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寰大陆, 长天宗。
山河盘中金色砂砾翻滚,传递出只有使用者才能理解的信息。冲琳瞳中金光翻涌, 接收并解读着那些信息。
“怎么回事?”她蹙眉, “昕儿的劫相,比我走之前还更深了?”
冲祁盯着山河盘, 道:“原来如此,看来……我错了。”
冲琳眼中金光散去,皱眉问道:“师兄,你做了什么?”
冲祁道:“我以为,凡姬是他的情劫,所以驱逐了凡姬。”
驱逐?没杀了吗?——这个念头在冲琳的心中一闪而过,她心头微凛,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师兄产生这样的猜想。
但冲祁已经注意到她的神情异样。“在想什么?”他问。
冲琳惯于直面本心,便道:“师兄为何不杀了杨姬?”
冲祁道:“被冲禹拦了。”
原来如此,这样就说得通了。
那么师兄,的确是一个会因为昕儿的情劫而灭杀手无寸铁的无辜凡姬之人?冲琳的记忆中,并没有关于冲祁这种行为的记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对冲祁会产生这种直觉般的猜想。
她压下心头的疑惑,低头去看山河盘。
“昕儿可去寻杨姬了?”冲琳记得,在她转世之前,冲昕就已经非常喜爱那个杨姬了。
“没有。”冲祁淡淡道,“凡姬死了。”
冲琳盯着他, 道:“她是身背功德之人, 当有福报。”
冲祁无所谓, 道:“因果之报,我和冲禹来受。”
冲琳无话可说,低头,手掌拂过山河盘,金色砂砾再次变幻。
“不是情劫。”她道,“若是情劫,此劫或已解,或已成。不该是现在这样。”
“是我错了。”冲祁点头承认。
冲琳道:“还是那样,昕儿的劫源算不出来。我的九转金瞳已经圆满,依然不行。”
她收了山河盘,问:“昕儿现在如何?”
冲祁道:“他在闭关,二十多年了。”
冲琳默然,她转生的那年,冲昕也不过才二十出头,闭关二十多年,已经是他已有人生的一半,足见杨姬之死,对他打击多大。
冲祁道:“我将他的事情,都告诉他了。”
冲琳抬眸道:“太早了。他还太年轻。”
冲祁也是在冲昕闭洞封府之后,才意识到他还太年轻,灭杀应情劫之人的破劫方式对他还不适用。细想过,才想起来,冲昕甚至没有经历过“斩断尘缘”这一关。他的心境还需要锻造磨炼。
可他还没有来得及出手,冲昕自己就闭洞封府了。一闭关就是二十多年,这对他这个年龄的修士来说,还是很少见的。
所以,他才会承认,自己错了。
所以那个身背福报的小姑娘,就白白枉死了?
冲琳张口想问当时的具体情形,冲祁却打断她,道:“这些事你别管。你现在还未结婴,还有许多记忆没有归位吧?”
冲琳点头道:“是的。还有许多是空白。”
冲祁道:“果然,你还没有想起我来,我就知道。”
冲琳微怔。虽然还有很多记忆是空白,但那不过是因为她的人生太长,记忆太多的缘故。但是单就某个人的记忆线而言,当冲祁这个人站到他面前的时候,这一条记忆线就已经完整的复位了,甚至还会带出许多支线,就像她想起冲祁的同时,也会连带着想起师父、冲禹和冲昕的事来。
所以,她并没有什么关于冲祁的记忆遗漏,不知冲祁何出此言。
冲琳正想告诉冲祁,冲祁却突然断喝道:“既然如此!何不速速结婴!”
这“醍醐灌顶”的术法由一个还虚境的真君使出,那声音直击冲琳心门,瞬间冲散了她一切杂念,令她神台空明,道心澄净。
结丹还没有半个时辰,她的境界悄然松动,出现了破镜之兆。此等修炼中的关键时刻,最是美妙动人。冲琳的神智中再想不到别的事情,只觉内心之静,犹胜天籁。
她微笑道:“是。正该结婴。”
说罢,她便就地盘膝坐下,闭上眼睛,开始冲境。
冲祁俊美的面孔上露出微笑。
等她结婴,等她想起来该想起的那些,又会厌恶他甚至恨他吧。那很好,至少证明,他还在她心中。
凡人界,澎国,盛日城,长宁宫。
毛毛在廊下行走,身前有侍女带路,身后有女官跟随。将近竹生的寝宫,他忽然停住,道:“那不是彦郎吗?他怎么站在那儿?”
