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第六十二章

小说:丹阳县主 作者:闻檀
    第62章

    夜色渐起, 天边浮出淡淡的星子。

    靖王府的大厨房里, 一干的厨子老妈子们正在忙碌。因为下午湛堂突然传出话来, 说王妃娘娘突然要亲自下厨, 做饭给靖王殿下吃。

    他们哪里能不慎重,王妃娘娘要亲自来做饭,这简直比做饭给娘娘吃还要麻烦。厨房被收整一新, 王妃娘娘可能要用的配菜, 俱洗的干干净净切得整整齐齐摆好,而他们严阵以待地站在一旁,等着王妃娘娘吩咐。

    其实元瑾也不是突发奇想, 是今儿朱槙说:“我教你箭法,还教你读书,怎没见你回报我点什么?”

    射箭元瑾的确在学,所谓的教元瑾读书,却是他屋中的一些闲书,元瑾偶尔闲着无聊看看,有不懂的问题会去问她。

    元瑾想了想,问道:“那殿下想如何回报?”

    朱槙道:“……你有什么擅长的?”

    元瑾道:“却也没什么特别擅长的, 不如我亲自下厨,做两个小菜给殿下吃?”

    朱槙听了笑容微有些僵硬, 颇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见元瑾等着他回答一般看着他, 只能说:“……那, 自然好。”

    元瑾便挽了袖子洗了手, 进了厨房。

    而身后的紫苏和柳儿则对视一眼,暗道不好。其实元瑾平日在家中,还挺喜欢做饭的,但在家中根本不是她动的手,所以她对自己的厨艺没有一个分明的认知。但这手艺,可不能让靖王殿下尝了去。

    两人赶紧的跟了上去,说王妃娘娘身边有她们帮忙就好,屏退厨房中的众人。

    元瑾将鱼片下锅煮了一锅鱼片汤,上头洒了点香菜作为点缀。她再另用一灶,炒了一个溜肝尖儿,再一盘茭白炒蛋。模样倒也不错,毕竟菜什么的都是大厨们早就切好的,火候也是专门的烧火丫头管着,还有紫苏和柳儿帮忙看着。这样装了一托盘的几个菜,元瑾才叫下人端着,浩浩荡荡地往湛堂去了。

    屋中,朱槙在看书,听到元瑾的动静才抬起头。

    只见元瑾跨门而入,身后带着的丫头将几盘菜一一放在了桌上。并两碗上好的竹溪贡米所蒸制的香喷喷的米饭。

    朱槙看着元瑾做好的菜,慎重地审视了一番。

    元瑾则面带微笑:“殿下怎么了?”

    难道他又在疑心她会动手脚?

    “没什么。”朱槙笑笑道,“坐下一起吃吧。”

    他不是怀疑元瑾下毒,而是在娶元瑾之前,老丈人特地交代过了他,别的都好,唯一一个是千万别让元瑾做饭。她不光做得难以入口,还不许别人说她做的难以入口。所以内心隐隐有所担忧。

    元瑾依言坐下来,她先夹了一筷子鱼片吃了。见朱槙也夹了茭白炒蛋,他定神许久才放入口中。却发现并未像老丈人说的那样要命,也是还不错的。才松了口气,十足地夸了元瑾两句。

    元瑾笑了笑:“殿下若喜欢,我日后常给您做。”

    这样做饭是很少见的,两人如凡世的普通夫妻一般相对而坐,桌上摆的是再普通不过的小菜。食不言寝不语,两人都安静地吃饭,朱槙不时给她夹鱼片,屋内有种淡淡的温馨之感。

    元瑾一边吃饭,一边抬头看朱槙,他的食量顶得上三个她的,菜其实几乎都是他在吃。穿着家常的长袍,英俊面容,浓眉如刀。却是同她对坐吃饭,吃的还是她做的小菜。轻轻的咀嚼声,筷箸相碰的声音,让他显得无比的真实,无比的贴近。

    若是在五年前,有人告诉她,她会嫁给靖王朱槙,并且与他同桌共食,元瑾只会以为那人疯了。

    而现在,这个杀神就坐在她对面,吃她做的饭,还时不时地给她夹菜。

    元瑾微垂下眼,眼中波澜微起。

    不久后,李谦再度进来汇报事情。朱槙就先出去了。

    他似乎不愿意让元瑾听见这些权欲斗争的腌臜事情,在外面的厅堂里同李谦说话。而元瑾在他走后也没挪动,她耳朵极好,朱槙也没有刻意戒备她,因此隐约能听见两人的对话。

    “属下查过了,不管是太子还是萧风的军队,最近都没有出现新的兵械幕僚,那弩机出自何人之手不得而知……倒是太子有些反常,将原本防守咱们山西亲兵的保真两卫人马撤回,停留在了城外的山丘上。”

