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雷响彻,深橘色火烧云燎烧天际, 大地通明, 上下如洗, 新一名元婴修士横空出世。
有意思的是,渡劫天雷共计四十九道,却无一落在这名修士身上。毕竟谁也没说渡劫天雷不能躲,此人等于白捡了一身元婴功法, 平地飞升。
后世议起,都说此人乃世上第一好运之人。
背着因为身受雷劫而昏睡的孟重光自平定山间走出,徐行之极目四眺,灵台澄明,双眼视空, 仿佛能得见世间万象之本相。
然而他很快在万千之中找到了唯一值得他注目的人。
岳无尘身披一袭属于卅罗的黑袍, 立于火烧云下, 冲他轻轻一招手:“来。”
徐行之稳步走去, 怕动作打了, 颠痛了背后人。
饶是酣睡着,孟重光仍稳稳抓住他后背衣裳, 仿佛其中存有能令他安心的力量。
徐行之快步走至岳无尘身前,屈身跪下:“师父, 行之回来了。”
岳无尘探出一只手来。
他周身红伤已被妥善地藏匿在黑袍之间, 硬接铁弹子时受灼伤的右手负于身后, 左手轻抚其首, 像是给凡人摩顶结长生的姑射仙人。
“无事便好。”岳无尘温声道, “害师父担忧这么久,以后可万不能如此了。”
徐行之得了元婴之体,于风陵、于仙道,均是上上等的喜事,值得嘉庆,开一个大典相庆都是应当的,然而岳无尘在受渡劫天雷时纵了灵力,经脉受挫,伤势不轻,回到风陵山便倒了下去。
岳溪云急得唇上起了好几个燎泡,日夜侍奉于侧,精心照养,徐行之心怀愧疚,亦时时相伴,元婴大典一事虽有人提及,却无人操办,便这样轻轻揭了过去。
接下来的两年间,世事一切安然,松花烹茶、青梅煮酒,然而又有许多事悄然发生着变化。
在新一届东皇祭礼呈交上的名单里,风陵的秩序官从已上名单十数次的徐行之换成了罗十三。
温雪尘拿着名单去找徐行之,得到的答复很是臭不要脸:“我这老胳膊老腿儿了,得给年轻人些机会不是?”
比他老上两年的温雪尘:“……”
返回清凉谷后,他面色仍不虞得很。
已嫁为其妇的周弦端上茶来,道:“尘哥,东皇祭礼秩序官,其责是维护秩序、在不干涉弟子们竟比的前提下保证赛程安全无恙。徐师兄现已是元婴之体,不适合再担任秩序官一职。不然,若有修为弱于他的异兽出现,一遇见徐师兄便会受其灵压压制,难免会影响比赛公正。”
周弦的话温雪尘自然是听得进去的,然他仍有心结难解:“为何不是徐平生?”
周弦答:“我听说,风陵的罗十三这两年像是了悟了,修为大进,短短两年便已修得金丹五阶之体。那些说他灵根残缺、空占虚位的人也没了话讲。平生兄虽与他同阶,但说句实在话,论剑路剑法,实在比不得罗十三。”
温雪尘不语。
周弦这话倒是没错,上次天榜之比,罗十三凭借一手俊俏剑法,径直杀到第四之位,若不是法力逊上一筹,也不会惜败给金丹八阶的九枝灯。
众人皆言此人厚积薄发,唯有温雪尘看在眼里,觉得罗十三有无限古怪,眉眼间杀邪之气深重,不像常人。他还曾留意相试,却并未在其身上发现有魔、妖、鬼道的痕迹,只得认定是自己想错了。
“论起修为,九枝灯尚可,但他身为魔道,自是不能参与四门中的大事。”温雪尘皱眉,“论起辈分,罗十三又高于徐平生。看来也只有他合宜了。”
周弦抿嘴乐了:“风陵五徒,不是还有一位吗?”
一提此人,温雪尘眉间官司更加纠结。
前些时日,徐行之死乞白赖求他,让他在扶摇君面前帮衬着说些好话,总算是搏了个天榜之比的席位。
若知道他会在夺得魁首后会闹出当众向清静君求赐姻缘的蠢事,温雪尘哪怕把他腿打折都不会让他登场。
况且,他求哪家良媛佳人不好,偏偏要求一个男人?