大夏日的,彦郎就垂首站在毒辣的日头里,脸都晒得有些红,背心薄薄的夏衫,都被汗水打湿了。他容貌俊美出色,人又温柔有礼,这样看起来,颇让人觉得于心不忍。
但这是帝王内宠,眼前问话之人却是国之储君,女官们眼观鼻,鼻观心,都道:“臣不知。”
毛毛挑挑眉,没有为难她们,继续前行。
夏日炎热,他们并不直接穿过太阳暴晒的中庭,而是沿着抄手游廊绕着走。彦郎看到了太子一行,他嘴唇动了动,最终没敢张口求情,只遥遥的冲太子行礼。
太子与他们,犹如云泥之别,更是女帝决不允许他们去碰触的禁区。求太子,只怕……适得其反。
毛毛冲他点点头,迈过门槛,走进竹生日常起居的侧殿。
“母皇~”见到竹生,沉稳的储君就瞬间恢复了他儿童的模样,蹦蹦跳跳的就朝着竹生过去了。
也就只有母皇和老师不会对他这副样子说教了。要是不小心让那些臣子们见到他这副模样,定又要规劝他“沉稳为重”了,啧,好烦的!
竹生正和女官们说话,闻声停下,笑道:“下学了?”
每日范深都会给毛毛和他的伴读们上半个时辰的课。其他的课,则有其他几位博学之士担任讲师。但这其中,只有范深才是毛毛的“老师”。
毛毛走到竹生身边,挨着她坐下,道:“母皇,彦郎怎么站在外面?”
当初彦郎入宫,竹生不担心别的,只担心毛毛。
她本想和毛毛谈一谈,让他明白他的父亲和母亲理念不能相容,因此无法再在一起,但这并不会改变他们是是他的父母这个事实,也不会令他们对他的爱减少一分。
结果毛毛张口说的却是:“昔晟国哀帝,独宠薛氏,终止外戚祸乱,国家灭亡。丰国厉帝,也是独宠刘氏,险些去国。所以,母皇你可别这样啊。”
其时三美尚未入宫,竹生身边,确实是彦郎一人独宠。
竹生看着毛毛,无语了好半晌。
她花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道:“你父亲没说什么吗?”
毛毛道:“父亲很伤心呢。”
竹生问:“他与你说的?”
毛毛道:“不是,我看出来的。他很伤心,他这样不对。”
竹生再次无语,问:“为何不对?”
毛毛道:“母皇是君,父亲是臣,有人令母亲开怀,父亲当为母皇高兴。老师就很高兴。”
毛毛出生便是一国储君,从小范深给他的,便是帝王的教育。他的思想和思维方式,与普通人家的普通孩子,完全不同。
纵然是竹生,对此都感到有些茫然。
她还记得前世,丈夫便就儿子的教育问题同她说过:“你的思维模式不适合我们的儿子,我希望在他的教育这件事上,你不要插手。”
她出身平民,丈夫却是星际贵族,大领主。他们的思维模式就截然不同。而她的儿子,因为明白他将来要承担多重的责任,面临多少的挑战,所以她选择了听从丈夫的话,从不插手他的教育。
于毛毛,也是如此。
竹生其实不知道如何做一个皇帝,或者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澎国兴盛至此,范伯常起码顶起了半边天。
而毛毛注定要做帝王。即便是现在看来,竹生的寿命也许能活过毛毛,竹生也没打算让毛毛一辈子倚靠她的保护。
三十多年前,她好好的待在杨家,日子越来越好,谁想的到从天而降一位冲禹真人,把她带入了令人目眩神迷的修真/世界。
后来,她定下心来在炼阳峰过着安安静静的日子,谁想的到会在妖域走一遭,受尽凌/辱折磨。
未来如何,她无法提前预知。谁也不知道能跟谁一起走过一生。她的力量在凡人界也算是无敌,也不敢说就能保护毛毛一辈子。在毛毛的教育这件事上,她选择信任范深。范深比她更知道,如何培养一个帝王。
在帝王教育这个领域,她不想盲目干涉,但在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上,她还是想跟毛毛好好讲讲。
“你这样讲,对,也不对。”她说,“你父亲虽然是我的臣子,但他是个人,他有他的喜怒哀乐。我和他分开,和别人在一起,他会伤心,这才是最正常的。倘若他像你老师那样也为此开心,我才真要怀疑这些年和我在一起他到底有没有心。”
毛毛眨眨眼,问:“母皇,你为什么不要父亲了?”