    朱槙平静道:“怕是朱询手里有个高手。”

    李凌的语气则有些迟疑了:“那能是谁,他们的幕僚并无什么变动。”

    朱槙低低一笑:“既是高手,自然要做足神秘之态,岂能在明面上出来。且放着吧,等他浮出水面了再说。”

    元瑾听到这里,用筷子轻轻拨了两下饭。

    紧接着他们说话的声音就听不见了,元瑾见菜也吃得差不多了,就叫紫苏把菜撤了下去。将她的笸箩拿了上来。

    前些日子,她打算给朱槙做一双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给朱槙做鞋,第一双,也可能就是最后一双了。

    她拿了石青绒面的料子做面,千层布的软鞋底,已经做了大半了。加紧些做,想来这两天应该能做完。

    在她出嫁之前,是被崔氏突击过针线的,旁的绣花许还不行,鞋却是能做得很好的。崔氏叮嘱过她许多次了:“你嫁了人,一针一线都不给夫君做,只会显得你们夫妻不亲密,会做个鞋总是好的。靖王殿下常年行军打仗的,也是费鞋。”

    朱槙从外面进来时,就看到元瑾在做鞋。

    寻常人家里,妻子做这些是理所应当的,只是他从未见元瑾做过,倒也觉得新鲜。

    蜡烛的光芒朦胧,元瑾的头发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侧脸温柔而朦胧。微卷的睫毛低垂,眼瞳明亮而清澈,仔细地看着走针,不时地用针拨两下头发,让朱槙想起小的时候,孝定太后就常为皇祖父做鞋。

    他一看,就满心溢着柔和。

    他走了过去,在她身边坐下道:“你在给谁做鞋呢?”

    元瑾道:“殿下看不出大小?”

    这样大的脚,不是他的还能是谁的。

    朱槙笑笑,原来真是做给他的,他又问:“你知道我穿多大的鞋?”

    “不知道。”元瑾道。

    “那做来我如何穿得?”

    元瑾抬头,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我拿您的鞋来比照着做的,你怎么会穿不得。”

    倒是嫌弃他碍着她的事了一样。朱槙不再说话。

    朱槙坐在她的身侧,他身材伟岸,顿时就遮住了她大半的烛光。既没有看书,也没有去演武堂见幕僚。元瑾觉得有些奇怪,就抬起头,发现朱槙正看着她。她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朱槙轻描淡写地说,“元瑾,明日的先帝忌辰,你就不去了吧。”

    元瑾道:“那……皇上难道不会怪罪?”

    “他不会的。”朱槙似乎是一语双关道,随后又说,“明日,我会派五百精兵秘密送你回定国公府去。你就留在定国公府,暂时不要回来。”

    元瑾听到这里,面上更露出几分忐忑,抓住了朱槙的手:“殿下,究竟怎么了?”

    他的手极其宽厚,是练家子的手,刚劲有力,元瑾是见识过的,他可挽弓三百斤。但是在她手中,他的手非常的放松。朱槙只是笑笑:“先帝忌辰很是枯燥,你去了也没什么玩的。”

    元瑾没有再问下去。朱槙则靠着迎枕,开始了闭目养神,或者是在沉思什么东西,只是这些东西,元瑾是不会知道的。

    她看着朱槙英俊的面容,表情平淡,眼底却微有波澜。

    朱槙防备利用自己,为何最后还会让她回定国公府去,分明她若是跟着一起进宫,会对他更有利。

    他莫不成……是在意她的生死的?

    元瑾想了很久,最后还是垂下眼眸,继续做她的鞋面。

    第二日晨起,朱槙换了正式的亲王冕服,郑重地装着一新。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让自己的面色显得有些蜡黄,嘴唇发干,一副久病未愈的样子。

    元瑾给他整理了革带,将当初他一开始送他的那枚玉佩,系在了他的腰间。

    朱槙也看到了,笑道:“这是做什么?”

    元瑾摩挲着那枚普通的青玉玉佩,道:“您身为靖王,身边之物必定都是价值不菲的,却将这块普通的玉佩一直留在身边,它对您势必有不一样的意义,所以给你系着祈福。它究竟是什么来历啊?”

    朱槙沉默片刻,才说:“不过是个普通之物罢了。”

    元瑾笑笑也没有多问,站起身。

    这时候,外面有人隔着房通传:“殿下,太子殿下来了。”

    朱询怎么会这时候来了?

    朱槙听了面色不变,淡淡道:“叫他先在前厅等着吧。”他看了元瑾一眼,“你现在,立刻就从偏门出府去。”

    “殿下……”元瑾微咬了咬唇,“怎么了,我还是送您离开吧?”

