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昕有种将要被淹没的窒息感。
他坐在几案后, 听着军情战报。那禀报的将领相貌堂堂, 眉间有股正气。一晃神, 汇报军情的就换了一个人。还是那样英朗的相貌, 正气堂堂,却已经是之前那人的儿子。这儿子后来也战死了, 孙辈也披甲提抢, 上了战场。
那些小小的孩子们,总是前一刻还围着他, “神君!神君!”叫得欢快,下一刻他们便长大成人, 带着决绝和无畏,抛下妻儿,奔赴战场。
冲昕送走了一代又一代的修士。
而凡人, 已经数不清有多少代。
冲昕见过一个美人,似曾相识。美人受宠若惊,道:“我曾曾祖母也曾入过神宫, 我曾曾祖父是神君身边的侍人。”
不过是几百年的事, 凡人便已经这许多代。冲昕想起来, 那一对夫妻生了数个孩子, 其中有两个可以修炼,孙辈中则有三人可以修炼。他们都死在了战场上。
新入宫的美人,直系一直是凡人, 想尽了办法, 把这个继承了她曾曾祖母美貌的孩子送入了神宫。
神宫中美人如云, 这些美人,都是凡人间至美的绝色。在这个强者林立的世界,纵然是他也无法改变弱肉强食的规则。这些美丽却脆弱的生命,红颜两个字之后,常常跟着的是薄命。
神宫成了这些凡女们最向往的地方。入了神宫,再强大的修士,也不敢欺辱她们。
神宫中因此美人数量庞大,神君真正临幸过的女子,远没有那么多。
许多美人,都和侍人相恋。侍人也多是凡人,他们都是头脑聪明,反应机敏之人。放到凡人间,亦是人中俊杰。只是生不逢时,魔族占据了九寰大陆半壁江山。生灵涂炭,赤地万里。这个时代,武力比头脑更重要。
更多的美人,选择和能战的修士们在一起。
比较起来,女修士的数量要比男修士少得多,愈高阶,愈如此。
大抵是因为女子天生比男子多情,她们对爱人对孩子的眷恋总是比男子更深更难以斩断。心境受此拖累,大道之上,便难以行得更远。
更重要的是,和女修士比起来,凡女更易受孕。
繁衍是所有生命的本能。更何况这些修士都是战士,奔赴战场,谁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
为战士诞下血脉的凡女都可以一直生活在神宫中,纵然父亲在前线战死,家族无人,母亲和孩子也会受到神君的悉心照料。衣食无忧,有人教导修炼。
这些孩子在神宫中长大修炼,成为了比父辈更加忠诚的战士。
一代一代,这忠诚一次又一次强化。
上一刻冲昕还摸着一个孩童苹果般的脸蛋,变出糖来给他吃。下一刻,这孩童长成的青年以拳敲击胸口的甲胄。
“虽死不悔!”他说。他的眼中写满了忠诚、信任和膜拜。没有恐惧和畏缩,跨上骑兽,勇敢出征。
与他相恋的凡女,在高高的殿台上遥望,默默垂泪。
冲昕送新一代的战士出征,他的脸上带着神明般慈悲的微笑,心里却沉甸甸,喘不上气。
这些记忆太过庞大,冲昕被淹没其中,渐渐忘了自己是谁。
直到有一日,他坐在殿中,美人环绕,有个熟悉的声音唤道:“冲昕。”
冲昕浑身一震,转过头去。
殿口处,一个美人玉立如松。那美人长裙曳地,缓缓走来,步履平稳。一直走到了他的身前,蹲下身看着他。
冲昕想唤她的名字。那名字在舌尖滚动,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
冲昕想握住她的手,却轻佻的捏住她的下巴,风流万千的笑问:“新来的吗?”
竹生没有生气,她向他贴过去。冲昕张开手臂怀抱,一副任美人入怀的姿态。
竹生却按住他的肩膀,额头贴住了他的额头,进入了他的祖窍。
一张嘴,便吐出了一串气泡。
冲昕的祖窍宛如漆黑的海底,水压自四面八方挤压过来,无法呼吸。竹生在水中转了身,开始发光。她用自身的光照亮海底,游弋寻找。
忽然有一串泡泡擦着她的脸颊而过。竹生顿了顿,猛的往下扎去。
海底漆黑无光的深处,冲昕为铁链所缚,即将在绝望中溺毙。
那漆黑中却忽然有了光。
冲昕骤然睁大眼睛。
竹生的长发和长裙在水中浮动,她发着光,朝他游了过来。她看到他。
他被铁链牢牢缚住,让她想起了当年,她在自己的祖窍里是如何与那些欲望的丝线苦苦抗争。
她朝他游过去。
“别放弃。”她说,“别认输。”
她吻上他的唇,渡气给他。
冲昕的眼睛一直睁着。他的手握紧了拳,又张开。他翻动手腕,抓住了捆缚他的锁链,角力。
有光自他身上爆出,铁链在这光中粉碎……
睁开眼,筹光交错的声音消失了,千娇百媚的美人们消失了,空旷的宫殿不复华美,虽一尘不染,却已经破败蔽旧。裂纹爬满墙壁,金柱横倒在地。
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
只有竹生的身上,散发着生命的热量。
她起身,离开他的额头,看着他。
“醒了吗?”她问。
冲昕怔怔望着她。他太久没说话,以至竹生担忧他还未从幻境中挣脱。她蹙眉,再一次唤他的名字:“冲昕?”
