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白石台阶在月下泛着淡淡的白光, 白日里是气派非凡, 晚上这光让人的心尖儿泛着凉意。
金丝绣履又踏上了昨日里曾走过的宫殿。越往上走, 就越觉得多了一分肃穆的气息, 空气之中是若有若无的酸气, 这是陈醋倒在滚烫的银霜炭上发出的气味。
王公公只送简宝华到了鸾鸣宫的门口, 就再也不肯进去了,里头的人染了疫病, 三皇子已经死了, 他如何敢进去?
就连在这里停下,也屏住了呼吸,细声细气地说道, “简姑娘, 请。”在鸾鸣宫门口一个多的字都不想说, 生怕吸入了不该吸入的东西。
简宝华扣了扣门, 很快就有人上前开门。
门开的并不大, 只是开了足够一人通过的小缝, 让简宝华和两个丫鬟进入之后,宫门就死死合拢。
在门口就浓郁的陈醋味道, 在这里浓郁得呛人,简宝华低低咳嗽了两声。
这两声咳嗽让开门的小丫头如同惊弓之鸟, 在摇曳的烛火之中,简宝华见着她小脸刷的一下雪白。
清了清嗓子, 简宝华温柔说道:“只是味道呛着我了, 你别担心。”
小丫头勉强露出笑, 嗫嚅不安开口,“这边请。”
“不急。”简宝华摇摇头。
平月递过来了一方面纱,简宝华系好之后,在鼻尖下抹上薄荷膏,才觉得这股子让人窒息的味道消散了不少。
“宫里头的丫鬟和小太监,都在这里找颂秋。”简宝华说道,“蜜丸一人用上一枚,也给他们涂上驱蚊的香露。”
“是。”颂秋应道。
简宝华不等着小丫头领路,自己带着平月就往杨蓉的寝宫方向走去。
到处都是酸醋的味道,等到入了杨蓉的寝宫里头,这味道反而淡了些。
担心时疫扩散,这里的门窗紧闭,若是用了太多的陈醋,杨蓉受不住那个味道,所以到了寝宫里,反而少用了些陈醋。
先见着的是太医署的王术,王术见着是简宝华到来,冷笑着说一句,“总算是来了,当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若是再晚来一会儿,只怕也不用过来给人看诊了。”
简宝华虽说没有见到杨蓉,猜测她状况不好,但也不至于到王术说的那般地步,若不然,他也不会安安稳稳隔着屏风坐着,“圣上下了旨,王公公马不停蹄就到了我家,统共也就用了半个时辰,王大人莫不是觉得王公公耽搁了行程?”
上一次讽刺简宝华,她闷不啃声,以为是个软柿子,谁知道是个烫手山芋,“没空和你嚼嘴皮子,你看看娘娘的状况,赶紧行针给娘娘落胎。”
简宝华就入了那扇琉璃嫦娥奔月屏风,见着了半靠在床上的杨蓉。
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了和妃,而且是这般模样的和妃,面如金纸,额头上是豆大的汗珠,旁侧放着的是厚重的被子,一旦身上发冷,她就须得裹住被子才会舒坦,床尾有一个丫鬟,坐在矮榻上,面上说不出的惶恐,死灰一般的面色在见到简宝华的时候才稍稍亮了些。
杨蓉见着简宝华了之后,长舒一口气,“你来了。”掀起了盖在身上的薄被,此时简宝华看到她下身隐隐有血痕,杨蓉说道:“你若是再晚一些,我就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小腹坠痛,这个在她腹中没多久的孩子在怀上孩子的时候没有什么感觉,要失去他的时候,在她的腹内搅动着,翻腾着,昭示他的存在。
杨蓉想着,就算是这般搅动着,也是最后的时刻,想到真真切切要没了这个孩子,她心里头又有点伤感。
“王大人。”简宝华扬声说道,“娘娘见红了。”简宝华看了一眼杨蓉,只觉得她的面色越发难看了。
“什么?”王术被吓了一跳,连忙绕过屏风,对着杨蓉行礼之后,给她诊脉。
捏了杨蓉的腕子值周,他的眉心就死死蹙起,对着简宝华说道,“得立即给她施针。”
见着简宝华点头,面色露出一丝为难,低低吼道,“你究竟成不成?”