竹生微叹,道:“两个人在一起,最起码的条件,是要能彼此接受对方。你父亲和我理念冲突太大,已经不能接受彼此了。所以我们分开了。”
毛毛从小就很聪慧,不客气的就指出了竹生话语中的不实之处:“其实就是母皇你不能接受父亲吧。”他的父亲依然很爱母皇的。
竹生发现,自己的两个孩子都太过聪明,太过早熟。他们的父亲不同,甚至生出他们的母亲的肉身也不同,可却竟然有着微妙的相像之处。宇宙真是充满了神奇。
她承认道:“是的,我接受不了他了。”
“你的父亲,幼年很不幸。他少年时在我身边,我也没有对他付出足够的关心和教导。”竹生道,“我最近也常回想,发现自己一直都弄错了一件事。”
她道:“你父亲有一项很强的能力,就是生存。他幼时生存环境极其艰辛恶劣,他都活了下来。后来在我身边,他也一直有生存的压力。我最近才想到,从前他在我身边,做的是我命令他做的事。他表现出来的,都符合我的要求。但这其实是因为他迫于生存和对我的畏惧所以才服从,而非是他认同了我。我一直都忽略了这一点。”
她顿了顿,道:“但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力量,没有生存的危机,他就更多的表现出来‘自己’。”
毛毛道:“但母皇不喜欢?”
竹生道:“正是这样。”
毛毛挠挠头。他虽然聪慧,到底是个孩子,面对这种复杂的男女情感,毫无头绪,最终只道:“父亲太笨了。”一直听母皇的话不就好了吗?
竹生道:“任何人,都会有自己的思想。人之所以为人,便是因为有自己独立的思想。弱者或许会压抑自己,选择隐忍和服从,但是强者,一定会表达和展现自己。”
这话题已经超纲,毛毛似懂非懂,这些理念还需要他慢慢成长,慢慢咀嚼着理解。
后来焕郎、崇郎、宣郎先后入宫,竹生观察毛毛,见他对此并无异状,才放下心来。四美都十分聪慧,都知道毛毛是她的禁区,都十分注意尽量的回避毛毛。这一年来,一直都相安无事。
今日毛毛撞到彦郎,也实属无奈。
“这事你别管。”竹生道。
毛毛道:“母皇为什么要把他们几个都赶走?”
竹生道:“谁跟你说的?”
毛毛不满道:“你们都不跟我说。我偷听的。我宫里有个宫人喜欢崇郎,知道他走了,伤心得躲起来哭。我听到别人劝她来着。”
竹生也是无奈。崇郎天生的风流,极会撩拨。且他并非故意,常常是不经意间便撩了别人。也不止是他,四美各有千秋,宫中侍女,多是妙龄女子,也不忌婚嫁,爱慕四人的侍女一抓一大把。
纵然四人有意识的回避,女官们也就不会与毛毛谈及竹君内宠,毛毛多多少少也还是会听到些。他问竹生:“母皇作什么要赶他们走?他们做错事了?”
竹生答他:“并没有。我只是觉得没意思,原先也只是想尝试一下,后来发现或许并不适合我,就放他们归家了。”
毛毛道:“母皇是想要小范相和杜将军那样的吗?”
竹生抬眸看着八岁的儿子,半晌无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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