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槿折返的路上,对着眼前蓝天白云, 与卫启濯一番闲谈, 心绪才畅快了许多。
实质上她至今看见卫启沨,还是会时不时想起前世的种种不愉快。
卫启沨大约因为前世总是看见她没心没肺地自娱自乐, 就觉得她过得其实没有多么不好, 他根本不能理解她当时的处境。
她那时候整日承受他的冷暴力和傅氏的再三刁难,有时候出个门还能听到别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议论她不能生、议论她善妒, 说她生不出孩子还霸着丈夫不让纳妾, 就该被休。那时候众人几乎都唏嘘嗟叹卫启沨深情, 妻子多年无所出居然还一直不肯纳妾,实是世间罕见之至情。
她遭了无妄之灾, 卫启沨一个骗婚的出轨男变成了情圣,赢得满堂彩。
萧槿当时简直恨不得撕了那些人的嘴, 告诉他们卫启沨的真实嘴脸,但那又如何呢,这个时代原本就对女性不公, 她说出卫启沨不举骗婚的事,众人说不得还会同情卫启沨, 反过来说她寡廉鲜耻。
卫启沨婚内出轨也是既定事实, 她曾经撞见过他跟温锦私会, 并且她方才说起这件事的时候,卫启沨并没有否认,他只是一直在强调他没有真正喜欢过温锦。若她在这一点上冤枉了他, 他早就跳起来反驳了。
他前世后来对她的态度确实缓和了很多,但这并不能弥补什么。她至今都忘不了新婚的那段日子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她抱着好好过日子的心嫁进来,结果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卫启沨泼冷水,卫启沨那时候根本就是个火药桶,一点就着,发脾气甩冷脸是家常便饭的事,二房这边的下人都知道她不受卫启沨待见,若非卫韶容出面帮她周旋,没几个下人拿她当少奶奶。
她心里难受至极的时候也找没人的地方哭,但她骨子里的那股韧性一直都是在的,并且日子也总是要继续,所以不论如何,她在外人面前,一直都是个爱说爱笑的人。
卫启沨觉得他自己冤枉,那她承受的这些又要怎么算呢?这并不是他后来暗中给她送几顿饭、搜罗个药方子就能补偿的,他如今的致歉在她看来也微不足道,她对之并不动容。
卫启沨问她是否真的对他没有半分情意时,其实她觉得十分可笑,她跟他成婚时本就没有任何感情基础,后来也已经在他的冷暴力与不作为之下对他彻底绝望了,她得是怎样的受虐狂才会喜欢上他。
他说他爱她,那大约也是后来的事了。他一开始对她没有感情时就可以看着他母亲刁难她而不闻不问,可见何其不负责任。
所以她绝不可能原谅他,更不可能再嫁给他。
萧槿轻吁一口气,转头看了一眼身边与她并肩而行的卫启濯。
与卫庄相处的那段时日是她会永远牢记的美好年光,她第一次遇见这样可爱明净的少年,这个少年陪伴她、维护她,与她脾性相投,配合默契,当时卫庄离开后,她每每漫步到西跨院,都会怅惘许久。
后来她与卫启濯相处时,也觉得熟悉而轻松。她是真心喜欢这个少年,她也相信这个少年是值得托付的。
卫启沨适才说卫启濯卑鄙龌龊之类的话,她也没放心上。卫启濯若真是做了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卫启沨一定会说出来,不会因她的打断就中止,他没说出来,应当是忽然觉得他要说的东西并不能促使她离开卫启濯。并且就萧槿前世所见来看,卫启濯这个人虽然手腕狠绝,但人品清澄平正,恩怨分明,最要紧的是,他的心性比卫启沨要坚韧多了,他是真正由内而外的强大。
卫启濯见萧槿不住审视他,奇道:“怎么了?觉得我又变好看了?”
萧槿低了低头,道:“没什么。”她原本想问问若是他忽遭意外变得不举,会如何,但想想还是没问出来。她觉得卫启濯即便是不能人道,也不会跟卫启沨一样极端的。
卫启濯微笑道:“那你说我是不是又变好看了?”
萧槿连连点头:“一天更比一天俊。”
卫启濯心满意足道:“那我就放心了。你长得这么好看,我一直担心我的容貌配不上你。”
萧槿被他这话夸得心花怒放,抿抿唇,转头笑道:“你打小嘴就这么甜?”
“当然不是,我是遇见你之后才这样的,因为你实在太好,我一看见你就禁不住要将世上最好的字句用在你身上,所以我说的也都是实话。”
萧槿倒抽一口气。这情话技能加上这颜值,他要是个渣男,骗到手的小姑娘估计能绕北京城三圈了。
卫启濯拉着萧槿的手摇了摇:“啾啾回去后查验一下我送你的礼物,看喜不喜欢。”
萧槿好奇道:“你送的什么?”