简宝华看了一眼杨蓉,目光又落在王术身上,“我若是不成,那便不会是我发现了和妃娘娘身上的不妥,也不会晚上的时候王公公披星戴月去简府请我入宫。”
简宝华的下巴微微抬起。
“胞门、子户……”他快速地说道,每说一个穴位,简宝华就在心中过了一遍,想着如何落针。
“记下了吗?”最后王术缓缓说道,“等会落针就是这些穴位。”
简宝华说道,“是,胞门、子户……”简宝华把刚刚王术说过的穴位重复了遍,“王大人,我认为,最后应当加上一位针。落在肩井,《铜人腧穴针灸图经》:治五劳七伤,颈项不得回顾,……若妇人堕胎后,手足厥逆,针肩井立愈。”
王术听到简宝华提到肩井,在脑中思虑一番后,清了清嗓子,“加上也可。”心中想着也难怪吉御医会传她医术,此子学医不久,竟也有这般的见识。
热水、软巾、参汤、火烛等物可谓是一应俱全。
简宝华让颂秋给杨蓉褪去了衣衫之后,一边打开药箱,拿出那包金光闪闪的金针来。
金针和银针都可以做针灸来,金针的针感要比银针要强,杨蓉还有疟病在身,需速速落下胎儿,将她浑身的气血收敛,才好再治疟病。相比于银针,此时更适合用金针。
平月替杨蓉解开了所有的衣裳,简宝华开口说道,“娘娘的身上还有别的病症,不好用麻药,娘娘还且忍一忍。”
杨蓉并不是闺阁之中的娇娇小姐,她是不怕疼的,听到简宝华的话,就说道:“我受得住。”
屏风外的王术心中捏了一把冷汗,“简姑娘,切莫让娘娘咬着了舌根。”他原本是有心想要让简宝华落针更稳一些,但想到要是娘娘听到了,只怕要悬着心,就从旁处提醒。
“是。”简宝华在内扬声应道。
颂秋此时给宫里头其他的人喂了药丸,用了驱蚊的香露。
忙过了之后,就在屏风后候着,一双手死死绞着手帕,几乎想要望穿屏风,只看得到烛火之中隐隐在屏风上投的人影,自家小姐捻起了一根针。
扑通扑通,小丫头的心跳得很快,只觉得自己下一刻就要昏倒。
在颂秋旁边的王术,原本是有些揪心,不至于太过紧张,见着颂秋的模样,也提着心,若不是自己是男子,男女有别,他恨不得自己冲入到屏风内替简宝华施针。
简宝华不知道颂秋和王术两人替她揪着心,尤其是颂秋的脸都开始泛白,她取下了插·在黑色丝绒布上的金针。
羊角琉璃宫灯里的烛火跳动着,这样的橘色灯火下,平月只觉得那双素白的手执着金针,那金针耀得让人不能直视。
三指捻住金针尾端,在火烛上一烤,那金针捻着入了她左手食指与中指之间的穴位。
随着针的扎入,杨蓉的口中溢出呼痛声。
这疼痛还受得住,她心中想着。
和妃娘娘的呼痛声让颂秋的身子一晃,面色就是一白,好像那针扎在她的身上似的,她扭动着,让绣凳也扭动着。
王术见着小丫头的模样,终于忍不住说道:“你要是受不住,就在外等着。”
颂秋咬了咬唇瓣,倔强说道,“我就在这里等小姐。”
颂秋的话音刚落,简宝华的第二针又落下,此时的呻·吟声更大了。
第三针、第四针,等到落了七八针之后,杨蓉的叫声越发密集,此时简宝华在她的口中塞入口塞,免得她咬住了自己的舌头。
杨蓉这才真切地感觉到,随着简宝华落下一针又一阵,肚子里头像是有一只无形的大手,把里头胡乱地揉成一团。
额头出了汗,背上出了汗,想要蜷缩成一团打滚,到底还有最后的理智,只是含着口塞,发出模糊不清的闷哼声。
叫不出声,那闷哼声声声砸在人的心底。
颂秋的那张小脸已经是惨白的如同宣纸一样。
王术被颂秋的模样弄得心烦意乱,“小丫头,既然怕就出去,你弄得我心里头七上八下的。”
颂秋也终于坐不住了,她想要站起身子,最后只让绣凳在原处挪动了一下,最后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腿软,站不起来。”
王术听到了颂秋的话,气得吹了一口气,唇边的胡须被吹起。
简宝华不知道颂秋和王术在屏风外的事。
她手中的金针捻动着,每当一根金针在火上烤过一番,另一只手就摸在杨蓉的腹上寻找穴位。
转眼间,她的胸腹处已经立了十多根的金光灿灿的针。
“接下来才是最疼的。”简宝华说道,“你忍者些。”
取下了口塞,杨蓉的气若游丝,“还要怎么疼?”她以为已经疼得足够了,谁知道后面竟然还有。
“我要推着你的腹部,给你清宫。”简宝华说道,
“一定要吗?”杨蓉颤着声说道。
“是。”简宝华说道,“如果不把体内的淤血排净,日后会腰酸,此时你用不了清宫的药,只能由着我来推拿,再行针来促进清宫。”
在杨蓉瞪大的眼中,替她塞上了口塞。
王术让人把颂秋送出去,正巧听到了简宝华这一句话,急的几乎要冲过屏风,他的声音都破了音,“你要替她清宫?”
