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飞路的白天热闹而繁忙, 街道两旁的大剧院、电影院、西餐及服装、日用百货店铺林立,街上汽车、自行车、摩托车及黄包车穿行而过,来往行人脚步匆匆, 一派烟火气息。
在距离最繁华的地段不远处一条幽深的弄堂对面停着一辆小汽车, 车窗上帘子拉的严严实实, 使人难窥其貌。
汽车的后座并排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位正是北平空军飞行大队的副队长穆子云, 与他并排坐着的正是已经出院的章启越。
沪上军政府枪毙了裴世恩及其几名心腹爪牙, 表面上看章氏灭门惨案告破,足可告慰逝者灵魂,可实质上谢余做了青帮龙头, 军政府暗底里还多了几门暴利的生意, 譬如贩运烟*土。
——不过是狼狈为奸排除异已而已, 裴世恩也算是死得其所。
穆子云已经陪他坐了快两个小时了,天色大亮,他都快没有耐心了:“章启越, 你到底要不要下车?如果想要告别就正正经经当面去告别, 藏在汽车里,你当她与你心有灵犀, 会主动走到你面前来?”
年轻人的感情他是越来越搞不懂了, 对方连命都肯豁出来, 两人却扭扭捏捏裹足不前, 又是为了哪桩?
章启越惊诧之极:“穆副队长, 你知道什么?”
他来之前并没有透露过为何非要停留在霞飞路弄堂口的原因。
穆子云本来不想掺和年轻人的感情生活, 但两人相识一场,他也是打年轻时候过来的:“你如果是来寻仇的,也不必对着仇人一副含情脉脉欲语还羞的表情吧?”
章启越对他的用词简直惊悚:“欲……欲语还羞?”
穆子云:“你是来找裴公馆开枪的那个姑娘的吧?”他了然于胸:“那姑娘也跟你一般怪,当初在手术室外面带伤候着,等到你从手术室出来,却连正眼都没看你一眼就走了。章启越,你老实说,是不是负了人家,做了对不起那姑娘的事情?”
“她当时……在手术室外面候着?”章启越怔怔的问:“从来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件事情。”
穆子云不以为然:“告诉你之后你就会去找她了?”
“穆副队!”章启越从自责之中挣脱,眸光复杂注视着幽深的弄堂出口,态度却很是坚决:“不会。”
假如面前是他的生死兄弟关振岐,他大约就会告诉对方:章氏之覆灭,除了跟沪上青帮现任龙头谢余有关,恐怕还跟沪上军政府少帅卢子煜有着莫大的干系。
以他一人之力对抗整个军政府,哪有胜算?
找她难道不是拖累她吗?
然而相思成疾,自从分开之后他又何尝好受,胸口好像破了个巨大的洞,空荡荡的难受。在离开沪上之前驻足此地,不过是想要远远看她一眼而已。
这样纠结的心情,外人如穆子云如何会懂?
也不知道是感受到了他的期盼,还是事有凑巧,随着太阳渐渐升起来,弄堂里生活的人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之后,顾茗竟然真的出门了。
她今日穿着件沉静的天青色长袖旗袍,走在初夏的弄堂里,都要让人怀疑近日降温,竟然能让她把高领长袖旗袍拉出来上身。
穆子云凉凉说:“来了。”又落井下石:“不过还有别的男人陪着。”
章启越透过车窗帘子的缝隙看过去,心中绞痛不已——他亲手将心爱的人拱手相让。
陪着顾茗的不是别人,正是冯瞿,两个人并肩走着,也不知道在争论些什么,远远看起来顾茗的神情颇为执着激动,而冯瞿的态度就耐人寻味多了。
他身高腿长,气宇轩昂,偏偏一脸“你无理取闹”的表情,身为男人的章启越从他的表情里看到了无奈与宠溺。
冯瞿也是毫无办法,小骗子不止有伶牙俐齿,还有一副铁石心肠,对于他这种有过前科的尤其苛刻,再亲密的黑夜过去之后,也能转眼丢到脑后,摆出假热情真疏远的态度,一顿早饭也没能拉回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提出让顾茗随同他回玉城避祸,可是这个倔强的丫头却死活不同意,还振振有词:“我以后会加倍小心,为何非要去玉城?”
“你送过去的小丫头太难缠了,难道不应该自己跟过去照料?”
“甜甜哪里难缠了?你别胡说,我才不相信呢。”两人正在争论的却是另一桩事情:“再说黄主编前两天提起连日大雨,黄河水泛滥,冲入淮河,令洪泽湖水位暴涨,沿岸百姓受灾,各家报社准备派记者随同军政府救灾部前往灾区实地采访,我也有意出去一趟,甜甜就拜托你了!”她拱手做揖,求人的姿态摆的很端正。
“你去灾区?”冯瞿紧张起来:“简直胡闹!”想起昨晚怀里的重量,眉头都皱了起来:“就你这副小身板跑去灾区做实地采访,不要命了吧?”
