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天作为神君, 在人间的第一具肉身乃是他以仙的力量塑造的, 并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力和外物,便塑造了出了完美的令魔君都垂涎的肉身。
但他现在作为降世之人, 失去了他为仙时的强大力量, 以魂魄的状态塑造肉身,就需要借助外力。更遑论他的魂魄都残缺了。
经由前两次的失败,长天也在不断的改进这秘术。
他的魂魄太过强大,寻常修士想要为他孕育新的肉身太过艰难,前两次的人都是在后期肉身崩毁了的。这一次,长天将自己的神魂再次割裂, 分成了两半,只以其中的一半施行秘术。
这肉身的孕育者无所谓男女, 前两次的人都是男子。因为这肉身并非在女子的子宫中孕育,而是借用修士的气海,以金丹修士的金丹为基础, 催其结婴。长天以其神魂吞噬这元婴, 在气海中生长, 重塑肉身。
倘若他神魂健全,只需要一个身体强壮的金丹修士即可, 但他神魂残缺,就要求这金丹修士还必须神魂与他匹配。他在凝炼血肉之时,便一并夺取母体的一魂二魄。
倘若秘术失败, 肉身崩毁死亡, 他的神魂不入轮回, 依然回到魂魄状态。倘若秘术成功,他的肉身脱离母体,母体的气海中便空空如也,既无金丹,也无元婴,则母体必死。
理论上来讲,通过这种方法,一旦成功,他便能塑出一具无垢体。虽然与他最初的肉身无法相比,亦算差强人意了。
但长天不想让姜珠死。
长天很喜欢姜珠。他隐在长天宗秘地中,几千年来能接触到的人都少得可怜,他已经很久没有遇上一个这样让他喜欢的人了。他想让她活下来。
这一次与从前不同,他只用了“半个”自己施行秘术,还有另外“半个”自己独立存在。剩下的这半个长天,在姜珠给他孕育新的肉身之时还在不断的观察和钻研。这孕育新肉身的过程十分漫长,竟真叫长天琢磨出了给姜珠保命的法子。
他在姜珠的气海中,制造一副紫河车。
这本来是根本用不到的东西。这以元婴为基重塑血肉的身体,并不需要和母体有这样紧密的联系。但长天就是这样做了。
姜珠孕育这肉身,用了三百年的时间。她先失去了一魂,再失去一魄,后又失去一魄。她失去了往日的聪慧灵秀,成了一个痴傻之人。她的肉身,一度崩坏。情况最糟的时候,曾经臃肿膨胀到了一栋房子那么大。
冲祁亲眼看着他美丽勇敢的女儿变成了一座肉山。
幸而这一次,还有“半个”长天。有他在外掌控局面,随时想办法调整,姜珠的身体虽一度崩坏,却没有像她的两位数代前的前辈那样陨落。
三百年后,一个成型了的肉身成功脱离了姜珠的气海。这肉身脱离得比长天预期得还晚了点,看起来犹如普通孩子六七岁的模样。
而姜珠的气海中,与这孩子切断开的紫河车留在了那里,代替了原本该有的元婴,镇住气海,延续了姜珠的生命。
姜珠因此活了下来。但长天为了保住姜珠的命,造出这副紫河车,却使得他的新肉身在孕育过程中被母体的肉体影响,功亏一篑,没有塑出无垢体。这比长天预期中的“差强人意”还更差了一截。
与那新肉身脱离了之后,姜珠的气海里镇着一副紫河车,她因此活下来,并且拥有着元婴境界的修为。她崩坏得不成形的身体慢慢收束,慢慢的,养出了后来这个白白胖胖口歪眼斜的珠儿。
虽然难看些,却到底有着人形。更重要的是,还活着。
姜珠在长天和诸位长老的看护监督下依然继续修炼。她没有了神智,心如赤子,修炼起来进境的速度竟是比寻常修士还更快。
而那个从她身上分离出来的孩子,他们给了他一个名字,叫作冲昕。
这孩子被裹在丝锦中,交给了长天宗这一代的掌门冲祁。冲祁将孩子带回证道峰,对外声称是在外面相遇,代师收徒的师弟。他将这孩子日夜浸在覆盖了证道峰的灵泉的泉眼里,以灵泉水滋养。
这孩子的神魂和肉身还未完全契合,有一段时间,便也是仿如痴傻。但很快,当神魂与肉身完全契合了,他无需修炼,自然而然的便开始吸收灵泉里的灵气,在身体经脉中运转,炼出了灵力。那孩子混沌无神的双眼在水中睁开,明亮澄澈如赤子。
从此世间有了一个叫作冲昕的天才。
而冲昕对冲祁的记忆,便是从他还混沌时开始。因为不是无垢体,他便和别的人一样,需要吃喝拉撒。他懵懵懂懂的,记着那个男人是如何亲手照顾他,如同父亲。
冲昕抬眸,看着他曾当作父亲去爱的男人。他现在知道,这男人原来……是他的外祖父。
如果姜珠算是他母亲的话。
想到姜珠因他而死,想到冲琳竟连自己爱若性命的女儿都不记得,冲昕就痛苦得无法面对。他的出生,仿佛就带着原罪。
但在这时,冲祁倏地睁开了眼睛。“她还活着。”他说。
冲昕乍然睁大了眼睛。他心中涌上了狂喜,但随即就冷却了下来。他带着疑惑看着冲祁。
冲祁道:“当时,谁也没想到她还能活下来。她不忍你师姐遭受丧女之痛,请求我抹去你师姐的记忆。”
“她现在……很不好,是吗?”冲昕涩然道。姜珠若是好,怎么会不现身人前?
