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二月初, 容城公子的中篇小说《新生》在《申报》副刊开始连载,与此同时, 伊人憔悴的中篇小说《流年》也在同一家报馆发表,一时蔚为奇观,让一众八卦看客们吃惊不已。

    容城公子的《新生》讲的是被家中父亲逼迫做人小星的少女何琪的故事,开篇何琪就要面对幼年失恃的局面。

    ……

    何琪从小到大, 记得最牢的一句话便是母亲过世之前, 拉着她的手叮嘱她的话:“一定要听你父亲的话!”

    母亲的手冰凉枯瘦, 两颊无肉,蒙着一层焦黄的面皮, 眼眶深陷,那情景对于一个孩子来讲多少都有些恐怖, 然而她失去光泽的眼神里却仍然有柔和的光,竟是不那么可怕了, 何琪也牢牢记住了母亲的那句话。

    为着母亲的这句临终嘱托, 父亲娶回继室的当日,让五岁的何琪跪下来向继母磕头,她乖乖照办, 小小的人儿仰起脸来叫一声“母亲”,心里好像在滴血。

    继母带来的继妹欺负她,抢她的玩具裙子, 父亲吼一嗓子:“让着妹妹!”何琪乖乖照办。

    长大一点, 进过学堂读过书之后, 何琪有时候不免怨怼父母当初起名字不经心, 她好好一个人,用个“琪”字,看字面金珠玉贵,听起来跟“棋”字同一个读音,让她怀疑自己就是家里的一颗棋子,随便父亲继母都可以捏起来摆来摆去,听他们调停。

    十六岁的夏天傍晚,太阳将大地烤的滚烫,何琪走路回家,校服裙子后背都湿透了,进门之后继母拉着她的手假意心疼:“这孩子,怎么也不坐个黄包车回来?”

    何琪的生活过的极其俭朴,翻遍书袋连一毛钱零用也无,对此继母自有一套说辞:“你是做姐姐的,总要给弟弟妹妹做个表率。”于是她永远穿着学校的蓝褂黑裙,而继妹有一套套洋装小裙子。

    父亲坐在沙发上,脸上有按捺不住的喜意:“阿琪,今晚父亲带你去吃大餐。”

    那天晚上,何琪被继母打扮一新,颇类继妹生日收到的绑着缎带的礼物,透着诡异的矜贵。平生初次与父亲两个人坐在西餐厅里享受她难得短暂的父爱。

    甜品端上来,父亲愁眉苦脸诉说家计之艰,儿女学费及将来嫁娶之资亦是一笔巨款,他勉力支撑家中开销,已经暗暗地变卖典当了何琪母亲留下来的首饰。

    一口奶油蛋糕卡在何琪的嗓子眼里,齁甜的令她直犯恶心,绵软的质地竟变作了冬天夹袄里蓄着的棉花,吞又吞不下,吐出来有碍观瞻。

    父亲说着说着竟流下泪来,中年男人的眼泪比她的眼泪有力量多了,简直令人心生骇异,疑心他是遇上了人生巨变,才露出一点成年人的脆弱。

    她头脑发昏,茫然无措:“父亲,那怎么办呢?”

    他说:“我替你定了一门亲事,你今晚就嫁过去吧,家里竟是再不能养着你了。”

    嫁人是这样随便的吗?

    何琪想起母亲临终枯黄的手,眼角的泪滴,一再叮嘱:“要听你父亲的话。”仿佛回到了五岁那年失恃,世界天塌地陷,幸而还有父亲可以依靠。

    然而这依靠如今竟也不甚可靠了。

    “父亲,我还在读书。”她弱弱分辩:“还不想嫁人。”

    何父大怒:“家里供你吃供你喝,日子过不下去了,难道你不应该分担吗?”声色俱厉数落了她一顿,带着去了一个地方,亲自将她送到一名穿着制服的军官手里。

    那天晚上,何琪像礼物一样被人扯开了缎带,直着眼睛瞪着天花板,彻夜无眠,她心里想:到底还是应了这个名字,任人摆布。

    第二日起床,她已经是佟府少爷的第四房姨太太。

    ……

    《新生》一经发表,很多读者联系小报内容,顿时恍然大悟:这是容城公子的自传吧?

    比起多有失实的小报内容,还是原作者写出来的内容更令人信服。连载三日之后,很多读者一边倒的开始同情何琪,可怜她的命运,甚至还有读者写信来报社安慰她:“……用自揭疮疤式的创作方式来激励女性自强,罕见的勇气,我对先生钦佩之至!”