“我搜罗了好久,前几日才拿到手的,你看了就知道了,”卫启濯轻叹一息,“我这回可是下了血本了。”
此番来的是怀庆大长公主跟太子朱汲。大长公主今日是出城进香的,朱汲刚好得了半日假,便陪着姑祖母一道。两人进香归来,回城的路上见这处别庄门前热闹,随口问了侍从,知晓是镇远侯府那对双胞胎办生辰,觉着巧了,便顺道下车进来歇歇脚,顺道沾点喜气。
怀庆大长公主一落座就表示要见卫启沨,卫承劭忙差人去寻儿子过来。卫承勉一看自己儿子也跑得没影了,也悄悄吩咐小厮去将人喊来。
卫启沨被一路引到大长公主面前时,仍旧满脑子想着方才萧槿的那些话,心中沉闷,行了礼之后便不再开言。
大长公主端量眼前这个清隽公子半晌,微微颔首。
怪道她那个小孙女镇日里念叨着要嫁给卫家二少,这后生果真容貌气度皆出色。只是她那个三侄孙儿说得对,卫家这头无意,她这头若是强行拉郎配,这就不是结亲而是结仇了,安娴也不一定就过得好,所以她后来思前想后,只能作罢。
卫启沨退下时,瞧见一旁的朱汲朝他打了个眼色,他心领神会,垂眸退出。
卫启沨在远处房山下等了片刻,便见朱汲只身而来。
朱汲到得跟前,挥手示意他免礼,随即一路漫步似地往林边缓行。
“三弟近来还是时常去寻你么?”朱汲出声道。
卫启沨答是,旋即道:“益王殿下如今对臣已颇为信任。臣前几日探得益王口风,似是已买通司礼监秉笔钱忠,劝说陛下让益王在京多留几年。”
朱潾今年出府,被封为益王,封地定为建昌府,如今王府正在营建,至多明年就能就藩。
朱汲叹道:“前阵子玉泉山地震,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臣子还含沙射影地说是因为国本不稳,这简直拐弯抹角告诉父皇是东宫人选不当。”
他是庶长子出身,母亲早逝,皇后无所出,一直将他养在膝下,视为己出,只是到底比不上生身母亲,人都谓他储位不稳。他那个三弟的母亲贤妃李氏出身高门,又颇得他父亲欢心,于是贤妃心思便活络起来。
父皇在对待诸位皇子上头一向公允,朱潾讨好多年也无甚大用,他觉得父皇并没有易储的心思,但贤妃母子两个总还是要防着的。
如今朱潾封王,就藩在即,怕更是要上下钻营了。毕竟一旦就藩,就难再回京了。
朱汲交代卫启沨留意着朱潾那头的动静,转头欲走时,又想起一事,回头忧虑道:“父皇近来开始信道,总是招一些道士在宫中设坛斋醮,你可有主意,规劝父皇从这上头收收心?”
卫启沨敛眸道:“陛下信道多因龙体违和,待陛下龙体大安,规劝进言或可奏效。臣观陛下近日气色转好,等过些时日,臣自会上一道奏章进谏,殿下莫忧。”
反正算算日子,皇帝也快大好了,到时候只要跟皇帝算一算他这阵子花在斋醮上的银子,凭着皇帝那个节俭的作风,必定觉着如醍醐灌顶,效果立竿见影。
朱汲闻言一顿,跟着点头:“诚然如此。”自古帝王深陷佛道,皆脱不开禳灾长生而已。父皇这般求道,也不过是因为那帮太医治不好他的积劳。
“殿下留步,”卫启沨似有些为难,躬身道,“臣有一事相求。”
萧槿与卫启濯拜见过大长公主,一道出来时,转眸间瞥见自远处走来的朱汲,忍不住回头看了卫启濯一眼,心道你的好基友来了。
朱汲一下子就认出了卫启濯,这个天纵之才如今可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他之前也见过一两回,不得不感叹有些人生来就得上天恩宠,容貌超群,心智也拔尖。
两厢叙礼时,朱汲不由往卫启濯身侧的萧槿身上瞥了一眼。萧槿姿容殊丽,举止落落,让人一见之下便移不开眼目。
朱汲忍不住想,这个姑娘瞧着便是个灵秀通透之人,若是早出生几年,他说不得会设法让她当选东宫妃。不过如今人家已经定亲了,他也只好羡慕一下卫启濯。
萧槿见朱汲似有话与卫启濯说,不好在一旁杵着,行礼退下。
朱汲常听他父亲夸赞卫启濯如何颖慧机悟,如今倒生出些探究的心思,当下便将方才问过卫启沨的问题再度抛给了卫启濯。
“臣倒忽然想出一法,”卫启濯笑了笑,“但只能由殿下出面,臣身处宫外,鞭长莫及。”这其实是他早就有的想法,只他不能这般说。
朱汲忙道:“不知是何法?”
