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的沉睡,在经过这许多事情之后突然间就从一无所知的迷茫到了云开雾散的阳光底下,幸福来的真是让人毫无防备。好久没有这样舒服的一觉睡到醒了,湿润的海风从窗外吹进来令我到此时仍有一种梦幻的感觉。
心月的声音适时在门外响道:书呆子,起来了没呀,你看看太阳晒到你哪儿了呢?
我心里一乐,朗声回道:三公主若有兴趣不妨进来一视。
心月在门外啐了一口道:去,原来你这书呆子也大不老实的。
我穿戴好后即将门一拉开,心月与我对个正着,不知为何她却红了脸低下了头,我却看她看的有些痴了,一袭白衣,没有任何修饰的长发只是自然的披在双肩,让我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个夜晚。
心月转过身柔声道:跟我来吧。
我亦步亦趋跟着她身后,走过几道回廊,上了两层楼,却还是在月宫之中,可见这月宫建的何其精巧宏伟。在月宫第三层的一条长廊上心月放缓了脚步,我则被眼前的景像给惊呆了,整条长廊的壁上都绘着一幅幅极精致的画作,天花顶上也绘着各类奇珍异兽。我缓步与心月并肩而行,看着壁上那第一幅画作。只见画中是一妙龄女子却胁生双羽翅,怀抱一块石头直飞向大海中,我略一思索便沉吟道:精卫填海。
心月在一旁笑道:书呆子果然有些见识,当初此画绘成时我颇不得要领,后来得齐先生指点才知究竟。
我微微一笑,向第二幅画走去。
此画中则是一勇猛有力的武士搭着箭拉满了弓向着天空,眼神中有着不可一世的霸气,奇异的是天空中居然有九个太阳。
我吸了一口气道;后羿射日。
心月这回倒没有太惊奇,只是说道:能把太阳射下来,该是何等英雄啊。
我不禁想起昨夜忽然想到的那句嫦娥应悔偷灵药诗,好似与眼前的画产生了某种奇妙的联系。嫦娥不就是向往成仙而背弃了后羿么,纵使英雄如弯弓射日却也不能留住芳心一片。又想起心月曾称塔力为伐着桂花树的吴刚,我忍不住笑出声来,心月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我说:书呆子发什么颠呢,看画看傻了么。我摆摆手,接着向下一幅画走去。
这一幅是一片大海,在远处高悬着一轮明月,月光下翻滚的波浪上映着一片细碎的光芒。我与心月相顾一笑道:这一定是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了。
心月笑道:正是,这三幅画是当初齐先生立意,着能工巧匠细绘在此,想是必有什么深意吧。
我点点头,其实我心里也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却不知道如何去表达出来。
此时心月对着我顽皮地一笑,快步跑到一扇窗前,迎着朝阳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又缓缓的呼出来。一片金黄灿烂的阳光从窗框中斜射进来,映在心月身上仿似披上了一层梦幻般的金纱。我轻步走到她身旁,好像生怕一个响动就会把眼前的这一美景给惊走了。心月睁开眼给了我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颊上两个浅浅的梨窝就是那绽开的向阳花了。很多个世纪之后有人总结说两个互相爱慕的人只要有机会能够对视七秒以上就会坠入爱河。我与心月的眼里此刻只有彼此,这个时候不需要有话说出来,所有想表达的一切都尽在这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了。我与她一起看向窗外,那瞬间的壮美景色令我如一阵电流经过全身。月宫本建在一片高地之上,从这里看下去视野一片辽阔,在中原已是冬天时节,这里的却还红花绿树。几片白云飘浮在青绿的山林之上,一群海鸟从云雾中飞出,甚至可以看到晨光在飞鸟背上印上金色的光芒。
心月一边笑着一边回头顽皮的看我,在长廊中越走越快,最后奔跑了起来,白色的衣袂飘扬在这晨晖之中,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个美丽的早晨了。心月一闪身进了一道门。我在门前抬起头看到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正是“藏经阁”,我收摄了心神,也跨步走了进去。
与长廊上的华丽壁绘不同,藏经阁内的修饰却极为简洁,四壁只是以白漆刷就,数排古木书架按照某种规律静列室内。我信步走过去随手拈起一册,却是司马迁所著“史记”,再转过一个角落取出一册看时就是“诗经”了。这里庄严安静的气氛令我开口时已是自觉的压低了声音,我轻呼心月,她仍是轻声嬉笑道:书呆子找不着我了么。我循声找去,只见心月手上已捧着一册“玉奚生诗”,我记得心月曾经说过在寂寞的月宫中只有在藏经阁中读李商隐的诗是她不多的乐趣之一了。
看着这些颇具规模的藏书我不由得赞叹道:真想不到在远离中原的海岛之上竟还能看到这么多经典佳作。
心月笑道:这全是齐先生的功劳了,若没有齐先生,只怕这岛上之人仍然不知教化,名副其实的蛮荒之地了。