那青年的眼中,渐渐有了光彩。他终于开口,应道:“我在。”
竹生终于放心了。
她站起身,环顾这破蔽幽暗的宫殿。与她在幻境中看到的华美轩丽、充满人气的神宫相比,真实的神宫仿佛带着灭绝般的气息。
“灵脉的灵气一直被神宫吸收,”竹生道,“我以为这里会养得很好,经久不败。”
冲昕沉默了一下道:“应该都用来养那神念了。”
“时间太久了。”他道,“没有任何人的神念能留存世间一万年。正因为头上有灵脉,他才能一直不消散。”
他们决定离开,但在那之前,要先扫荡一下这神宫的宝库。历经艰险入得此处,岂能空手而归?
长天的宝库并不难寻。冲昕知道整个神宫所有宫室的用途和位置,他们直接便飞去那里。但结果却让他们失望了。
玉瓶中的灵丹早就碎成了粉末。就连盛放灵丹的玉瓶,都干成了石瓶一般。
至于存放法宝的库房,则更吓人。将坏了的门扇推开,里面的“垃圾”哗啦啦往外流。那些“垃圾”其实都是法宝,但件件都黯淡无光,显然已经失去了灵气。
竹生诧异:“怎么会这样?”
冲昕看了看一直堆到脚下的垃圾,那库房已经被塞满了。
“储物法宝爆了。”他道,“这些东西本来都是存在储物法宝中的。储物法宝再收在库房中。”
“法宝还有保质期?”竹生很意外,“我以为这些东西永远不会坏。”
“若有人在,就不会。”冲昕道。
“法宝,说到底,也是‘器’。所有的器制造出来,都是为了给人用。人和器互养,法宝便能一直自行吸收灵气,自行修复。”
“可若彻底离了人,这循环便断了。法宝生命再长,也终有一天,再也无法自行修复。”
冲昕道:“这些法宝若是在外界,哪怕深埋地底,都能好好的。因为外界有人,有人气。”
“可这里,什么都没有。”他忽然蹙眉,自言自语道,“不应该这样。我若离开,必会留下谁看家。只要有一个活物留在这里,整座神宫便都不会死去。奇怪……”
他说着,忽然觉得太过安静。一抬头,竹生潭水般的眸子正定定的看着他。
冲昕微怔,而后悚然而惊。
“你是谁?”竹生问。
“……长天宗,炼阳峰。”冲昕涩然答道,“冲昕。”
竹生点点头,道:“记住自己是谁。”
那种被淹没的感觉再度攫住了冲昕,他觉得呼吸都困难。
竹生不甘心来到这里却空手而归,她以神识查看,最后在满库房的垃圾中寻出了几件还有些微灵气的。
她让冲昕看,冲昕道:“需好好养护,慢慢它们可以自行修复。”
另一间库房里有大量的灵石。只是下品灵石全部丧失了灵气变成了石头,中品灵石几乎全部变成了石头,上品灵石灵力消散得看起来都成了质量低劣的下品灵石了。但数量庞大,有胜于无。
这次最大的收获,还在最后一间库房。这件库房很大,许多房间相通,如同图书馆一样。只是这里的“书”都是玉简。
玉简是修真界用以承载信息的载体,如同纸张书籍之于凡人。
绝大部分的玉简都干化成了石片,承载的信息已经无法读取。但还是有小部分有着微微的灵力,勉强能够读出残存的信息。那些玉简里刻录的,都是万年前的丹方、功法、符阵、修炼笔记。
万年前虽然是灭魔之战水深火热的时代,但同时也是在长天治下,百花齐放,道法昌盛的时代。那个时代的东西,哪怕只是残本,对现在的修士来说,也珍贵无比。
竹生取了法宝、灵石,玉简于她无用,她没有要,全给了冲昕。而后,他们离开神宫。
在天空上,两人回望那神宫。
廊柱断裂横倒,殿顶坍塌。这不仅仅是因为年月太久而破败,还有着明显的战斗痕迹。他们显然不是第一批发现神宫的人。
“走吧。”竹生道。
冲昕“嗯”了一声。克己剑却忽然祭出,剑身颤动嗡响,宛如哀鸣。
冲昕一剑挥出,收剑,转身。
“走吧。”他说。
他双手合拢再张开,便出现了一个小小符阵,闪着微光。符阵飘至半空,扩大成了光门。
“我先走。你在后面。”他说。
不等竹生发表意见,他便穿过了那光门。
待竹生也穿过光门,光门收拢,消失。
破败的神宫忽然土石崩裂,开始坍塌。
神宫深处,长天勾起嘴角,轻轻的“呵”了一声。他等的,就是这一剑。
神宫中枢崩裂的瞬间,这缕在这里守卫了万年之久的神念,终于重获了自由。化做一道流光,直射入空中。
他甚至不需要打开光门,直接便穿破虚空,脱离这个空间。
竹生穿过光门,寂静到极致的剑意便令她汗毛直立。
冲昕已经拔剑,一剑斩去!
神宫异动,青君欢欢喜喜的穿着新裁的漂亮衣衫来迎。
不料迎来的却是这样决绝、无情的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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