“是。”简宝华一边说着,一边把一双手伸到平月的面前,由着平月把她的袖子绑在腕子上。
“你在胡闹!”王术的面色铁青,左右走动着,“娘娘现在什么状况,你就想着要给她清宫!”
“正是因为她身子不好,又染了病,所以只能我用手,用针来替她清宫。”简宝华说道,“王大人,我不说你也知道,如果不给娘娘清宫,日后腰酸,腿乏,说不清的麻烦事。”
王术当然知道,只是觉得此时清宫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宁愿先把胎落了,再给和妃娘娘治病,清宫的事耽搁了就耽搁了,或者今后再想其他的法子。但简宝华说出了清宫,他无论如何也没法子阻了这事,如果和妃娘娘度过了这一节,今后身子不适,没清宫这一节就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从鼻腔里出气,“你都已经开始做了,简姑娘多大的本事,就继续做。”他的声音没什么好气,难怪最后简宝华要加上最后一个穴位,正是配合清宫来用。
王术越想越气,恨不得把屏风上盯出一个洞来。
袖子被绑好,简宝华的手压在杨蓉的肚子上。
杨蓉见着简宝华的手碰触自己的腹部,面上露出一丝惶恐,怀孕的人最怕就是碰着的肚子,简宝华的样子明显要死死压自己的腹部,这让杨蓉瞧着就害怕。
简宝华手下微微用力,杨蓉才觉得刚刚的那些痛算不得什么,此时痛的她只觉得身子都要撕裂开,想要喊出来,却被口塞塞住了所有的喊声。
也不知道简宝华用了什么法子,她想要躲开她的手,整个人却动弹不得,由着简宝华的一双手往下推去。
这双白净修长的手,此时在她的眼中成了恶魔一般的存在,每当她的手往下压一分往下推一分,她都觉得有热血涌出。眉心死死蹙着。头上出的汗已经把枕头都湿透了。
杨蓉总觉得自己要死了,谁知道下一刻的时候仍然是那么疼,她还是活着。
每一次退压过后,简宝华还会在她的身上原有扎好的金针捻动一番。
那种酸胀的感觉,让她再也忍不住落了泪。
杨蓉自从过了及笄之年,第一次因为疼痛而落了泪。
她甚至觉得,此时死了也比活着好。
有转念想到了死去的姐姐,她无论如何都得活着,活着惩戒了周家人。
这个念头给了她勇气,让她也觉得下身好像没有疼得难以忍受。
一刻钟之后,杨蓉呼吸虽说弱了些,却没什么大碍。
只是她出的汗已经湿透了整个床榻,整个人如同从水里捞出来一般,杨蓉的长睫颤颤,简宝华的手最后轻轻一推,她忽的觉得不再疼痛,竟是有一种畅快至极的感觉。
口中低低的呻·吟与之前完全不同,是带着解放的畅快感。
简宝华听到了杨蓉的这声,微微一笑,“已经要好了。”
杨蓉的嘴唇动了动,就算是没有口塞,她这会儿说的话只怕也没有人能够听得清楚。
推拿好了,却还要继续行针。
简宝华对杨蓉腹部上的其他穴位洞然于心,右手与左手此时交叉,右手飞快地拿起针,捻入到穴位之中,左手则是捻动原本就留在胸腹处的金针。
她的动作虽快,却有条不紊,平月给杨蓉擦拭下身的时候,明显觉得血渐渐停了。
杨蓉也觉得自从推腹之后,如今简宝华给她施针不仅不疼,反而觉得腹腔有一种暖洋洋的感觉。
“已经不流血了。”平月见着简宝华已经施针完毕,就开口说道。
“恩。”简宝华净了净手。
“里面已经好了?”王术迫不及待问道。
简宝华想了想,就走出了屏风,“王大人。”
王术见着简宝华,此时她的额头上还有汗水,为了方便行事,一双袖子挽到了手肘处,然后用绳子捆住了长袖,露出了一双莹白嫩生生的手臂。
王术忍不住别过眼,清了清嗓子,“简姑娘,你的衣袖。”
简宝华这才注意到自己的不妥,幸而不过是露了一小节臂膀算不得什么。她解下了绳,抚下了袖子,因为长时间绑着,袖子都有些皱巴巴的,简宝华对着王术说道,“失礼了。”
“已经清宫好了?”
