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养父养母来到尼斯生活的时候, 郁宁只有十岁。
尼斯漂亮得好像油画一样的风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抵消不了异国陌生感的侵袭。语言不通的障碍,让他从本来就不算开朗的性, 变得更加沉默。听不懂, 说不出,和别人天生的不同, 这些差异都让他感到挫败, 连续好几年的时光,他都处在艰难的磨合期。
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边缘人, 是两个世界交接却无法交融的那一部分。
青春期就好像是一场寒冷的没有尽头的冬雨, 直到遇到那个人的时候, 这场雨才有了即将放晴的迹象。
郁宁也说不上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他短暂的人生阅历让他无法形容出这种致命的吸引。只要他靠近这个人, 就忍不住做出令自己难堪的举动, 毫不犹豫地踏出舒适圈。
咖啡店是个好的邂逅场景, 对于恋爱而言。可是郁宁很清楚, 恋爱这两个字, 不管是对他,还是对于那个人, 都不是一个适宜的词。
明知道,明明知道。
他将自行车停在了咖啡店的门口, 穿过三四个露天卡座, 推开了玻璃店门。被冷气凝住的咖啡香气亟不可待地向外流动, 将他整个人浸泡起来。
郁宁的局促不安相较于第一次已经有所改善。第一次遇见南柯是一个尴尬无比的场景,被欺负的他替“朋友们”买咖啡,一个人在这里买了十六杯咖啡,好不容易平衡了杯子之间的重量拎了起来,最后还是莽撞地撞上了店员,两个人的身上都是咖啡。对社交有着天然恐惧的他连连说着抱歉,头都不敢抬起,对方却温柔无比地替他接过了手里的咖啡,询问他有没有事。
抬头的时候,郁宁才发现,这个人和自己一样,有着一张亚洲面孔,但是五官更多锋芒,不像自己,透着一股未成年的暧昧不明。
之后的很多很多天,他都因为初遇的尴尬没有来过这家咖啡厅,即便是再被那些人指使,他也选择绕远路去另一家咖啡馆。
有时候路过,隔着路面蒸腾的热气看向咖啡店的玻璃窗,总是能看见那个人的身影,他忙碌的样子非常的好看,有种充满礼节的阳光感。人们总是羡慕着自己所没有的东西,郁宁把他对这个人的过分关注归结在这一点上。
终于有一天,他觉得这个人应该已经忘记当初初次见面的傻事了,所以假装第一次购买咖啡的样子,走近了咖啡厅,好不容易整理好心情走到柜台点单,却发现那个人笑得一脸灿烂。
“好久不见。”
原来他一直没忘。郁宁努力佯装出来的镇定在这个人过分温暖的笑容里土崩瓦解。
伪装出来的第一次相见,和真正的第一次一样,都很尴尬。
但次数多了,这种感觉也就淡化了。郁宁只是不明白,为什么遇到他的紧张和心悸,并不会随着次数的增多而减淡。
看见一如往常推门进来的郁宁,南柯露出了比职业性微笑更多几分愉悦的笑容。视野里的少年穿着一件豆绿色的T恤,像一棵水灵的小葱,到膝盖的白色运动短裤下露出一双正在生长期的腿,笔直修长,肌肉匀称。
“今天想喝什么?冰美式?还是拿铁?”