卫启濯环顾一圈,在朱汲耳畔低语几句。
朱汲的目光逐渐明亮起来,听到后来禁不住抚掌笑道:“妙哉,妙哉!卿家果真是满腹锦绣。”
“陛下仁厚,纵然陛下发现是殿下所为,也只会感念殿下一片苦心,不会损及父子情分,因而殿下尽可放心。”卫启濯补充道。
朱汲笑道:“此番若能成事,必当重赏。”
卫启濯浅笑道:“为天家分忧乃臣之本分,殿下客气,赏不敢受。”
朱汲却再三表示成事后要感谢卫启濯,卫启濯推辞不过,思量一回,道:“殿下美意难辞,既是如此,臣有个不情之请——可否让臣先往吏部观政?”
卫启沨远远瞥了朱汲与卫启濯一眼。卫启濯这一世跟前世一样顺,按照这个趋势走下来,他还是会成为权焰滔天的宰辅。但卫启沨如今不太在意这个,他比较想知道,卫启濯还会不会跟前世那样始终独身一个。
卫启沨思及此便不由冷笑,卫启濯前世一副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心里还指不定揣着什么龌龊想法。他甚至怀疑卫启濯不遗余力地往上爬,就是为了达成心里不可言说的龌龊念头。
可惜某些人根本没察觉到。卫启沨忍不住叹气,他其实早在住在聊城时就显露出对萧槿有意的不寻常迹象了,但萧槿完全没反应,他原本还以为是他猜测有误,萧槿其实根本没有前生记忆,但如今想来,不过是她迟钝而已。
还是跟前生一样。
卫启沨前世虽然嘴上一直不承认他心里爱着萧槿,但身体是诚实的,他自认在与她日常相处中还是有不少表露的,可惜都是乌龟壳上找毛——白费劲。他常常想,若是萧槿有一日忽然跑来抱住他,让他不要再去找温锦了,让他跟她好好过日子,他应该会立刻回抱住她,告诉她他其实不喜欢温锦,告诉她他早就喜欢她、早就想跟她好好过日子了,只是他害怕她嫌弃他,也不知道如何面对自己从前犯下的过错。他那么骄傲的人,第一次在一个人面前这样自卑。
他迟迟过不了自己心里那一关。萧槿确实来与他恳切谈过几次,让他不要这般冥顽不灵,但他每次都打断她的话赶她走。等他后来终于鼓起勇气打算跟她坦明一切时,已经晚了,他只能跪在她灵前发呆。
他今生第一次看到还是个团子的萧槿时,低头凝她半晌,险些压抑不住扑过去抱住她的冲动。
卫启沨吹了一回凉风,呼出一口浊气。他其实是个情思细腻又敏感的人,但萧槿则刚好相反。所以,或许他也该直接一点。萧槿给不给他机会都不打紧。
回到侯府后,管事将此番收来的礼暂且搬到了库房,等着分拣清楚,再分别抬到萧槿姐弟院子。
萧岑跑到库房验看礼物时,转悠了一圈,目光无意间一扫,扫见角落里摆了个木函一样的小物件,用红绸布盖着,不知是什么。他询问管事那是谁送的,管事对了对礼单,答说那是卫四公子送给八姑娘的柴窑美人瓶,怕磕了碰了,特意交代摆到角落里。
萧岑点了点头。一个美人瓶而已,他姐屋里多的是。又忍不住想,他准姐夫为人也是极好的,读书上又那么厉害,对他也好,要是再大方一些就更好了。
随后他询问卫启沨送的什么,管事看了看礼单,道:“回少爷的话,二公子送给八姑娘的是一张金徽玉轸断纹琴。”
萧岑转去看了看那张琴,虽然他不懂古琴,但也能瞧出这琴价值不菲。卫启沨送他的是《南岳图》一轴,乃吴道子真迹,萧岑觉得这画但凡往他书房里一挂,就能显得他特有学问。他问起卫启濯送的什么时,听管事说是钟繇的《季直戎路表》真迹,立时瞠目。
他听说这书翰已经失传了,他准姐夫哪儿弄来的?这得花了多少钱才得来的?