    “现在就走。”朱槙再重复了一遍,带着毋庸置疑的坚决,“立刻!”

    元瑾后退一步,让紫苏赶紧收拾要带回定国公府的东西。

    “不要收拾了。”朱槙说,向外喊了一声,“宋谦!”

    宋谦进来,对朱槙拱手。

    “立刻带娘娘回定国公府去,你亲自护送。”朱槙吩咐道。

    宋谦拱手应喏,虚手一请,看来是很早就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娘娘,您请。”

    元瑾最后再看朱槙一眼,朱槙看她惶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样子,又安慰般地对她笑了笑:“我无妨的,你去吧。”

    元瑾才带着紫桐几个出了湛堂,坐上了马车,一路小跑着从靖王府的偏门出来了。

    等她走后,朱槙才整理了衣裳,表情重新变得淡然起来,对身侧的李凌道:“走吧。”

    朱询正在前厅外等着,既没有进去喝茶,也没有坐下。身后还站着大批的羽林军,这像是请人么,押送还差不多。朱槙眼中平静而冷酷,嘴角却扬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侄儿怎么亲自来了,这皇宫怎么走,叔叔也不是不知道路。”

    “叔叔此言差矣,是父皇惦念着皇叔身上有伤,才叫侄儿来护送,免得路上出了差池。”朱询也和煦地笑道。

    朱槙看着朱询,突然想起他第一次看到朱询的场景。

    他站在萧太后的身边,微低着头,显得谦卑又恭敬。一个庶出的身份低微的皇子,若不是被丹阳县主扶持,进而入了太后的眼,便连今天的地位也没有。尔后朱楠告诉他,朱询因为太后不将他议储,已经同他站在一列,他许了他太子之位的时候,朱槙问了他一句:“那为何,萧太后为什么不将他议储,反而选了德妃所出的六皇子?”

    朱楠愣了片刻,他从未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太后的心思谁能说透呢,左不过是觉得三皇子天资不如六皇子罢了。

    但朱询的天资真的不如那个当年还不足十岁的六皇子吗?这怎么可能,朱询后来干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无不证明这是个聪明绝顶,并且善于隐忍,也能十分心狠手辣的人。

    导致朱询背叛萧太后的直接原因,是因为萧太后没有将朱询选为太子。

    但是,朱询几乎是她从小看大的,跟她的亲侄女丹阳又无比亲近,又有这般的野心和才华。为什么,萧太后会不选他作为太子呢。反而让朱楠钻了这个空子,推翻了萧太后的统治。

    朱楠并不知道为什么。

    朱槙几乎也没有想透,无论他几次把自己放在萧太后的位置上,都觉得应该要立朱询才是。

    萧太后既然不肯用朱询,那势必有她的道理。

    朱楠若是使用不当,小心会被毒蛇反噬。

    “何必麻烦侄儿,”朱槙笑道,“我却也没有伤到,连自己去皇宫都不行的地步。侄儿先回吧,我随后就到。”

    朱询仍然笑着说:“叔叔莫要强我所难,我是奉了父皇的命令来接的叔叔,叔叔若不跟我去,我怎好跟父皇交差,岂不就是抗旨不尊了。”

    他这抗旨不尊却也是两种含义。一种是说自己,另一种却是在说朱槙。

    朱槙轻轻一叹,似乎不想再同他争辩,只无奈道:“既然如此,侄儿前方带路吧。”

    朱询带的马车,同朱槙的人马很快就上路了。

    而元瑾在马车上睁开了眼睛,淡淡地道:“他出府了?”

    同在马车上的赵管事嗯了一声,恭敬地问道:“二小姐,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静观其变。”元瑾说完闭上了眼睛。

    前面不远却已经到了定国公府,元瑾被人扶下了马车,看到身后跟着她的五百精兵,低声吩咐宋谦:“你带他们,去前院歇顿吧,不必跟着我。”

    宋谦迟疑:“娘娘,可是这……”朱槙早已嘱咐,是必要亲身跟随的。

    “去吧,后院不能进人,也别惊扰了老夫人。”元瑾说着,径直走入了院中。宋谦有些不知所措,本来殿下的意思,是他自此后就完全地跟着娘娘,只听娘娘一个人的吩咐,可是现在娘娘的吩咐和殿下犯冲了,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招手示意,让大家分列前院,严阵以待便可。