冲祁看了他一眼。那一眼令冲昕明白,他那像山一样的掌门师兄,也有不能承受之痛。
但他却道:“还活着,活着就好。”
所以姜珠的状态,也就只是“活着”?冲昕的心沉了下去。
“我想见见她。”他沉默了许久,道。
冲祁没有回答他。他转头望着中庭,望着空气,许久没有说话。久到了让冲昕以为他拒绝了这个要求的时候,冲祁却站起身来,将身上披的外衫丢在席上,看了冲昕一眼,转身化做一道流光。
冲昕亦化作一道流光跟上。
两个人瞬息落在了长天宗中一处冲昕从来只听说过,却从没来过的地方——宗门秘地。岩壁上有白色的气流旋涡旋转,封印已经打开,有五名男女站在旋涡旁,等待着冲昕的到来。
他们已经等了太久。
冲昕看着他们。他从未见过他们,却知道他们是谁。这五位便是长天宗的太上长老们。
冲昕抱拳向他们行礼。这些长老们无论年纪还是辈分都远高于他,他作为小辈弟子,原该行礼的。可长老们却纷纷侧身避开这一礼,非但如此,他们还向他行礼。
冲昕于是明白了,在长老们的眼中,他不是冲昕,他是长天的转世。
他面无表情的跟着冲祁进入了秘地。
冲祁带他去了一处山谷,谷中鲜花无数,芬芳吐蕊,四季如春。在一棵大树下开着一朵大如床的花。有个人真的把那花瓣当成了床,在上面睡得正香。
冲祁微微侧头,将食指竖在唇边,示意冲昕噤声。
冲昕没出声,他自踏入谷中,便怔怔的看着那个在花瓣上睡得香甜的女子。那女子在秘地中被养得皮肤雪白细腻,身躯却肥胖臃肿,一张脸孔也口歪眼斜,睡梦中淌出一大滩晶亮的口水。
他忍不住向前靠近了一步。
姜珠倏地惊醒了。她一骨碌坐起来,警惕四望,看到是冲祁,便咧开嘴笑了。
“乖!”她将一只胖手伸向冲祁,五指张开,手心向上,“糖!”
冲祁微笑着摸摸她的头,取出一只精美的匣子放到她手上。姜珠开心得吃起糖来,一抬眼,看见了站在一旁的冲昕。
“宗主!”她叫了一声,而后却困惑起来,皱眉看着冲昕。过了一会儿,她摇起头来:“不是不是!宗主不是!”说完,她便不理冲昕,自顾自的吃起糖来,手上很快变得黏黏的。
冲祁坐在她身边,微笑着看着她。那目光中不仅有笑意,还充满了宠溺。冲昕从来没在冲祁的眼中看到过这样的目光。这才是冲祁作为一个父亲的目光。
冲祁的目光却忽然射向冲昕。
他摸了摸姜珠的头,站起身来对冲昕说:“你陪她玩一会儿罢。”
他向外走去,忽而又停住,微微转头道:“她是你母亲。”说完,他大步走出了山谷。
在长老们看来,冲昕即是长天,他们甚至不敢受冲昕的礼。但在冲祁看来,冲昕除了是长天,还是他的女儿姜珠孕育出来的骨血。姜珠为之付出了那么多,被称一声“母亲”,她当得。
冲昕屏着呼吸走过去,轻轻的在姜珠身旁坐下,目不转睛的望着她。
从前对他来说,宗门就是一切。冲祁替代了父亲,冲琳替代了母亲,冲禹替代了兄长。他从来没想过,这世上还有一个女人,孕育了他,生下了他。此时此刻,这个女人就在他的眼前。
冲昕仔细看她。她的五官因脸庞的变形都移了位置,但若仔细看,那五官依稀还有冲琳的影子。
她的父亲是长天宗掌门,她的母亲是掌命线者,她是真正的天之骄女,却怎么会成为这模样?为了生下他,她都经历了些什么?付出了些什么?
姜珠已经吃完了糖,开始舔黏黏的手指。冲昕拉过她的手,用清净诀给她净手。姜珠抽回胖手,拍着花瓣嚷嚷:“玩!玩!”
冲昕有些无措。
姜珠已经自己将冲祁留在花瓣上的另一只匣子打开,熟门熟路的取出里面精美的人偶娃娃。
“爹、娘。”她点着两个人偶道。说完她抓起了另外一个人偶,笑嘻嘻的道:“珠珠!”
