好好吃饭和睡觉,还要好好当官,照顾长辈,爱护晚辈……嗯……我的要求也不高吧?”
陆仰止嗯了一声。
她又笑起来,两人到了河边,陆仰止将她抱到腿上,看着她松手,那一盏小小的花灯很快顺流而下,不见了踪影。
然后他起身的时候听到她说:“哥哥,我要睡了。”
“……好。”他又将她放到背上,每一步都好像踩在了刀尖上。他听到她的呼吸,嘈杂的街道突然间变得安静起来,他听见她的呼吸从浅浅的,变得更浅一些,再然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那双搂着他脖子的小手,慢慢地松开,他走在大街上,四周人人欢声笑语,热闹美满,唯独他孑然一人,空旷而又孤寂,寒冷而又绝望。
就这样一步一步走回了陆府,什么都忘了,什么都不会做了,看着她被接过去,换了寿衣,放进了精致的小棺材里。胸腔里的玩意儿似乎也不会动了,就这么傻呆呆的看着,周围一片哭声,他像是身在一个梦里,空荡荡的,又钻心的疼,简直像是灵魂都被撕扯成了碎片。
人死如灯灭,生前如何,死后都不再痴缠。
人人换上白衣,陆仰止站在灵堂里,突然像是想起什么,拔腿狂奔,离开了陆家。
他顺着河流一直跑啊一直跑,似乎跑过了山河大川,跑过了旷野平原,跑过了日月星辰,也跑过了九重三千。河流往前奔腾,他便往前追逐,一直追逐,跑断了腿也不肯停下。
最终,他在一座人迹罕见的小桥边,看见了那盏被放进河里顺水而去的花灯。陆仰止跳下去,他忘了自己不会水,只想抓住那盏灯。他在这春寒料峭的深夜里陷入冰冷的河水之中,颤抖着手取出那张字条。
纸上的字歪歪扭扭,着实称不上好看,字迹虽然沾了些水被晕开,但仍旧清晰可辨。
上面说:我欲四时携酒去,莫教一日不花开。
作者有话要说: 苏轼《阳关曲.中秋作》
欧阳修《谢判官幽谷种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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