简宝华微微颔首,见着王术要往里入,伸出手臂拦住了他,“虽说止住了血,但还没有取下金针。等会我……”
简宝华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王术打断了,“你用的是金针?!”王术的眼瞪大了。
“是。”简宝华说道。
“你用的什么针?”王术说道,“我看看。”
“还请大人稍等。”简宝华从内里取了一根没有用过的金针,递到了王术的面前。
王术拿过了针,垂在捻入到了自己的手心之中,“好针!”他不由得赞叹道,“这针是谁制的?”
简宝华说道,“是友人从泉州送来的。”
“泉州的针难怪了。”王术把针还给简宝华,只是眼睛还黏在这金针上,“难怪你有底气给她清宫,用的竟是金针。”
金针最软,针感也是最好的。
简宝华手中的金针更是他所见最好的金针之一,只要简宝华有些真才实干,认得准穴位,用好了针,同时推拿好了,给和妃娘娘落胎之事,自然是无忧的。
“我得进去看看了。”简宝华温声说道,“才落完胎,如今治疟病的几位药和补气血的药性相冲突,补气血放在第一位,明个儿开始再想法子治疟病。”
王术一愣,简宝华刚刚的疟病两个字如同当头一棒,敲醒了他。
“你等等。”王术见着简宝华要入屏风内,就差点跟了进去,等到临门一脚急急停下,喊住了简宝华,见着简宝华回头,他搓了搓手,“你等一下,你刚刚说是疟病?”
“恩。”简宝华点头,看了一眼杨蓉的方向,杨蓉的状况还没有稳定,她还得盯着,“颂秋那里有几本医书,里面提到了疟病,王大人让去喊一下颂秋,让她把书给你。我还要顾着和妃娘娘。”
“好。”王术说道,“你顾着和妃娘娘就是,我让人……不,我自己去找颂秋那丫鬟。”
不就是刚刚那个吓得白了脸的丫鬟吗,他找他去要医书。
疟病……
王术想到在京都的时候,听侄儿提到过,医堂里都塞了如何应对疟病的小册子,这事稀奇古怪的很,他当时只是翻了一翻那册子,如今凭着依稀的印象,和妃娘娘的这病不正对了册子上所说的?
他现在没法去找他的侄子,就想要从颂秋的手中讨要医书来看一看,究竟是不是疟病!
王术大跨步离开了房间,去寻颂秋去了,而简宝华则是守着杨蓉。
先是喂了点参汤,暖暖的参汤下肚,杨蓉的面色当即好看了不少。
“我身上有些难受。”杨蓉缓缓地说道,“褥子都湿了。”
“娘娘稍等一下,”简宝华说道,“让人拿。”
平月抱着杨蓉,很快就替杨蓉更换了褥子。
平月放下杨蓉的时候,简宝华就再次替杨蓉把腹腔的针醒了一边。
“你刚刚说我生的是什么病?”杨蓉问道。
“疟病。”简宝华说道,伸手把杨蓉的胳膊一翻,露出了昨日里她被蚊虫叮咬过的地方,说了这疟病是从何而来,如何传染,又有什么样的表现。
“难怪。”杨蓉低低说道,“难怪你让我注意蚊虫。”
杨蓉说完了之后打了一个哈欠。
简宝华说道:“娘娘若是困了,就眯一会儿。”
“你呢?”
“我守着你。”简宝华说道。
简宝华吩咐让平月去熬了醒神的药,当真守了杨蓉一夜的功夫。
一直等到东方既白,才喊醒了杨蓉,腹部所有的针才落去。
王术也是一夜未睡,他看了颂秋那里的医书,见着撤去了屏风,那双通红的眼盯着简宝华,声音急切,“你说的不错,这就是疟病。”
他的声音掷地有声,让原本有些浑浑噩噩的杨蓉吓得完全清醒,“王大人。”
王术的目光落在了杨蓉身上,上前说道:“娘娘请放心,既然有药方,治好病不过是早晚的事。”
“这病当真不难?”杨蓉的眉心蹙着。
她还记得发作时候的难受,又冷又热的感觉当真是不好受。
“我昨个儿给娘娘把了脉,发作的急,是因为娘娘有了身子,这病娘娘染得并不深,只要下重药……”
简宝华清了清嗓子,打断了王术的话,“王大人,娘娘才落了胎,还在用补气血的药。”
昨个儿王术一直在研究药方,哪些药方可以速速地驱除病根,想着自己治好了和妃娘娘,能够得到多大的恩典,此时才想到和妃娘娘才落完胎,还需要用补气血的方子,他的表情一瞬间就凝滞了。
简宝华笑了笑,又对着和妃娘娘说道:“王大人是一时忘了,不过娘娘请放心,这也足以说明娘娘的病并不重。”
说完示意让王大人给杨蓉把脉。
王术给杨蓉诊脉之后,长眉舒展,“和妃娘娘病得不重,如今身子也好,慢慢用药,定然是可以好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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