其实这样的提问挺多余,这个孩子每次来都会点拿铁,大概相比于咖啡单薄的口感,更喜欢牛奶交融进去的顺滑浓郁。
“拿铁。”郁宁的眼睛瞟着已经非常熟悉的菜单,没有直视南柯的眼睛。
点单完毕后的他,走到了临窗的一个空座,望着窗外等待着自己的咖啡。
其实窗外并没有什么新奇的东西,他看的其实是玻璃反射出的南柯的身影。
“你的拿铁。”南柯将咖啡放在了他的桌子上,“抱歉我今天没有加冰块,你每天喝冰咖啡,对胃不好,今天就让它休息一天。”
郁宁看着他的眼睛发愣,那双暗黑色的瞳孔好像有什么魔力一样,让人不得不信服他的每一句话。
“……好,谢谢。”
等到南柯走开,郁宁看着他颀长的背影,心脏扑通扑通,跳得潦草又直白,好像完全不属于这副别扭又喜好藏匿的身体。
南柯是来尼斯交流学习的大学生,现当代文学专业,年长他几岁,所以和他相处时总有种高于他的成熟感,换句话说,自己在他的面前,总像是个需要被额外注意的小孩子。
敏感多思的他,在南柯出现之前,几乎没有真正可以说得上话的朋友,这样的秉性让他几乎只能把自己的心沉在文学书籍里,从别人笔下的故事去找自己的归属。可是南柯的出现改变了这一点,郁宁在见到他的第一眼就认为,他们是可以沟通的,并不是因为相同的人种和肤色,而是一种心和心的呼应。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南柯也热爱文学,但他没有自己那种悲戚感,他热爱生命,永远面带笑容,这样的人对鲜少获得温暖的郁宁而言,如同火光之于飞蛾,吸引力是无可抵挡的。
文学成为两人建立友谊的中介。郁宁常常选在南柯快要下班的时候去买咖啡,这样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获取对方的邀约,“我马上就下班了,我们一会儿去海边吧。”
“好。”郁宁总是看似不在意地答应着,其实内心早就连南柯提问时的语气都想象出来了。
南柯和他实际上很少发生肢体上的接触,但就是远远地隔着玻璃看一眼,郁宁的心脏都会超乎寻常地狂跳,他觉得自己好像得了非常了不得的病。他们时常相约去海边游泳,去美术馆看展览,去尼斯天文台观察星星,看起来像是两个足够亲近的朋友,这段用友谊定义又似乎有些不太贴切的感情,在时间的发酵之下,让郁宁期待又惶恐。
某一天,和养父母发生冲突的郁宁离家出走,漫无目的地在尼斯老城游荡,不知不觉来到了南柯租住的公寓,把自行车扔到一边的他,在夜色下孤独地坐在台阶前,根本没有意料到对方的突然出现,想要逃走,却因为没有吃饭突发低血糖,倒在了他的怀里,像一只生病的流浪猫一样被他捡回了家。
南柯的房间整洁而朴素,即便是夜里,都散发着阳光的气味。
两人交换着对加缪的感悟,用打哑谜的方式试探着彼此的心。
[一如往常,他人生中最美好的部分,终究与最糟糕的部分结合而密不可分。]
[去爱永远不会看到第二次的东西,在火焰与狂喊中去爱,随即毁灭自己。人们就在这一瞬间活着。]
大概是受了月光和加缪的蛊惑,南柯那一晚吻了他,是一个非常激烈和深入的吻,几乎让正处于高烧的郁宁晕厥过去。
第二天清晨,出门上早班的南柯只留下了一份简单的早餐,恍惚的郁宁没什么胃口,但却仔仔细细地将那个盘子洗了一遍又一遍,小心地放进了厨房的壁橱里,然后离开了他的公寓。
之后的好几天,他都因为惶恐而不敢去那座咖啡店。
某个下午,骑着自行车的郁宁从咖啡店路过,被突然推门而出的南柯叫住,他有些错愕的停下了车,脚踩在地上,回头看向他。
难道他在这里逗留半天,被南柯发现了吗?郁宁心想。
南柯喘着气,将手里的拿铁递给郁宁。郁宁怔了怔,自行车都忘了扶,哐当一下砸在地上,他慌慌张张地把车扶起来停好,他的眼神里都是疑惑和迷茫,“这是……给我的?”
