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暖整整昏睡了两日两夜。
恍惚间, 她发现光影处有一个女人,在昏暗的灯火下只露出小片冷白的额头,凌乱铺散着几缕碎发。
女人僵硬的跪在床榻上,长发垂落在锦被间铺散开, 遮掩住大半的身段,只露出一段冰冷的脚踝。
玄色帝王衮服的男人拥抱着她,他们的唇瓣一点点纠缠至深处,发出一些暧昧的声音, 女人却没有半点反应,露出的唇角仍苍白而冰凉。
男人的唇角优雅勾起, 一点点亲吻她的脖颈,嗓音有些病态的温柔:“这样,阿暖就永远留朕身边了。”
视角微调,郁暖才发觉, 女人的另一只脚踝上缠绕着沉黑的锁链, 而她的脖颈无力的弯曲着, 唇瓣苍白而泛着死气,露出的一截锁骨爬上丝丝的青紫色,像是已经死去多时。
视线一转, 画面泛黄而陈旧。
郁暖似乎看见很久以前的自己, 捧着怀孕的肚子, 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向他嘟嘴, 又生气的拿没有被禁锢的笔直小腿踢他, 却被他温柔的抓住脚踝, 单膝跪地,放在唇边轻吻。
那个吻虔诚的,就像是对待易碎的圣品,而她却眼尾泛红冷眼看着,无动于衷。
他并不介意娇妻的冷然,只是从脚踝一点点向上吻,使她轻喘起来,接着她却被男人抱进龙床深处,帷幔摇晃着放下,她只能见到里面重重的叠影,昏暗而暧昧缠绕着,难分彼此。
那锁链沉黑冰冷,在激烈的动作中哗啦啦崩紧,又无力垂落,似乎贯穿了女人的一辈子。
即便外面莺歌燕舞,柳枝颤颤探出头,冒出油绿的色泽,她却再也没有机会看见。
再是随遇而安,她却也不能接受这样的事体。
她在梦里流下一点眼泪,却不知自己到底在哭甚么,总觉得心口处都酸疼的要了命去,还带着丝丝的疲乏和僵硬。
待她再次醒来,却发现自己已躺在一张干净的床铺上。被窝松软而轻薄,她躺在里头像是陷入了一团甜美的云絮里。
郁暖觉得脑子不太好使,又非常迟钝,梦里的情景并不那样真实,只有剧烈的情感还留存于心。
她蓦地按住心口,颤抖着细细呼气,喉咙几乎痉挛起来,痛苦剧烈而尖锐,却只一瞬,又把她扯回现实。
郁暖沉在床上,额角尽是涔涔冷汗,唇瓣煞白冰凉。
她闭着眼回忆了大约有一炷香的时间,才慢吞吞想起自己生了个孩子。
不……生了两个孩子。
但她就连孩子是男是女,到底长得好不好,都不晓得。
没有了痛感和噩梦的纠缠,她能努力回忆起一些事情。
郁暖只记得,到了后头自己近乎没了知觉,只靠着本能,看着他在窗外的修长剪影,才够了勇气继续挣扎。她也不晓得那是甚么样的心情,奇异的,酸涩的,又带着恨意和暧昧,却只知道自己鼓足了毕生的动力。
最后那一瞬,郁暖甚至觉得心口疼的裂开,那是一种快要油尽灯枯的错觉。
可一想起孩子,躺在床上沉睡多时的郁暖,慢慢睁开眼,顿时又有了丝丝喜悦的感觉。
怀着忐忑的心情,她还没来得及叫人,那头周来运家的已然闻声而动,赶忙从外间打了帘子进来,对她恭敬一礼,含笑道:“夫人,您可醒来了,这已是整整两日了。”
郁暖得知自己睡了两天,竟然没什么感觉,甚至觉得这不是她的最高纪录。
她有些懒散,微蹙了眉,肚子那处空空的,没有胎动的鲜活感,使她有些不习惯,而且还隐隐的抽搐发疼。她伸手慢慢触摸,掀开被子瞧着,便发觉自己的肚子瞧着还像是……怀孕四五个月。
郁暖有些无言,甚至非常的颓,耷拉着尾巴躺在那儿一言不发起来,只觉自己可能要成膀大腰圆的黄脸婆了。
如果是这样,就连好吃的东西都没有意义了。
虽然好吃的东西和黄脸婆之间无甚干系,但郁暖坚持认为,如果她身材不好了,即便再美味的东西也食不知味,这是身为漂亮女人无穷大的执念。
周来运家的又一次诡异的懂她,含笑哄她道:“我的姑娘,刚生产完都是这般的,待每日按摩一段时间,便会收回去的,您不要太着急了。”
郁暖的眼睫颤了颤,还是不说话。
周来运家的用瓷壶斟了一小杯热水,端着靠近她道:“您将将醒来,不若吃些温水,等下传婢子们来予您简单梳洗。”