好在不是温雪尘一个人震惊,当徐行之跪地、说出心中所愿时,四门尽皆哗然,曲驰难得失手落了拂尘,周北南惊得连句囫囵话也说不出口。
然而要说震惊,没人能胜过徐平生。
那向来极重形象、极爱面子的人干脆失了神,直通通戳在那里,面皮通红,言语不能。
多年后,徐平生总算是发现自己作为兄长有多么失职了。
他居然把弟弟带成了一个断袖?!
若是将来身死,他到地下见了母亲,又该怎么解释?
岳溪云回过神来后,还未来得及骂一声“荒唐”,清静君便轻轻拍了几下掌,示意四门弟子安静下来。
岳溪云充满希冀地望向师兄,把阻止这个丢人东西的重任交给了他。
待四野安静后,岳无尘含笑起身,温声道:“……行之,我为你攒的聘礼终是能送出去了。”
徐行之难掩喜色:“弟子谢过师父!”
岳溪云:“……”大意了。
他怎生会忘,师兄疼宠这徐行之已是没边没沿了!
这一声“荒唐”若是骂出来,便是当着四门之人驳了师兄颜面,岳溪云只得忍下一口闷气,决定等众人散去后再劝导师兄三思。
孟重光站在人群里,随众人一道呆愣当场。
他眼中只剩下了刚比过最后一场、发鬓微乱、眼眸含光的青年。
求得师父首肯,徐行之心里欢欣,甚至来不及站起,便单膝冲着台下的孟重光伸出了右手,招了一招。
来啊。来我这里。
孟重光终于从幻梦中苏醒过来,一把推开站在他前面宛如泥雕木塑的人,朝着那道人影踉跄奔去。
在他眼里,众生虚化,世上只剩了徐行之一人。
天妖本性阴邪,不晓世间事,不通人间理,却拥天灵,享慧根,一步行差踏错,便会为祸苍生。
好在,徐行之来了。
此人把他从混沌蒙昧之中带出,悉心教养,真心相待。
为了他,孟重光剪除爪牙与羽翼,渐渐把自己修饰成一个他喜欢的模样,只为了能与他相配。
从天雷间的一吻,他便与徐行之挑明了身份与心意。
彼时,徐行之眼中有惊讶,有不安,有怜惜,但唯独没有厌恶。孟重光便知早晚会有这么一天。
但他并未料到,这话会由徐行之主动提起,在光天化日,在大庭广众,他对自己伸出手来,三千世界俱化为了情深意重的一笑。
孟重光眼里唯有徐行之,自是不知道被他推开之人究竟是谁。
九枝灯被他推了一个踉跄,勉强保持着身体前倾的姿势站稳。
他这一栽,好像有一整个世界从他胸腔里掉了出来。
他哪里不知道,师兄绝不会选择与非道之人做道侣,但痴心难改,仍望着有一日可有什么神迹发生……
九枝灯心中乱糟糟地响着些声音,直到一只手突兀伸来,用救溺水者的粗暴气力把他捞起,又伸掌横拍了他的后脑,他方才转醒。
他回头一看,是罗十三。
罗十三也不看九枝灯,目视前方,又拍了一把他的后背,低声道:“……有点儿出息。”
九枝灯怔忡着扭头望向台上执手相望的二人,心中本是麻木,被这一拍,却觉出了痛来。
当然,徐行之这一通混闹还是得了报应。
上上次温雪尘造访风陵山,恰好见徐行之面带忧色地摇着扇子喝闷酒,问他何故,他含着壶嘴郁结道:“……兄长不同意我与重光的婚事。”
因此,温雪尘很是怀疑,这次徐行之不肯前去担任秩序官,是存了私心,想循机留在徐平生身边多多卖乖讨好,好叫徐平生软下心肠,答允他那荒唐要求。
温雪尘想着种种繁冗心事,难免凝眉。
周弦轻轻一哂,环顾四下确认窗外无人,随即款款于他膝上落座,以拇指抚平他眉间皱痕:“皱眉可不好看。”
温雪尘依言展眉,冷肃面颊微红,摆出丈夫排面,斥责妻子在青天白日里不像样的亲昵举动:“放肆。”
不过这两字说得既轻又暖,倒像是怕吓着周弦。
周弦面上含笑。
温雪尘发现她今日比往日笑颜更多些,不由问:“怎么?有何喜事吗?”