    随着元瑾踏入内院,徐先生等几个等着她的,立刻迎了上来。

    “二小姐。”徐贤忠十分的毕恭毕敬。

    这不仅是因为,元瑾的确帮了他们许多。更有的,是对元瑾实力的尊重,一个普通的闺阁女子,是决计做不到,也不可能做到那些事的。除了说服太子,取到布局图这种小事,薛元瑾还成功做到了,虽从未和萧风见面,却让他自此只听她一个人的吩咐,只要她和他对接,这如何不玄乎。

    徐贤忠是有过疑虑,他也曾问过薛闻玉,但闻玉是半个字都不会说的。最后徐贤忠决定不去管这些鬼蜮伎俩的,只要二小姐是帮着他们的,她是什么来头并不重要。

    现在徐贤忠,连着上次宫中起火时,见过一面的宋况,都对元瑾十分尊敬,甚至隐隐超过了薛闻玉。

    元瑾却一直不语,直到进了书房,才问:“闻玉现在在宫中?”

    “正是呢,计划要开始了。”徐贤忠道。

    元瑾深吸了一口气:“府中各处的布置可都到位了?”

    “二小姐尽管放心,就连老夫人、夫人等几个,我们都是严密保护,绝不会让人有是好空虚可钻。”徐贤忠低声道,“就是您带回的五百精锐,是不是要……”

    元瑾摇头:“不必打草惊蛇,先将他们暂时安置着吧。”

    徐贤忠眉头微皱,但是元瑾已经吩咐了,也只能言听计从。

    宫中却已摆起了祭祀台,上了三牲祭品,瓜果点心,鸿胪寺布置好一切礼仪,由着衮冕服的天子、皇后先给先帝上了头香,再是太子,和朱槙相继上香。

    一早还不觉得热,却不过一会儿就烈日炎炎起来。

    大家都着厚重的正式礼服,是里三层外三层,不一会儿就晒得汗流浃背。朱楠和朱询还好说,朱槙却一副大病未愈的样子,额头竟还晒出了汗,嘴唇更白了一些。

    “朕看皇弟似乎有些不好。”朱楠道,“不妨随朕回乾清殿稍坐吧。”

    “无妨。”朱槙却道,“自然是孝道要尽全,先帝在时我还小,未曾尽孝床前,现在更要做足才是。”

    等撑过了全部礼仪,朱槙才由李凌搀扶着,前往乾清殿小坐。

    “其实今儿先帝生辰祭祀,除了想与弟弟尽尽孝心之外,还有一事,要同弟弟商量。”朱楠在为首的龙椅上坐下,郑皇后紧随着坐在了左下的椅子上。朱楠说话的语气一派和煦,宛如一个真正关心弟弟的兄长。

    朱槙则抿了口茶,似乎因此呛水又犯了咳嗽,用手巾捂着嘴,好一会儿才过了咳劲儿。叮嘱李凌:“我看我这病,茶水我如今也喝不得了,叫人端杯白水来吧!”

    朱楠笑容微僵。

    茶水有味,可以掩盖一些东西。但是白水无味,想动手脚是不可能的。

    等白水上来朱槙才喝了口,笑道:“方才,皇兄说有一事要同弟弟商量,尽管说就是了,你我之间何必讲究这些。”

    “其实这事……唉!”朱楠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对外面招手,“来人,宣太子上来。”

    朱槙眉毛微微一动,不知道朱楠这究竟是要搞什么花招。

    片刻后,太子朱询进来了,跟在他身后的……朱槙眼睛微眯,却是一个被打得鼻青脸肿,手被绑缚在身后的人,是被人押进来的。他未曾见过。

    几个人都给朱楠行过礼,皇后坐在左手下,朱询才对朱槙道:“不知皇叔是否还记得,年前皇祖母寿辰时,母后宫中起火一事?”

    朱槙淡淡道:“过去几个月了,一时竟记不大清楚了。”

    “皇叔是贵人多忘事,”朱询却是继续往前讲,“前两天,我们审查锦衣卫,从巡守的锦衣卫中抓了个人出来,发现此人手中有母后宫中之物,形迹可疑。于是仔细审问,才知道他当真是纵火景仁宫之人!只是他一个小小人物,即便是想偷些零碎,又怎会去烧宫宇。如此再问,他却说是皇叔您叫他动的手!侄儿听了也是震惊不已。”

    朱槙是终于明白了朱询要做什么。

    他看向朱楠:“皇兄,难不成你信这无稽之谈?”

    他一个藩王,与皇后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为何要平白地烧她宫殿,和一个妇人别苗头。他们这理由找的,未免也太荒唐滑稽了。

    “朕自是不信的。”朱楠道,“所以才找你来说个清楚,免得我们兄弟之间,留了什么罅隙。毕竟你皇嫂待你一向和善,你怎会因为存有谋逆的心思,而烧毁她的宫宇呢!”