那些人偶做得非常精美,虽然造型可爱,却又让熟悉的人一望便知道是谁。
姜珠另一只手抓起了最后一只人偶,笑道:“叔叔!”
冲昕微怔,但他随即反应了过来,那是冲禹。在冲昕出现之前,冲禹就是姜珠的小师叔。
“珠珠叔叔玩!”
姜珠一手自己,一手冲禹,让两个人偶一起“玩”。
冲昕看着那些人偶。那是姜珠的父亲、母亲,就是冲禹师兄,在他出现之前,也是属于姜珠的。
姜珠正玩得开心,两只手忽然被人按住。她眼睛上翻,看到那个脸熟的陌生人凝视着她。他将她的两只手放在一起,用自己的手紧紧包住。
她听到他低声喊了一声“母亲……”,但她现在理解不了这个词的含义。她只觉得那两只手将她的手包的太紧,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再抬眼,她忽然愣了,而后有些慌乱。她左右看看,发现没人可以帮她。她只好自己凑过去,朝冲昕的眼睛里吹气。
“呼噜呼噜,不哭不哭……”
冲祁在谷口静静等着,直到等到冲昕出来。
“她睡着了。”冲昕轻轻道。
冲祁点点头,转身朝某个方向走去。冲昕落后一步,跟上了他。
冲祁将冲昕带到了一处洞府前。
“去吧。”他说,“想知道什么,都能有答案。”
冲昕看了他的师兄一眼,沉默的迈开步子,走进了那洞府。
长长的甬道,头顶岩壁都明玉,地上的影子便浅淡模糊。冲昕其实能想到在这洞府深处会看到谁。在神宫中,长天的神念便说过,他顶多只拥有一般的“他”。那么,另一半的他在哪里呢?
冲昕穿过了甬道,踏入了一间敞阔的洞室中。
到处嵌着的都是养魂之物,那张榻的基座和四根立柱甚至都是养魂木雕成的。一个男人靠着凭几撑着腮,含笑看着他。
“终于等到你了。”他道。
冲昕一点都不意外。
长天宗,长天宗。另一半长天神君,自然是在长天宗的秘地中。
冲昕走入了那间洞室,再没走出来。
冲祁目送冲昕进入长天修养的洞府,不知为何,心中感到不安。他转身,五位长老都站在他身后。
长天宗传承了这么多代的事情,到了他们这里,终于要实现了。长老们的眼中,都带着感慨和期望。
“你做的很好。”一位长老对冲祁道,“去吧,这里交给我们。”
冲祁是长天宗现任掌门,他的职责不在秘地,在宗门。他行了一礼,朝着出口行去。
他的步速很慢,每走一步,心中不安便愈是强烈一分。他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长老们都望着那洞口,眼含期待。显然,他们中没有任何人产生如他一般的不安感。
不会有事,冲祁想。
这里是宗门秘地,有宗主,有五位长老。不会有问题,他的理智这样告诉他。但也正因为他理智上清醒的明白这一点,所以愈加不能解释心中的不安由何而来。
他朝着封印出口缓步走去,脑海中不由自主的想起冲昕的模样。
他第一次将他抱在怀里的时候,他看来像六七岁的孩子。他不假他人,亲手照顾他。那段时间,他几乎是白天黑夜的不合眼的看着他。直到那孩子混沌无神的眼,像清泉一样澄澈明亮。
那孩子很快就长成了俊秀的少年,而后长成了如山岳般清朗的青年。
他的脸明明就是宗主的脸,可冲祁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他五官肖似姜珠。
冲祁走到出口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强压下心中的不安之感,转身走出了秘地。
冲琳退出了侧殿。冲昕外出游历三十余年,出走时还是元婴,归来已经还虚。她知道冲祁和他,势必有很多话要谈,她便回去自己的观壁峰。
踏上观壁峰的土地,她转头望去。还虚真君的目力所及之处,两道流光一先一后飞向了某个方向。
那里……是宗门秘地。
冲琳不知道怎地,对宗门秘地感觉很是模糊。她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冲祁不叫她去宗门秘地,更想不起来为什么他要这么做。
她看了那两道流光一会儿,转身回了自己的洞府。在静室中修炼了片刻,她忽然睁开眼睛。她的身形从静室中消失,出现在了另一间洞室中。
她的本命法宝山河盘,供奉在这间刻满了符文的洞室中。此时,山河盘中的砂砾飞快的变幻,竟是在自行演算。
冲琳讶然,因为山河盘在演算的不是旁的,是冲昕的劫。
这劫她算了不知道多少回,包括炼神还虚之后,却始终算不出结果。今日里,为何山河盘自行演算了起来,难道那劫又有变数?
冲琳凝神入静,她的神识和山河盘化作了一体,一同投入到这场演算中。
砂砾的变幻奇诡,传递的是常人解读不了的复杂的信息。就在冲昕走进那间洞室,见到了另一半的长天时,激烈变幻的山河盘突然寂静。所有的砂砾都凝固不动了。
冲琳算了几十年的那道劫,今日终于算出了结果。
冲琳睁开了眼睛,脸色大变。
冲昕,劫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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