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宋》/春溪笛晓
第一三八章
王雱正担忧的时候, 瓢泼大雨突然从天而降,狠狠冲刷着遇灾后的开封城。他眉头直跳,戴上斗笠与蓑衣, 去禁军围出的隔离带前远远地往里望, 只见里面的医官忙碌往来, 没有人能腾出空来往这边看上一眼。
一进去了,便不能轻易出来, 也不能随意与外面的人接触, 只能在迫切需要的时候往外递消息。王雱在雨中站了一会, 转身走了,大雨来临, 灾后重建和防疫工作就更难进行,他得在外面好好奔走。
这两天他让周武去自己家和司马光家看过,吴氏他们都好好待在家中, 司马光这个开封府判官却在地龙翻身时第一时间去了疫区那一带统筹调度。
王安石归来后的新差遣乃是三司度支判官,当时正和司马光在商量事情, 差人回家报了个信后也一并过去了。
也就是说,王安石和司马光果然都在疫区里。
想到家中只有母亲与小妹, 司马琰家里也只有张氏一个,王雱先去了司马琰家一趟, 让张氏莫要担心,太医局已派了人过去;安抚完张氏, 他才回了自己家中。吴氏见他面容憔悴, 这几天显然都没休息好, 心疼得很,要留他在家里住。
王雱摇摇头,揉揉小妹的脑袋,又抱了抱吴氏,让她们安心在家里呆着,不要随意在外走动,在疫情结束前他会让人送米粮和蔬菜肉类过来。预防的药,他也留了几份在家中,让吴氏每日与小妹一起煎服,聊以安慰。
见着了儿子,吴氏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她平静下来便想到了司马琰,忍着泪劝说:“你一个人回来,阿琰会担心的。家里没事,你早些回去吧。”
王雱顿了顿,终归没与她们说起司马琰一起回来的事。不管什么时候,一线医疗人员都是最危险的,尤其是在面对未知的传染病时。这种情况下,即便是医生也得摸索着才能知道病因和传染途径,很有可能在没有弄清楚之前就已经感染。
司马琰他们能那么快就讨论出治疗方案,一来是太医局反应及时,第一时间把能派出的人都派了过去;二来是曹老教出来的那些学生与司马琰对当前时代的传染病都有着罕见的超前认知。否则的话,也许会有更多人染病死亡!
王雱没在家中用饭和留宿,又回了太医局那边。这段时间他就住在太医局,晚上与太医局的医学生们睡在一起,白天也与他们一起焦急地等待着司马琰那边传来的消息。
早前为了让疫区常备热水,王雱已经用牛车送了一车车的柴火进去。疫病的阴云极其可怕,很多车夫不愿意进去,甚至连把牛车交给禁军往里送都不乐意。
王雱也没与他们生气,害怕疫病和死亡是人之常情,他直接把一辆辆牛车都买了下来,让会赶车的医官留在疫区里头运东西用。
事到如今,他们这些人能做的也只有等待疫病过去。
听太医局的人说那边没消息传来,王雱又去了开封府府衙,亮明身份,和刚上任不久的开封知府傅求讨了些杂事做。要是让他闲着等消息,他会等得发疯。
傅求今年五十七岁,年事已高,这些年也都在外面当差,不太了解京中变故。好在左右有认得王雱的人,当下把王雱如何深受圣恩的事悄悄给傅求讲了。
傅求一把老骨头本就被这场天灾弄得快散架,有人自愿来帮忙,还是御前红人,他自然乐意把一些事情分派给王雱去干。至于那属不属于王雱的职责范围,谁会在意?反正是洛阳那边给他批的假,人家王小状元是个热心好少年哪!
司马光如今困在疫区没回来,正巧把判官的事情交给他女婿去办,多孝顺尊长不是?谁都挑不出半点毛病来。
有开封府这个国家机器在手,王雱做起事来更加从容,别人怕揽事上身,他不怕,最差也不过是调任外地,没什么好害怕的。他雷厉风行地调配起人手着手搞灾后重建工作,顺便时刻关注疫区那边有没有什么新需求。
此时司马琰已成为洛阳医疗队的领头人。古往今来对性别怀有偏见的人都不少,后世司马琰也曾因为女性身份而受到这样或那样的怀疑,对于如何消解这种质疑、顺利完成医疗队的任务她很在行。
疫区衣食住行虽然艰难了些,出入还受到限制,司马琰却显得游刃有余。光凭她面不改色地替患者看诊和主持遗体解剖,众人对她就已经十分钦服。
太医局那边的人看到她甚至还有点发怵,因为她操刀时着实太冷静了,看得他们忍不住在背地里替王小状元捏一把汗。
这得练习多少次才能这样镇定自若啊!娶了这样的媳妇儿,也不知王小状元会不会害怕!