    朱槙听到这里,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朱楠这话,看似是在与他分辩,其实分明是句句指向,这事就是他做的。

    他没有说话,那被五花大绑的锦衣卫却迫不及待地申辩起来:“陛下,您可一定要听我一言啊,是靖王殿下他存有谋逆的心思,否则小的怎敢去害皇后娘娘!横竖小的都是一死,烂命一条的,我也不怕了!殿下知道,皇后娘娘是您的左膀右臂,您若没了皇后娘娘,那他收拾您便方便了,所以才下手的啊!”

    皇后听到这里,面色也苍白起来,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朱槙:“靖王,本宫一向待你不薄,难道你真的……”

    朱槙身后带了三人,两个人高马大的侍卫,还有便是李凌。这时候李凌半跪下开口了:“请陛下切勿相信奸人所言,污蔑了我们殿下。我们殿下想来对陛下都是尽心尽力的,不会害皇后娘娘的!”

    那人又忙道:“陛下若是不信,将锦衣卫钱副指挥使抓来询问便可知,靖王殿下是直接吩咐的他!”

    “行了。”朱槙不想再听这出拙劣的闹剧了,他抬头淡淡地道,“皇上,让他们退下吧,我单独同你和皇嫂说。”

    朱楠面色微动,想了想,示意朱询先把人带出去。

    他仗着朱槙有伤在身,并不能做什么,所以才敢与他共处一室。而朱槙说的有些话,可是旁人不能听到的。

    郑皇后却是手指发抖:“怎么?靖王殿下可是心虚了,本宫是当真没想到,你竟然存着想害本宫的心思……”

    “皇后娘娘,能否请您,现在先闭嘴片刻。”朱槙笑了笑,转向了朱楠,“皇兄,臣弟,做了你这二十多年的弟弟,可以说没有过对不起你的时候吧?”

    “弟弟这话怎么说。”朱楠的表情有一丝僵硬。

    朱槙却不管不顾,继续往下说:“我十几岁大时,你已初登帝位,西宁战局不稳,我为你征战西宁,落了一身的伤病。母后让我辅佐于你,这些年我未有半点反心,一心一意地帮你稳固边疆,亦没有丝毫抱怨。你的皇权被萧太后和萧家所辖制,你想除去她做一个真正的皇帝,我辛苦替你谋划布局,除掉萧太后,使你能坐稳这天下。更是使母后能安心。现在——我问你,这些事对于你来说,是没有丝毫情分可言的,对吗?”

    “弟弟言重,你为朕做了这些事,朕亦没有亏待你。”朱楠的面色也渐渐冷淡了下来,道,“这天下里,你就是一等一的藩王,山西、西北的军权尽收你手,你说一无人敢说二,你荣华富贵享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难道朕——亏待你了吗?”

    朱槙听了笑了笑,神情无比的戏谑:“没有亏待我?我的好哥哥,我十几岁那年,初征西宁得胜归来,您就给我赐了一桩婚事,我本不喜欢那女子,不过您赐婚我也无从反对。结果却让我发现,她暗中给我下药,竟然想叫我断子绝孙!而这一切,其实都是你吩咐的,因为我若没有子嗣,自此后便对您的皇位没有威胁了。我说的可对?”

    “你……”朱楠面色顿时一白,他不知道朱槙竟然知晓此事!

    “哥哥似乎看上去很惊讶的样子啊,大概没有料到我知道吧。”朱槙淡淡道,“你知道我第一次发现的时候,有多寒心吗,我想不到,我至亲的哥哥,竟然这般的未雨绸缪。对自己不到及冠之年的弟弟下这种死手!”

    郑皇后的嘴唇也发抖起来,因为当时赐婚给朱槙的王嫱,是她的表妹,两人之间的关系很近。如果朱槙知道了,这个本来就是勉强娶回来的女子还给他下毒,他会是什么反应?

    “所以她根本不是害病而亡的……”她喃喃道,目中闪过一缕精光,抓紧了扶手,“是你……是你杀了她!”

    “皇后娘娘为何如此激动。”朱槙平静道,“该激动的应该是我才对,我的亲兄弟想杀我,我应该怎么做?不如皇后娘娘教教我?”

    朱楠目光凝重地扫过朱槙:“此事已经过去了快十年,你有何证据,能证明是朕授意的?”

    朱槙几乎要笑起来,然后他继续说:“这还没完呢,我继续替你守卫边疆,替你铲除异己,背尽黑锅。而皇兄呢,现在对手已除尽,边疆稳固,就想要除去最后一个隐藏对手——那便是我,我说的对吧?暗中派人将我刺杀成重伤,污蔑我妄想谋反,设下了这场鸿门宴,以便于将我一举拿下——”

    “你……”朱楠本来就无能,目光阴沉,却说不出什么来,“你那都是信口雌黄,是胡说。你本就在暗中谋划,要夺取我的帝位了!朕这一切都是反击!”