南柯塞在他的手里,笑了笑,“今天也是买一送一。我下午的时候困得厉害,自己买了一杯,多出来一杯,正好看见你了。”
明明是没有什么说服力的话,被他说出来似乎就可以信服了。
那个令郁宁不敢前进的吻,被这杯拿铁所掩盖,两个人的生活似乎回到了粉饰太平的正轨之上,继续做着“心怀鬼胎”的朋友。
分享各自看过的书,成为他们相约的一个借口。他们总是骑着自行车,一起去到一个游客稀少的公园,这个公园里长着各种形态奇异的树,他们繁茂而巨大,像是某种充满灵性的生灵。郁宁爬树的时候,膝盖窝那儿的筋总是绷得紧紧的,随着他的攀爬而小幅度移动。
站在树下的南柯莫名其妙会冒出一句。
“你的腿真好看。”
原本应该踩在一块凸起树皮的脚踩到了一片滑腻的青苔,惊慌的郁宁毫无防备地从已经爬过许多次的树上摔下来,被南柯接住,两个人一齐倒在草地上。
郁宁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压倒在南柯的身上,手臂被他干燥宽大的手掌牢牢抓住,自己曾经沉寂到可以用石头来类比的心脏,原来是那么的鲜活和脆弱。就好像是一颗鸡蛋,在某个微小的碎裂声之下,一个弱小的毛茸茸的小生物破壳而出。
懵懂又无助。
“对、对不起。”郁宁匆匆地从他的身上爬起来,退到一边,甚至都没敢看南柯一眼。南柯从容地撑着草地坐起来,笑着拍了拍身上的泥土,“没关系,要不我们今天就不爬树了?靠在树上也不错。”
郁宁对于他的提议一向没有太多的意见。他从善如流地点头,从自己那个半新不旧的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笔记本上夹着一只墨蓝色的钢笔,闪着莹莹的光。
“你最近读了些什么?”南柯望了望他手里的笔记本,“我最近都没有时间看长篇了。”
郁宁仓促地翻着笔记,书页哗哗的声响和头顶的叶子翻涌声融为一体。
“我其实……也没有看什么……”他虽然这么说着,但还是翻到了自己为这次分享精心准备好的摘抄,在南柯一再表示好奇之下,才为他读了出来。
他的声音柔和而清越,说法语的时候又带着一丝口齿不清的软糯,令南柯听着听着总是抑制不住地走神。
念完了,郁宁把手里的本子合上,看向他。
“啊……写得真好……”南柯这才发现已经结束,有些尴尬地掩饰着自己的失神。郁宁的眼神带着一丝催促的意味,好像在问他,“你呢?”
南柯咳嗽了一声,在自己的书包里翻了半天,翻到了一张有些发皱的白纸,上面什么都没有,他用一本很旧的书垫在下面,拿出一根圆珠笔按了一下,低头在那张纸上写着什么。
郁宁愣愣地看着他,也不说话,直到他抬起头,冲自己明朗地笑。
“我最近读了一首很好的诗,是中国台湾的一位女作者写的。你看。”说着,南柯将那张纸放在了郁宁的手中。
这是郁宁第一次看见南柯手写的中文,方块字让他的笔迹变得更加锋芒毕露。第一行写着诗的名字,七个字,很有趣。
[犹豫的应该处决]
[蝉声扬起
进入夏季第一日
整理心事
所有犹豫的应该处决
悬而未决的
应该归位
就这样做出决定——
与你之间]
郁宁疑惑地看着最后一行。
与你之间……
他指着这张纸的最后一行,“这里是不是没写完?”
南柯笑着,阳光在他那张好看的脸上肆意流动,映射出更加耀眼的光。
“对,我不记得最后一句了。”他顿了顿,又说道,“你要是感兴趣,可以回去查查看。”
那一天的郁宁,飞快地骑车离开了公园,捏着这首小诗噔噔噔上了楼,进入自己的房间,连养母做的海鲜意面都没吃。啪地一声打开了书桌上的台灯,橙黄色的灯光下,郁宁拿着那张小纸反反复复地仔细看着,满脑子都是下午两人在公园里发生的画面。
树影,碰撞,阳光,他的笑。
缺了最后一行的诗。
郁宁打开了笔记本电脑,搜索了这首名字古怪的诗,很快,页面上出现了熟悉的方块字。
他缓慢地移动着鼠标,生怕错过。
[悬而未决的应该归位
就这样作出决定——
……]
他的目光几乎快要凝固在那闪烁的光标上,手指也僵住,全身上下的注意力都静止在最后一行字上。
[与你之间,只能是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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