一个苍老但有力的声音在此时响起道:三公主言重了,老夫岂敢当这举手之功。
随着话音未落,齐思贤信步走来,向心月一揖道:三公主进来之时老夫已在此内,请恕失迎之罪。
心月嘻嘻一笑道:齐先生,你知道我性子散漫,你一多礼我就想逃了出去呢。
齐思贤转向我含笑道:楚公子是饱读诗书之人,此间藏书多半已读过的吧。
我拱手还礼道:不敢,只是走马观花一回,还未瞧得真切,想来齐先生学识渊博,学生定须仔细请教。
没等我说完心月就在一旁假装打着呵欠说道:你们读书人说起话来就是这么迂回盘绕的么,我听得乏了,你在这里跟齐先生好好请教吧,我出去吹吹风。
说完就轻灵地闪到了门外,我作个苦脸与齐思贤相视一笑。
说实话,我确实对齐思贤此人很感兴趣,是以并不急着追在心月之后,反倒借此机会与齐思贤请教起来。
齐思贤领我走到一处位置对我说道:楚公子熟读“易经”,可看出书架按五行八卦而列,而藏书又按着经、史、子、集而分门别类各归其位。
在齐思贤的指点下,我看出书架与藏书果然俱按照齐思贤所说规律排列摆放。
齐思贤忽然对我说:请楚公子为我取来“老子”。
我不禁有些愕然,但还是按着齐思贤的要求去寻找此书。一旦踏足其中,便觉天旋地转无所适从,但随后按着易经中乾、坤、巽、震、坎、离、艮、兑卦象基理及五行相生相克之理渐渐摸索,却也能逐步自由行走。于是在取出“老子”之前心中默想着欲取其他何书一试,结果总能在一个转身及数步之内就取得,不由大呼奇妙。
齐思贤笑而不语任由我行走其间,待我刚刚取出“老子”之时,他忽然朗声诵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我心中一片空明,满心之中充满了莫名的欢悦之情,天地之间似乎一切只有道的存在了。我走到齐思贤身前深深地一揖道:朝闻道,夕死可矣。齐思贤仍然带着他那和蔼的微笑,携着我的手走出了藏经阁,来到了长廊上。
我有点受宠若惊的感觉,等着齐思贤要对我说些什么话。在阳光下,齐思贤脸上几道深刻的皱纹投下一抹立体的阴影,好似给他的面容多添了一份阴郁之情。许久,齐思贤开口却是问了我一个问题:楚公子,你一定想知道我的过去,是不是?
我没想到他会这么直接就把我一直想问的问题给反问了出来,我只是望着远处的山雾静静地点了点头。于是,就在这接下来的大半天时光里,直到斜阳渐沉,才听完了这个颇不寻常的故事,让我对齐思贤不仅多了许多了解,更多了一份敬佩。
时光跳回到更遥远的四十五年前。
中原都城。
嘈杂的旅店里所有的伙计已经忙的一团乱,旅店老板皱着眉头大声呵斥着些微有些怠慢的小伙计,尽管语气严厉,但谁都能听的出来,那是一种幸福的烦恼。三年一度的科举大考,来自全国各地的举子贤达们怀揣着一个进仕及第闻达天下的梦想来到了这里。但不管明天会成为怎样的人,至少在今天他们还要找一个地方可以吃饭睡觉,毕竟没有吃饱饭的时候是没有力气做其他事的。
精明的老板虽然对伙计疾言厉色,但对所有上门的赶考客们却异常恭敬,因为他知道将来这群人中有的就要成为封疆大吏,有的还要出将入相,稍有怠慢便是生意做不下去的可能,侍奉好了更可能鸡犬升天。老板的脸上甚至露出一个只有他自己才能理解的笑容。
刚安顿了一批来自云南的考生,这边又有结队而来的六七人。只见这几人俱都衣裳华丽,谈吐不俗,尤其居中一人年纪虽轻却形象高大,五官方正,予人感觉不怒自威,俨然是这一群人的首领人物。眼尖的老板自然主动朝这位居中的年轻人热情地迎了上去。老板堆起的满面笑容就像戴着一层惟妙惟肖的面具,你能看到那种热心,你能听到那种关切,可就是感觉不到那种真诚。
老板招呼道:这几位爷路上辛苦喽,上等的好房来几间哪?
回话的的果然是居中的那年轻人,他一拱手,温和地说道:掌柜的客气,我们这同乡弟兄七人,就来四间房吧。
老板一迭声的答应着,唤过一个精明的伙计过来交待道:带这七位爷去二层东厢,把最好的四间房给这几位爷啊,好生招待着,怠慢一点就仔细你的皮。快去帮着把行李搬了,爷安顿好以后就赶紧打几盆热水给爷送去。伙计手忙脚乱地抢过行李在前头引路带着众人往二层厢房走去。
这时一个宏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道:掌柜的,这里最便宜的客房来一间。
老板闻声转过头去,那面具一样的笑脸瞬间僵硬,本来热得能把人烫伤的眼神这时变得如冰霜一般,他冷冷地打量着这个其貌不扬甚至可以说面目有些丑陋的年轻人。他显然也是来赶考的,只是灰扑扑的衣裳上打着数个补丁,只见他塌鼻翻唇,眼睛细小,神色倦怠,只是眼神中放射出来的光芒似是充满了无限的能量。最让老板不能忍受的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落拓的书生,他的神情却好像在说着最好的上房来一间一样。老板看戏听书时常听人说出将入相者无不是英雄伟岸的人物,眼前这人不要说能否进仕,就算入了仕途只怕也是个不能入流的异类吧。
老板用冷的不加修饰的语调道:最便宜的客房么,后面的柴房,等晚上大家歇息不用烧柴之后你就去睡吧,不过现在你得去外面等着,我这还要进客呢。
那落拓书生显然是不曾想到老板会如此刻薄无情,几乎就想发作,但涨红了脸转身就要走。
这时一个声音及时响起道:刘兄请留步,你不是比我先出门的么,怎么现在才到呢?