    郑皇后却更清醒,皇帝这时候跟朱槙争这些有意义么,朱槙身受重伤,外面都是他们的人。趁此机会一举将朱槙拿下,那岂不是便省事了。她霍地站起来,冷笑道:“好你个朱槙,你巧舌如簧,不就是想逃脱你谋逆篡位的罪责吗?你火烧本宫的宫殿是真,想谋害本宫是真,这一切皆有见证。如今这时候,你还想狡辩!还想将罪责推到皇上和本宫头上,来人啊!”

    朱槙却站了起来,淡淡道:“皇嫂,你怕是说的不真啊!”

    “哼!”郑皇后冷笑,“你早已觊觎帝位已久,还想谋害本宫,这是谋逆的死罪,你是死不足惜!有什么地方不真的!”

    朱槙走到她面前,露出一抹绝对冷酷的笑容。

    郑皇后突然觉得心中一慌,仿佛有什么地方不对,但是没等她反应过来,眼前突然白光一闪。她的眼睛瞪得老大,似乎是不可置信。但是已经半个字的说不出来。

    而瞬间,一颗带血的,眼睛睁得老大的头颅,已经从郑皇后的身子上落下,咕噜噜地滚到了朱楠的脚下。

    “啊!”朱楠惨叫一声,嗖地从龙椅上蹿起来。

    而朱槙将自己刀上的血擦干净,对着朱槙露出了一个冰冷的笑容:“皇兄,方才你说我谋害皇后,我还觉得不服气。不过眼下,你可以这么说了。大家都亲眼所见,我似乎,也没有什么要反驳的地方。”

    朱槙瞥了一眼,地上的郑皇后的头颅。

    “你……你这个疯子!”朱楠简直浑身都在颤抖。

    他哪里□□的刀!方才不是搜过身的吗?

    而且朱槙这样子哪里像是重伤了,他仍然身手矫健,单手能砍断一个人的头!他根本就没病,不过是一直在装病等他上当罢了!

    这个疯子,他竟然真的当面砍下了皇后的头!他根本就没想过跟他来软的,他这个人的性就是如此,邪性,从不回头。一旦是他认可的事,用尽手段都会去完成。

    这才是一直让他害怕的地方。

    而守在外面的朱询面色一变,暗道一声不好,道:“冲进去!”

    外面早有金吾卫严阵以待了!

    金吾卫们嘭的一声撞开了大门,涌入了大殿之中。但是上方已经传来了朱槙冷酷的声音:“都不许动!”

    只见朱槙单手钳制着朱楠,另一手拿着把寸长的刀,比在朱楠的脖子上。那意思很明显,若是金吾卫要准备上前,他手底下的刀就不会留情面了。

    金吾卫们投鼠忌器,自然一时半会儿不敢动了。

    朱楠面色发白,这时候的他无比的怕死,颤抖道:“都别动……”

    他能感觉到,弟弟的手臂如铁一般制住自己,那把刀的悠悠凉意逼人。让他想起,方才这把不起眼的刀,是怎么一瞬间砍断皇后的脖子的。它能砍断皇后的脖子,也能砍断他的!

    “朱槙,你这可是大逆不道的死罪!”朱询冷着脸大喝,他的目光也迅速将殿内打量了一遍,立刻就看到了郑皇后的尸首分离。虽然他一开始也预料到了这个情况,却仍然觉得一股寒意弥漫上来。朱槙果然不是一般人!

    他的确有当年,一刀斩了宁夏总兵的头的风范。

    “你赶紧放开皇上,若是皇上开恩,还可以饶你不死!”朱询道。

    “对,皇弟!”朱楠连忙道,“你放开我,我不仅饶你不死,还赦你无罪,赐给你十万金!”

    朱槙露出冰凉的笑容。

    他之所以对这个计划有把握,那就是他深刻的了解朱楠这个人,是多么的阴狠,又是多么的贪生怕死,懦弱无能,不就是死了个皇后,也能将他吓得屁滚尿流。这天下若不是他身边的能人,早就换了人坐了!

    “皇兄,现在让我放开你也可以。”朱槙说,“不过,你得亲自写个退位书。这皇位,你怕是坐不得了!”

    “这怎么行!”听到朱槙最后还是瞄准了他的皇位,朱楠涨红了脸,“朕别的……别的条件都能答应你,唯独这个,皇弟,这是大逆不道的!”