    与此同时,伊人憔悴的《流年》也已经连载几章,写的是一个富家少女在国外思念初恋情人,放弃了进修一半的学业回国,不计一切追逐爱情的故事,其文笔之绮丽,对爱情之畅想憧憬,为一时之异。

    《新生》教女性独立自强,从泥泞里挣扎走出来奔向新生;而《流年》教未婚少女不计代价追逐爱情,宣扬真爱无敌,可感天动地。

    本来沪上的读者并不认识伊人憔悴,但随着她在八卦小报的爆料以及在《申报》发表的短篇,频频亮相沪上文会,侃侃而谈自己的情路坎坷,与容城公子的恩怨情仇,把容城公子的大名与她牢牢绑定,借着这股东风她很快出名了。

    还真有人称她为才女,也有一些粉面油头的年轻男子追求她,不过尹真珠对外的形象是深爱着冯瞿的痴情女子,对于每个追求她的男士,自然是严词拒绝。

    同样是年轻的女性作家,两人之间还有一段不可说的纠葛,让很多好事之人将两人放在一起,一较高下。

    凡事都怕对比,虽有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之说,但一篇小说立意足见高下。

    容城公子延续了她的一贯风,无论是檄文还是小说,都想要唤醒沉睡中的华夏女性,让她们为了自己的权益而站起来,从“女奴”的卑微牢笼里解放出来,直可称得上是女权斗士了。

    反观伊人憔悴的所有文章,无不是教少女们耽溺于情爱而罔顾自我处境之艰,甚至呼唤女性为了爱情而奉献一切,包括人尊严以及生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证明爱情的伟大。

    不过她对男权迎合迁就忍耐攀附的观点倒是符合了保守派们对于女性的期许,他们时常感叹如今进过学堂的女子们竟都生成了一种荒唐的习气,竟然妄图与男人平起平坐,岂不可笑?

    于是有同行们谴责黄铎居心叵测,还有好事的看客们不好意思逮着当事人问长问短,便只能去堵黄铎。

    黄铎为此东躲西藏,连同行文会都不敢参加了,让范田替他出席,在办公室大发感慨:“……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范田安慰他:“为了报纸的销量,主编您就牺牲一下,要不……最近别出门了?”

    半个月之后,沪上督军府在大都会酒店宴会厅举办文商联谊会,不但沪上各家报馆接到贴子,便是很多有名的文人都收到了宴会邀请,还有一些是沪上有头有脸的富豪商家。

    也不知道是谁给从北平回来的沪上督军卢弘维出的主意,竟是连当红影星都受到了邀请,简直是一锅不伦不类的大杂烩。

    黄铎身为《申报》主编,这种场面还是要去走个过场的,万一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新闻,也算没白跑一趟。

    况且容城公子也在受邀之列,黄铎打定了主意要做护花使者:“我不出门,那帮黑了心肝的还不得把阿茗撕巴了下肚?”

    他的同行们为了一条新闻会使出什么招儿来,黄铎不必亲见都能猜得出来,有他出面弹压,总要卖几分薄面给他,对顾茗笔下留情。

    范田笑起来:“主编你是不是有点编心啊?伊人憔悴也会去参加宴会,你怎么不陪她?”

    黄铎反降他一军:“你要怜香惜玉,不如你去陪着伊人憔悴。哼……”他对于那种满脑子只有男女之情的女人欣赏不来,粘粘缠缠还在小报上抹黑别人,充其量只能算是小肚鸡肠。

    范田敬谢不敏:“主编,这个差使我做不来,你还是给我指派别的事儿吧。”

    **************

    尹真珠近来得到许多守旧文人的认同,很是春风得意,唯一让她愀然不乐的是姓顾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两人在《申报》打擂台,她居然获得了不少读者支持。

    她一个做过人家姨太太拿了丰富遣散费的小贱人居然好意思打自强自立的幌子,无耻之尤——冯瞿遣散姨太太可是从来都很大方的。

    半个月之后的文商联谊会邀请的大红色请柬就装在她的手包里,尹真珠迈进永安百货,从首饰柜逛到了服装部,打定了主意到时候艳压群芳,让姓顾的小贱人在她面前自惭形秽,也让所有的人睁大眼睛瞧一瞧她才是男人值得捧在手心里。

    她心情不错,逛服装部也是边走边看,迎面碰上一位穿着白色洋装的女孩子只觉得面熟,倒好像在那里见过,目光随意扫过女孩子身后跟着的两个彪形大汉,顿时如遭雷击。

    那两名彪形大汉跟在白色洋装的女孩子身后着意巴结,见到什么都要问一句:“小嫂子要不要买?”

    眼瞅向着尹真珠的方向走了过来,她头皮发麻,下意识往后一躲,藏在了一件挂起来的大衣后面,抚着怦怦直跳的心脏四下寻找逃生的路。

    但此刻两边都没什么大一点的遮蔽物,白衣洋装的女孩子走过来径自停在了她藏的大衣面前,摸了一把大衣的面料,似乎极是满意:“这件不错。”

    其中一名大汉利落的去取大衣,却不防大衣后摆被人死死拽着不松手。大汉怒了:“妈的找死啊?”用力一拉,藏在后面的女人露出一张惊慌失措的漂亮面孔,大汉愣了一瞬间,倒很快认出眼前之人,顿时笑起来:“小姐别来无恙啊?”

    “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人!”