店中那些本来想看一场好戏的闲人俱都齐齐看向说话那人,原来竟是适才七人中为首的年轻人。那落拓书生看着说话之人却一脸的茫然之色。那年轻人快步走来不待书生说话即携起他的手转向老板开腔,语调仍是那么温和,让人听不出一点情绪上的反应,他说道:掌柜的,这位刘兄也是我同乡,本当同行而来,却有事先行,不知何故耽搁至今日才到。正好我们八人住四间房了,你去招呼别人吧。
这年轻人的话虽然说来温和有礼,但却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威严,老板本来有点担心真得罪了这有钱公子的朋友,听了这话忙不迭打恭作揖口中道:得罪了,得罪了。
转过身又换上了那一副活灵活现的笑脸对着落拓书生笑道:这位爷这边请吧。老板说这话的表情好像刚才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仿佛他是刚刚见到这位书生。那年轻人朝书生使个眼色,轻轻一拉他衣袖,书生便不言语,随着年轻人昂首阔步而去。
年轻人与书生进了客房待掩上房门之后,书生即拱手相谢道:多谢这位公子好意,在下确实囊中羞涩。不过读圣贤书之人尚知礼义,不敢在此久留,请教过公子名讳之后在下必定辞谢,他日若有幸重逢,定当再谢。
年轻人却不慌不忙,一拱手还礼,这次语调中除了那一如既往的温和之外还多了一种温暖的感情,他说道:在下姓李名天付,东南福州人氏。适才兄台此言差矣,如你所言大家都是读圣贤书的人,岂不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再则在下观兄台谈吐不凡,将来定非池中物,何必与那市侩的掌柜一般见识。何不痛饮三杯欢叙一番。
书生回礼道:在下河北沧州人氏,姓齐名思贤,得见有兄台如此人物实是三生有幸。既如此则恭敬不如从命矣。
当下两人哈哈一笑,李天付唤过旅店伙计先上一坛陈年女儿红,取了一对酒杯在房内对饮起来。
两人各谈家乡奇闻异事,再论当今时政军情,倒是十分投机,大有相见恨晚之感。到两人各自醉倒在床时已是深夜时分,齐思贤自然就在李天付房内住了下来,再不提要走之事了。离开考尚有七日,李天付便把同乡另外六人一一引荐与齐思贤相识,齐思贤为人虽清高孤傲,但因与李天付甚为投缘,遂对其同乡人等亦敬重如一,加之李天付已隐为诸人首领,说话间俱是照顾得周到细致,众人相处和睦友好。虽有人心内嫌恶齐思贤相貌丑陋且清贫孤高,但碍了李天付的面子,也虚与应付了,只想着好好准备大考之事。
到了考前三日李天付独自外出的时候骤然增多,齐思贤本就不是好事之人,心下虽觉奇怪,但也不会出言相询,只是在房中有酒时便自斟自饮,烦闷时便一人出了门在京城里游逛。这一日齐思贤嫌市井人多嘈杂,专拣清幽小径处走,不知如何曲折,从一小竹林内穿出后竟看见一座小小禅院。这小禅院前有一道小溪流经,溪上架着一座小石桥,桥下流水潺潺,数尾小鱼在光滑的卵石中游走,齐思贤看的甚是心喜,想道:若是有如此清静之地可以长住,不取功名又如何。
齐思贤信步走入禅院内却听得禅房内有语声传出,便凝神听了片刻,原来是一人与禅院的禅师在一问一答。
只听那访客问道:大师,世间最痛苦的当是何事?
禅师沉默了一会,却对访客讲起了一个故事:许久之前,在恒河岸边的菩提树下有一比丘名唤精进力者日夜冥思,时间久了竟然能听懂树下的虫鸣鸟语。是日有蛇、兔、龟、鼠四兽聚在树下,只听蛇道:这世上最痛苦之事莫过于饥渴了。兔却道:要说最痛苦之事却是,想那为了一已之欲便行出多少奸险凶恶之举,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如何不痛苦。龟闻言摇头道:世上最痛苦之事其实是愤怒,世间多少事情不是因愤怒而起于愚昧却终于悔恨呢?鼠听罢却畏缩地道:世上最痛苦之事定是恐惧,想像尔等在觅食之际既须防着虎狼出没,又要小心捕猎陷阱,性命都保不住的事,如何不是最痛苦?精进力听得四兽争论却不再沉默,出言对四兽道:你们都错了,真正最痛苦之事其实是有所作为。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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