    而朱楠再说完这句话之后,就自然地感觉到了,朱槙的刀逼近了自己的脖颈。

    他顿时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而朱询似乎不能再等下去了:“来人,朱槙这个逆贼死不足惜,要先把皇上救下来再说!大家先杀反贼,谁若是杀了朱槙,本宫便许他侯位,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很多人一听侯位脑子就热了,立刻就要上前。

    而朱楠分明感觉到,朱槙那刀离自己的脖颈更近了,仿佛立马就要割断他的喉咙了!

    他大喊道:“都给朕站住!谁也不准上来!否则朕诛他九族!”

    “父皇,现在不是逞勇的时候!”朱询却道,“您一个人对付不了朱槙,儿臣等才能帮你对付他!您莫管,我们必能护您周全!”

    朱楠似乎觉得有一丝不对,但又说不出来,只阴沉地道:“混账东西,都……都不许上来!”

    朱槙却看明白了,朱询恐怕是早就看穿了他的伤势已经好了。他根本就不是想救朱楠,他就是想趁机,把朱楠和自己全部除掉。这样他便能直接登上帝位了,也再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他!

    他那点把戏,骗得过朱楠,却骗不过朱询。

    这捡来的狗,的确养不熟。他心肠的确狠毒,谁也不想留!

    朱槙笑道,“太子殿下,你心细如发,想必我这病重的拙劣演技,你早也看穿了。你一直不言,怕就是等着这一刻吧!”

    朱询却根本不为所动:“你这乱臣贼子的挑拨离间,无人会信的!”

    朱槙也根本不和他争,只是道:“太子殿下,你回头看看。”

    朱询回过头,发现不知什么时候,他带领的金吾卫外,竟已围了一圈锦衣卫,个个手中持有□□,正瞄准他和金吾卫。

    他的面色才真正的变了。

    “现在,还请太子殿下束手就擒吧。”朱槙平静道。

    朱询面色转了又转,锦衣卫早已调离了宫中,朱槙是怎么让他们潜伏进来的。这人实在是心思诡异!

    而这时候,不远处快步走来一个太监,他也没走近,就在人墙外跪下来:“靖王殿下,太后娘娘有请。”

    这宫里的事闹得这么大,淑太后肯定是听到了,两个儿子自相残杀,她能不管么!

    朱槙自然不会这时候走,道:“母后有话,不妨来这里说吧。我却是走不开的。”

    那太监却继续道:“靖王殿下,太后娘娘说了,她三尺白绫已经系好。您若不去,她便自尽了断。料想来,您有亲生母亲的尸骨铺路,这登基之事,走得也算平坦吧!”

    淑太后在威胁他!

    朱槙知道,淑太后之所以没有前来,就是想以死相逼,让他放过朱楠。

    但是放过朱楠,这怎么可能!他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太监似乎看出了朱槙的心思,加了一句:“太后娘娘说了,这绝非恐吓。奴婢也真的说一句,太后娘娘的三尺白绫,的确已经结好了。”

    李凌心中瞬间有些波动,低声道:“殿下,这恐怕真的不妥。”

    儒家历来以孝治天下,倘若太后真的因此而死,朱槙就算登基,也要花费大量的力气清理文官和言官,他们这些人是不怕被杀的,而且他日史书工笔,在他殿下身上留下来的,必然就是千古骂名了。更何况,朱槙本来就是篡位上位,历朝历代以来,凭篡位登基的,哪个有不不被骂的?

    李凌不想,也绝对不忍心让殿下背负如此骂名。

    更何况,就算不说这些,那也是殿下的亲生母亲。殿下平日就算是不理会她,无视她。但逢年过节,还不是搜罗东西哄她高兴。他怎么会真的不在意淑太后。

    朱槙闭了闭眼睛。

    他不想发兵逼宫,就是想出其不意,让淑太后在没有察觉的时候就定下乾坤。

    但是眼下,却是有人早就算到这一环了。否则,单凭淑太后本身,是没有这样的智慧的。

    就算是别人早就算好的,他也不能,真的让淑太后去死。

    淑太后说出了,她就是做得到的。

    朱槙看了李凌一眼,李凌跟了他十年了。对他的一言一行都有体会,眼下锦衣卫包围金吾卫,是绝对占优势的。只要他替朱槙制住朱楠,等他回来即可。而李凌虽略弱于朱槙,却也是一流的身手。

    他立刻也从大腿间抽出一把刀,在朱槙离开的瞬间,又挟住了朱楠。

    朱槙看了眼朱询,示意旁的另两个人,他们也大步上前,朱询本立刻就想跑,但看到锦衣卫寒森森的箭簇,知道自己真的跑恐怕就是个死字,还是慢下了脚步。瞬间就被两个大汉制住了。

    朱槙才带着两列军队,大步朝着坤宁宫走去。

    坤宁宫内,一切都十分寂静。

    朱槙带来的人很快将坤宁宫包围住。

    他跨步走了进去,还没反应过来,突然迎头盖脸就是两巴掌。

    朱槙被打得歪过头去,沉默了一下,摸了摸嘴角,才慢慢地转过头。

    淑太后正站在他面前,她眼眶发红,浑身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再扑上来,再给朱槙两巴掌。

    “你……你长出息了!”淑太后颤抖地道,“你这孽畜,竟然要篡你哥哥的位!你心里还有没有先帝,有没有我,有没有祖宗礼法!”