萧岑忽然有些羞愧,他之前还觉得他准姐夫会拿一根糖葫芦打发他。
不过这对堂兄弟一个送画轴一个送书翰,倒是想到一处去了,而且全是传世珍品,他家都可以开古董铺了。
萧槿看到卫启沨送她的那张琴时,扯了扯嘴角。
这古琴上面的断纹是龟背断,琴不过百年不出断纹,龟背断是古琴断纹里最珍稀的一种,琴家谓“千年难买龟背断”,这琴的价值根本无法估量。而且,如今这般境况下,他送琴就显得意味暧昧了。
萧槿当即命人将这琴原样搬走。她打算让它躺在库房里积灰,等回头寻个机会还给卫启沨。
她转头看到卫启濯送的美人瓶就觉得顺眼很多,但一看礼单,发现这是柴窑的瓷器,吓得差点手抖将怀里的瓶子摔到地上。
柴窑瓷器有“天下第一美瓷”之称,因其存世量太过稀少,有“片柴值千金”的说法,得个柴窑瓷碎片都是要仔细珍藏的,何况是一个完整的器物。清代以后,柴窑瓷就彻底绝迹了,连碎片都没有流传,世界各大博物馆均无收藏,连个标本都没有,后人只能通过典籍记载来想象柴窑瓷的模样。
萧槿低头看了看自己怀里这个美人瓶,默默想,卫启濯何必拿他那几身衣裳传家,要是拿这个柴窑瓷瓶传家,那子孙后代简直吃喝不愁。
时入六月,暑气炽盛。
大长公主那日见到萧槿时直道她颇合她眼缘,转天就让她陪着徐安娴一道入宫看花散心。之后更是时常邀她往徐家去做客,暗暗授意她开导开导徐安娴,让她安心待嫁。
萧槿这日打徐家回来,正遇见从衙门里回来的卫启濯。卫启濯说车轿里太闷,将她拉下马车,让她跟他一道散散步。
萧槿见他面色恹恹,关切询问他可是哪里不适,他摇头道无事,说只是有些困乏。
萧槿与他说起徐安娴的事,卫启濯道:“二哥桃花滚滚来,徐安娴嫁了,还有王安娴、李安娴,说不得过几日又能招来一朵来。再过几日就是陛下万寿圣节,届时文武群臣皆要行庆贺礼,内外命妇也要齐聚来贺,说不得哪家夫人就瞧上二哥,要拉他回去做女婿。”
萧槿扯了扯他袖角:“我觉得你的脸更惹祸,你到时候能低头就低头,把脸挡一挡。”
卫启濯在她脑袋上一拍:“我是有主的人了,怕甚?不过我幼时确实很招女眷们喜欢,哪家夫人看见我都想上来捏脸,后来我觉得我应该严肃一点,这样显得不好相与,结果她们笑我小大人儿,说我装老成,越发踊跃地围上来调戏我,我只能跑了。”往事不堪回首,卫启濯忍不住叹了口气。
萧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要是当时瞧见,我也捏你。”一个颜值逆天的小正太不好好卖萌,扮什么严肃,这不是专等着被调戏么?不过万万没想到,恶毒上司以前还是妇女之友。
“你现在也可以捏我,我只让你捏,”卫启濯靠近道,“不过有些地方暂且不能捏。”
萧槿蓦地红了脸,扭头往桥下看。
卫启濯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奇道:“你看这些蝌蚪作甚?”语声一顿,看向她,“你想养?”回身挥手就命跟在后头的几个侍从下去捞一缸蝌蚪上来。
萧槿忙阻住他,她扛一缸蝌蚪回去算怎么回事,回头全变成青蛙满院呱呱乱叫她就不用睡了,当下摇头连道不是。卫启濯只好作罢,又往桥下探看一眼,道:“你说这些蝌蚪游啊游的,是要去作甚?”
萧槿心道可能是要去找一只大青蛙。也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他的话有种不可描述的感觉,但这显然是错觉。她正要开言,就见卫启濯步子踉跄了一下。
她忙扶住他,询问他怎么了。卫启濯缓了一缓,示意萧槿将他扶回轿子旁。萧槿伸手探了探,发现他面上有些发烫,微微蹙眉道:“身子不适怎也不赶紧回府。”
卫启濯叹息道:“在衙门里闷了大半日,可能有点中暑。我想多跟你闲逛会儿,你还训我。”
萧槿心里一阵柔软,掏出手帕给他擦了擦脸。卫启濯被萧槿扶着往前行了几步,将至轿子时,忽然又是一个趔趄,一头撞到了轿门边框上。
萧槿伸手搀住他,要查看他磕得严重不严重,却见他扶住额头,立着不动。
萧槿心觉诧异,一愣道:“怎么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现在已经无法直视小蝌蚪找妈妈这个故事了2333333
我以前养过蝌蚪,结果一瓶的蝌蚪,没有一只变成青蛙,全被我养死了→_→
我以前还养过兔子,小鸡,鹌鹑,蚕……都没养多久……
感谢以下菇凉投霸王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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