    尹真珠被撞破之后,扭头就走,脚步飞快,几乎算得上逃窜。

    另外一名大汉没看到她的脸,还调侃这人:“田三,瞧你把人家姑娘给吓的。”

    “小嫂子试试合不合身。”田三把衣服塞给白色洋装的女孩子,向另外一人眨眨眼睛:“瞎说八道,碰上在容城的老相好了,张二你好生陪着小嫂子逛街,我去会会老相好!”

    张二听到“容城”两个字,顿时精神大振:“快去快去,就知道你相好满天下。”

    这两人今日陪着的正是谈兰双,他们是前两个月在码头上投靠谢余的兄弟,因下手利落不留尾巴而深得谢余器重,已经带着出过好几次活儿,就连青帮名下的烟馆都跟着巡视过好几回,很有些体面了。

    今日两人寻了个巧宗儿,陪着谈兰双来逛街。

    讨好谢余不容易,但讨好他的女人却很是容易。

    这两人深谙枕头风的威力,打定了主意要侍候好谈兰双,一路上都陪着小心,哪知道在永安百货出现了意外。

    尹真珠一路走的极快,面色惨白,之前盘算在半个月之后的文商联谊会上大出风头,可是刚刚跟这两人打个照面,她吓的魂飞魄散,将那一争高下的心都差点给熄灭了。

    田二身高腿长,速度又快,任是尹真珠拼尽了全力逃跑,还是在出了永安百货之后被堵住了。

    “小姐,怎么不认识我们兄弟了?”

    “你认错人了,再纠缠小心我报警!”

    “报吧报吧,正好理一理容城去年的一桩命案,相信有人会对这件事情感兴趣的。”田三与张三他们本来就是一伙各地作案的流寇,听说容城富庶,初次上岸踩点,伪装成良民,与正想要□□的尹真珠在容城码头撞上……

    有些事情如果不是偶然的机会,大约也就错过了。

    尹真珠面色惨白,跟见了鬼似的压低了声音说:“你们不是已经离开容城了吗?银货两讫,还找我干嘛?”

    田三吊儿郎当四下瞧瞧:“是啊,这是沪上。我们兄弟匆忙离开容城,一直在外面漂,连饭都快吃不上了。本来我们可以安安稳稳在码头做工的,都是小姐您教唆我们的,难得见面,不应该救救急?”

    他眼神残忍,势在必得:“小姐肯定不差这仨瓜俩枣的,不如就当行行好吧?”

    尹真珠为了摆脱这人,极快的打开包从里面抓了一把钱塞给他:“赶紧走!别再让我看到你!”

    田三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一定一定。 ”还转头往回走,看他的样子似乎也就是随意兴起的勒索,并没有长远的打算。

    尹真珠只觉得后背都湿了,站在人群之中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往住处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田三装好了一把钱,余光瞧见二人的距离,直等她走的远一点放松了警惕,他悄悄跟了上去。

    人群之中,冯瞿派来的便衣一直暗中监视着尹真珠,见到这一幕有些吃惊:“难道……鱼儿上钩了?”

    田三身形魁梧,一看面相就不好惹,见面堵着尹真珠讹了一笔钱,不管有多少,他本身的行为很能说明问题。

    当田三悄悄在尹真珠后面跟踪的时候,也有人悄没声儿的跟上了他,暗中猜测着他的意图。

    螳螂扑蝉,黄雀在后。

    尹真珠叫了辆黄包车,一路心神不宁的回去,打开了租住的房子,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背靠在门后面,沿着门缓缓滑了下来,满心惶恐。

    几分钟之后,房门被人礼貌的敲响,她还当哪位邻居,理理头发衣服,打整起精神打开门,差点尖声叫起来:“你——”

    身着黑褂子的田三站在门口,很像上门讨高*利*贷的,气定神闲:“小姐不请我进门喝一杯吗?”

    尹真珠全身的汗毛根根直立,说话都带了哭腔:“你……你想做什么?该给的我都已经给你们了,还想干嘛?”

    田三一把推开房门闯了进来,大喇喇坐了下来:“小姐这是说的哪儿的话?我没想要什么,只是在沪上遇到熟人兴奋而已,不如我们来叙叙旧吧?”

    与此同时,跟着尹真珠的便衣里有一人前往邮局去给玉城督军府发电报:“鱼已咬饵。”

    冯瞿接到电报精神大振,吩咐唐平:“准备准备把手头的事情交待一下,过几日我们也去沪上。”

    唐平:“……要告诉夫人吗?”

    冯伯祥想带着冯夫人回容城,哪知道冯夫人在儿子的地盘住的太过舒服,竟然不愿意跟随他回容城那个糟心的督军府,公务繁忙再耽搁不得,冯伯祥不得已先行回去了。

    “告诉母亲做什么?只说我回容城就好。”

    他在沪上差点没命,已经给冯夫人留下了阴影,站在母亲的角度,她巴不得冯瞿从此以后对沪上绕道而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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