    朱槙听了平静片刻,随后才重复了一下淑太后的说:“孽畜?”

    “你不是孽畜是什么!”淑太后对大儿子向来都是维护的,十分激动地道,“你当我不知道吗,你方才在殿中,杀了皇后,又胁迫你哥哥退位。你怎么会有这么狠毒的心肠!我早知道,你看你哥哥不顺眼,你谁都敢杀,连你哥哥指给你的王妃你都能杀了。你还有什么是做不出来的!如今这样,你还不是孽畜,那就是你连畜生都不如!”

    朱槙分明面容平静,但是那腰间受伤的痛,却不知道怎么的突然泛了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伤口裂开了,还是在这瞬间,他受到的污蔑和伤害,远比这伤口更痛!

    如何不痛,这可是自己亲娘。是这二十多年来,他虽然心中有所抱怨,却也是在孝顺着的亲娘啊!

    但是她却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他!

    “你还有脸站着,你给我跪下!”

    淑太后只当儿子是油盐不进,她手中不知何时拿了戒尺,狠狠地挥向朱槙的膝盖。

    其实这点痛,对于朱槙来说并不算什么,但他还是突然就跪了下来。随后才开口:“母亲知道王嫱是我杀的?”

    “我怎么能不知道!我,我还替你隐瞒呢!”淑太后说到当初那位靖王妃,更是气得浑身都发疼,“就怕你哥哥听了会多心,会以为你是不喜欢他给你赐的婚。但你怎么能——怎么能死不悔改,怎么能如此混账,如此的冷血。你哥哥对你,还不够好吗,你为何就是不能善罢甘休,非要篡位不可!你哥哥的身体,可是才好不久的!”

    朱槙听着,面色越来越冰冷,眼中几乎如寒冰一般了。他突然笑了说:“母亲既然知道皇兄的病才好不久。那可又知道——我遇到了什么,皇兄又对我做了什么?”

    “你皇兄能做什么,他还能杀你不成!”淑太后毫不迟疑地道,眼泪滚滚而下,“他自小就文弱,也不如你机敏。待你一向又好,你为了你的帝位。就能这么污蔑他不成!你……我没你这个儿子,你这个冷血无情的畜生,谁你都能下手去杀,去污蔑!要是早知道有今天,你出生那会儿,我就……就该一把掐死了你!”

    她最后说的话,那已经不是一个母亲能说出来的话了,那简直是诛心了!

    淑太后因为朱槙谋逆的事气急了,朱槙竟然敢杀皇嫂,她觉得朱槙下一步就是杀朱楠了。

    毕竟皇后都杀了,他还有什么不敢的!

    朱槙听到这里,心中冷得麻木,却是终于笑了:“当初要我镇守边疆的时候,母后怎么不说我冷血无情!要我除去萧太后的时候,为皇兄夺取皇权的时候,怎么就不觉得我心狠手辣!现在,用不到我了,就开始骂我是个畜生了!”他一句比一句的声音厉声,一句比一句冷。

    最后道,“要是没我这个畜生,朱楠如何能好生坐在他的帝位上,而您,又怎么能坐在太后这个位置上。你们说我畜生,那你们,又能算什么!”

    淑太后被儿子突然起来的气势吓倒。抿了抿嘴唇,竟一时没有往下说。

    “你……你竟还有这么多的鬼话。你对你家里人,也能这般冷血吗!”

    朱槙听后不再说什么,而是大笑起来,他从腰间取下了那把匕首,突然扔在了淑太后面前。

    他要做什么?淑太后一时猜不到。随着儿子越走越近,她吓得摔倒在地上。“你……你要弑母不成!”

    朱槙蹲了下来,告诉她:“这是刚才,我杀皇后的刀。给母亲看,只有一个意思——从此后,我与你恩断义绝。你自从后,不管生老病死,都与我无关!生养之恩我也报完了,从此开始,我再也不欠你的!而下次你若再阻拦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你。”

    说完之后,他站了起来。看也不看地上的淑太后一眼,头也不回地,退出了坤宁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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