周弦问他:“尘哥,我是不是重了些?”
温雪尘细细感受了一下,是有些。
但他依旧说:“不重。”
周弦粲然一笑,面若春花,凑到温雪尘耳侧,轻轻说了些话。
东皇祭礼之上,戴上秩序官专属的玄色卷云乌纱帽的卅罗甫一瞧见温雪尘,险些没能认出那自带三分浅笑的人究竟是谁。
待瞧见他后,那向来不假辞色的人竟客气地冲他点了点头:“罗师弟。”
卅罗更觉惊悚,难免暗暗揣测,温雪尘这般异常,难道是猜到了自己身份,方才故作亲热,想加以试探?
但他转念一想,去他的,温雪尘小小清凉谷弟子,就算足智多谋,多疑善思,又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秘密?
罗十三早就成为了罗十三,这十数年来改了气质,换了容貌,就算自己亲兄长站在面前也认不得这是哪位仙家,与过去的卅罗唯一相似之处,大抵只有微黑的肤色了。
而前段时间,他那位兄长已经因为渡劫失败,死在天雷之劫中。
初初得知此消息时,卅罗难免发怔,毕竟他早便计划过,若是自己杀了岳无尘,就转投回魔道去,到时兄长若在,自己说出两件与他的陈年旧事,便能成功再入魔道。
然而他自小眼高于顶,与兄长情分实在算不得亲厚,而今对转归魔道也没了什么兴趣,叹一叹也便罢了。
尤其是在听说自家两个侄子为了争魔尊之位,活脱脱变成两只乌眼儿鸡时,卅罗更觉好笑。
若他还在,这魔尊之位岂容竖子插手?
但若他还在,和岳无尘大抵也是不死不休的死敌了。
这般比较一下,眼下这样也不错。
几个时辰后,大盐山间。
几名应天川外门弟子被惊醒发怒的巴蛇追得抱头鼠窜,他们中的两个不住抬头望天,似是在等某人到来。
在跑出百步开外,一道漆黑身影自九天上落下,那两名弟子齐齐露出得救神情,失声大呼:“罗师兄,救我们!”
卅罗冷笑:小废物们。
他并不用剑,将背后背着的长弓扯至身前,引弓拉弦,灿金流光直没巴蛇尾部鳞甲,将它钉在原地,迟延其攻势,却不至于伤它皮肉,
这也是秩序官职责所在:救应救之急,其余一概不做,是以尽管卅罗有些技痒,很想与这传闻中的异兽搏上一搏,但还是在一击得手后呿了一声,收弓转身,瞬身投入林中。
听到后头的追击声消失,站于枝头的卅罗才把手上的弓提了一提,正欲回转山头,鼻翼轻轻一动,便似有所感,微微咧嘴笑开了:“出来吧。”
既被点破,岳无尘也不再隐匿,迈步从一棵树后踏出,温和询问:“……怎知道我来了?”
“师父来前喝了寒潭香吧?”
岳无尘抬袖一嗅,身上确有寒潭香丝丝缕缕的薄香,便笑道:“十三生了个尖鼻子。”
卅罗在树上蹲下,感兴趣地打量着这位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不速之客:“师父不坐镇在东皇祭台,来此作甚?”
岳无尘答:“你是第一次参加东皇祭礼,我怕你不懂该如何做。”实则是怕他不救弟子们,如今看来倒是可以安心了。
卅罗研究了一番岳无尘的表情,只觉他是在偷偷关心自己,笑意更盛。
“……师父如此关心弟子,敢问……”卅罗把弓箭搭于身后,浓眉一挑,张扬一笑,“师父是不是看上弟子了?”
卅罗时常这般言行无状,岳无尘早已习惯,温声道:“……傻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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