司马琰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已经让人担心起她家王小状元,她正遭遇她人生中一个重大转折点:她在给有康复迹象的患者复诊时遇上他爹过来巡逻。
司马光与王安石这几天晚上都浅眠,白天一早醒来便在疫区内到处巡视。看到医官们忙忙碌碌,即便来了场大雨也没影响救治工作,司马光两人有点欣慰,觉得这一届医官很棒。
得知喝下熬制的汤药后已有人病症减轻、开始康复,司马光也顾不得那么多,戴上医官给他派发的口罩便前去巡视。前头几天洛阳医疗队的人知晓司马琰是司马光的女儿,一直在给她打掩护,今儿大伙太高兴了,一时忘了这事。
结果就是,司马光远远看到个身形十分熟悉的女孩儿在替一位妇人看诊。女孩儿不过十六七岁,诊脉手法却十分娴熟,周围的妇人们望向她的目光都满是感激和喜爱。
这个女孩,很像他的女儿。
司马光有点不敢置信:他的女儿,此时应该身在洛阳才对,不会回到开封,更不会深入疫区。
司马光没有贸然上前,而是先上前询问一旁的百姓认不认得司马琰。提到这位心地善良、医术高超的女医官,百姓们话可多了,你一言我一语地给司马光说起司马琰的事来。
司马光默不作声地听完了,又看向温言叮嘱患者的司马琰。哪怕戴着口罩、像男儿一样束起头发,他也能把自己的女儿给认出来。
许是因为司马光的目光停驻太久,司马琰似有所觉,抬起头望向门口方向。
看到手拿着斗笠、仍披着蓑衣的司马光,司马琰的呼吸凝滞了。
司马光没上前,他走到屋外耐心地等候司马琰给所有负责的患者复诊完。
司马琰定了定神,把自己该做的事情做完了,才犹豫着站起来,走到司马光身后喊:“爹。”
司马光一直望着外面的雨幕。从司马琰小时候展现聪慧的一面开始,他就惋惜自己的女儿没有生成男儿身,很多东西他应该禁止女儿过多地接触,但看到女儿乖巧安静的模样又不忍心全部禁绝。
如今回想起来,一切不是无迹可寻的,王雱早些年就一直给司马琰送医书,又让司马琰看《医学问答录》那些读者的来信。再想想王雱才十四五岁就巴巴地要求娶他女儿和王雱那些离经叛道、天马行空的想法……
可是,这是瘟疫啊!
哪怕他女儿再怎么聪明善学,王雱也不该让她只身涉险,深入危险的疫区!她一个女孩子,出嫁前除却给相识的女眷把把脉问问诊之外根本毫无经验,来这里头做什么?
司马琰见司马光不言语,声音忍不住更软和了一些:“……爹?”
司马光转头含怒看着她:“我和你娘只有你一个女儿,你这样涉险的时候有想过我这个爹吗?”
司马琰犹豫再犹豫,还是仰起头直白地和司马光表达自己的想法:“……我也只有一个爹。”她与王雱急着赶回开封,就是因为知道司马光和王安石肯定不会安坐府衙。
对上女儿柔和湿润的目光,司马光一下子顿住了。他是朝廷官员,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只要是他认定对的事,再艰苦再危险他都会去做,比如当初义无反顾地随着恩师庞籍外调。
这一点上,他的女儿像他。
司马光对司马琰胡来的怒火稍稍削减,剩下的就是对王雱的怒气了:“我把你嫁给那混账小子,他就放你一个人来这种地方?!”
司马琰辩驳了一句:“我们是一起回来的。”
司马光问:“那他在哪里?”
司马琰道:“总得有人在外面跑动。”物资和药材送得这么及时,少不得王雱在外面奔走。司马琰补充,“他不通医术,进来也没有用处。”
司马光道:“我看他是怕我当场把他打死!”
这下司马琰不敢再反驳,怕火上浇油。
父女既然见了面,司马光自然不能放司马琰一个人住外面了,哪怕司马琰住的地方还算干净和独立,但也没有一个女子独自住在外头的道理。
司马光带着司马琰去与王安石会合。
王安石见到司马琰也很吃惊,显然没想到司马琰会只身出现在这里。见司马光脸色其臭,王安石的意见和他很一致:“那小子呢?让人去把他找来,看我不打死他!”
司马光冷哼:“他没过来,再外头‘奔走’呢。”
王安石觉着司马光将来哪天要是和自己断交了,必然是因为他那儿子!为了让亲家消气,王安石直接痛骂起王雱来。
司马琰见两人一致讨伐王雱,识趣地没有插嘴。直至他们骂累了,才提起另一件事:关于遗体的处理。
这年头很讲究入土为安,他们前些天极力争取,也只遇上几个贪财的或者观念超前的人愿意让他们解剖患者遗体。若是让这些遗体停留在疫区或者随意掩埋——甚至弃之荒野,可能会导致新一轮的疫病爆发。
这时候需要有人站出来尽快将这些很有可能变成传染源的遗体处理掉。
这件事明显非常得罪人,一着不慎还可能会引起民变。
司马光和王安石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我来吧。”
司马光一直反对厚葬和停柩不葬等丧葬习俗,觉得这些封建迷信不可取,所以听到女儿说要尽快处理遗体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出之处。
王安石就更不用说了,他一向不惧怕神神鬼鬼,既然司马琰说得这么严重,那自然是尽早处理为好。
两人见彼此意见一致,没再相互推让,决定一起去解决这件事。
至于司马琰,则被他们勒令留在暂住的地方别再出去。
哪怕司马琰不再去给人看诊,“玉圭客”的名声也在疫区里越传越响亮,所有人都深深记得那位身着素色长袍、戴着素色口罩的女医官如何为她们奔走、如何耐心替她们诊治。原本她们都已经绝望了,觉得朝廷把她们隔离起来是要放弃她们,现在她们却看到了痊愈的希望!
随着逐渐有人康复,疫区的消息也传到了外头,杏林中人都得到了一个不得了的大消息:《医学问答录》的创始人之一、医术精妙的玉圭客竟是女儿身!这一次瘟疫爆发后她亲临疫区,与太医局医官和曹老的徒弟们一起解决了这场可怕的灾疫!
与此同时,官家正在看堆积如山的奏折,有报备各地天灾的,有台谏趁天灾弹劾这个弹劾那个的,每天都是坏消息多,好消息少。更糟糕的是,他还从欧阳修口里知道,王安石和司马光都进了隔离区没再出来。
若是他们都出了事,他该怎么和他的小状元交待?官家正担心着,蓦然看到一份折子上出现了“王雱”两字。
官家精神一振,凝神细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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