顾茗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满脑子热血,更或者是黄铎的一句话触动了她:“以军政府的作派,派出去救灾的官员多半只是走个过场,可是如果报纸上登出来之后,迫于舆论压力,作秀也罢,捞政绩也罢,他们总还是要有所作为的。只希望舆论能够多多少少起到监督的作用。”
他做主编多年,不知道见过多少奇葩黑暗之事,却始终不忘初心,对百姓仍然怀有深深的悯意。
顾茗自愧不如。
“你这是歧视女性!”她此刻梗着脖子据理力争的模样让冯瞿几乎失笑:“你就是打从心眼里瞧不起女人,觉得女人就应该窝在家里!”
冯瞿忍不住伸手捏了下她的鼻子:“你满身都是刺,我哪敢瞧不起女人啊?”心道:即使曾经有过,也早被你给一点点折腾没了。
磨人的丫头!
顾茗一巴掌拍开他的手:“我们在谈正经事,别动手动脚的。”
两人的互动落在远处汽车里章启越眼中,他心中绞痛,默默在心中向顾茗告别。
“穆副队长,火车是不是快开了?”
穆子云:“还有两个小时,来得及。”
“我们现在就去火车站吧?!”
“好吧。”
汽车缓缓行驶,他忍不住撩起车窗内的帘子直直注视着远处的顾茗,如饥似渴。
远处的人似乎感应到了他的目光,猛然抬头,汽车恰恰驶过了弄堂口,她心中若有所失,甚至停下了争吵:“刚刚……你有没有感觉到有人看过来?”
冯瞿马上吩咐身后跟着的亲卫:“看看四周。”
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让顾茗留在家中了:“你跟我去国际饭店先住着,至于要不要去灾区,到时候再说吧。”
冯瞿早就领教过顾茗的倔强,果然这次她也没让他失望,当日就与黄铎约谈妥当,要随次日的记者团前往灾区。他万般无奈之下,派了两名亲卫随行保护。
顾茗都要被他的行为给逗乐了:“我是跟着一帮记者去的,你派两个亲卫跟着我算怎么回事?”军政府救灾作秀就算了,难道她前往灾区采访也要作秀?
黄铎深知她的文笔之犀利,也属意她实地考察,以她的文笔及影响力,更希望能够唤起民众的同情心,为灾区发起筹款。
冯瞿威胁她:“要么你带着亲卫前去,我会跟黄主编商量,让他们扮作记者随行;要么我现在就打晕了你,把你扛回玉城,你自己选择。”
在绝对的暴力面前,空有一肚皮歪理的顾茗哪怕口才了得,也不得不让步:“行行我惹不起,带上他们还不行吗?!”又吐槽:“你当我是资本家小姐踏青游玩啊?还要带俩亲卫,说出去真是要笑死人了!”
冯瞿都要被她接二连三的变故给吓破了胆子,生怕一个转身看不住她又出事儿:“你不说黄主编不说,旁人怎么能知道。”
冯少帅神通广大,也不知道他如何说服黄铎的,次日出发的时候,他身边的亲卫盛俨跟宫浩就扮做摄影记者在随行人员的名单里,跟在顾茗身边寸步不离。
顾茗:“你们会摄影?”
两人齐齐摇头。
“那你们会什么?”
两人面面相觑,盛俨个愣头青说了句老实话:“杀人。”
顾茗抚额:“我们是去救人,可不是去杀人。”
她固然有逃离沪上的念头,实际上也做了出来,除了不能面对谢余,生怕他回过味再找上门来,也是想找点事情排遣失恋的痛楚,以期尽快恢复精神。
有些事情,无人可诉,连管美筠都跟着方静舒远去北平还未回转,她心中无论多少情绪也只能自己排遣了。而黄铎又唤起了她心中深埋的热忱,这才毫不犹豫参加了这次灾区的实地采访。
冯瞿劝不动她,容城又有电报急召,纵然心中有一千个不放心,一万个担心,也只能匆匆赶回去。
盛俨:“少帅交待过,要是有人胆敢伤害顾小姐,让我们开枪杀人,后续的事情他会出面处理的。”
顾茗始了解了他说的杀人是何意,半晌无语:“你们少帅……也太草菅人命了!”军政府的少爷们都有这个毛病,从冯瞿到卢子煜。
绝对的集权之下,很容易养出这种漠视人命的家伙,顾茗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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