周来运家的又温声道:“奴婢听闻,妇人生产完和生产时,肚子和大腿上皆会有难看的纹路,只您却没有,待几月后恢复完了,肯定又能把陛下迷住……”
郁暖有些无语的看了她一眼。
没有妊娠纹那是因为她每天都风雨无阻的敷金箔玉兰膏,这种听闻一般长安贵妇也只有在夜里歇息时才舍得用的膏子,她每天敷三次,每次都是厚厚的两层,涂全身。
打个比方,就仿佛是在原本的世界里,用法尔曼lp这类品牌的高端线每天涂身体一样。
这也是郁暖后来细细对比计算,才得出的结论。
但发现的时候,她都已经用了好些日子了,然而大家都觉得很正常,仿佛她就算用金箔玉兰膏洗澡都是天经地义的。于是郁暖就认为,大约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在身边所有人坦然见怪不怪的面色中,她也认真的坦然下去。
直到某日,她赏了个小丫鬟一瓶金箔玉兰膏,把人吓得满面通红,连连道谢,郁暖才发觉这膏子在女人们心中的地位还是非常崇高的,类似一辈子就算不用不起,也要摸两把的事物。
故而,她后头就在满满的罪恶感中——坚持每天用金箔玉兰膏擦身。
长久涂抹养出来通体肌肤幼嫩雪白,在夜里昏暗的灯光下,都泛着莹润细腻的光泽。尽管她原本的皮肤也很好,但这种精致幽香的,却来源于金钱堆砌的造作感,难道不是每个女人都想体验一把的嘛哼!
郁暖也并不是为了陛下。
原因很简单,因为陛下他完全对此没有反应,甚至以他睿智犀利的眼光,都没有发现她和从前有甚区别。
这可能就是直男罢?
某日,郁暖眨着眼微笑问他:“您觉得,我是不是有些变化?”
她的领口延伸出一小截瓷白的肌肤,就连眉眼都丰盈透润。
他认真端详她,温和夸奖道:“你更懂事了。”
郁暖:“……??”
她再也不想搭理他了!
然而那时生气管那时,郁暖的脾气总是来得快去的快,而此时躺在产床上,却觉得自己正在角落里发霉。
说不清是什么心态,仿佛孩子落了地,她真真正正成了母亲,却并没有体会到那样的感觉,便置身于少女和母亲的间隔真空之中,满心都是落差和茫然。
周来运家的服侍郁暖用了水,又简单给她洗漱一番,便听郁暖似是反应了半天,才想到某件很重要的事体。
她一张苍白的脸上尽是迷茫:“呃……我的孩子……呢?”
周来运家的:“…………”
她原本不立即提,也是发觉主子神色不对,她也听说有女人生产完心情极差的,甚至还有生了孩子便上吊的。
这叫寻常人难以理解,但却让她挂心不已。
没想到郁暖……只是忘了这茬……而已。
没等周来运家的赶去把小主子伺候来,那头皇帝已然下朝了。
这次南巡,乾宁帝几乎带了一整个小朝廷,料理政务的同时,也有各方快马加急送折子,一刻也不曾耽搁,似乎除了郁暖生产那日,他每天都有批不完的折子,还有商议不完的朝事,与在长安时无甚区别。
他来时,便把两个孩子都带了来。
郁暖有些紧张,长发盘起坐在那儿,琥珀色的眼睛有些迷茫的看着两个襁褓——比她想象的还要更小,软软的小团子。
戚皇娴熟自然的抱着孩子,一手稳稳托着一个,竟有些像个老父亲。
但原著里他即便有很多孩子,依旧没有丁点为父的模样。
有孩子出生,戚皇也不过一笔带过赐个名,再给予很好的物质生活,偶尔能想起这个孩子,问一声功课,便是宠爱到极致,能叫孩子的生母也与有荣焉,觉得自己被陛下看在心里了。
真说亲手抱着孩子,把崽崽带在身边,戚皇是从没有的。
郁暖于是古怪的瞧他一眼。
两个襁褓一只红,一只金色,她忐忑着轻声道:“有我想要的小闺女吗?”
陛下:“…………”
他微笑着温和教育道:“以后不能这般说话。”
郁暖赶紧拉他的袖口,轻声道:“那我不乱讲了,你快给我瞧瞧他们。”
她生下的,是一对龙凤胎。
这对兄妹刚一出生,陛下便昭告于世,没有丝毫含糊。
而大臣们一改从前提到这位便摇头叹气的态度,皆说皇后是有福气的,头胎便怀了龙凤呈祥,这可是难得的好兆头,预示着我朝海纳百川,气吞山河的将来,锦绣山川龙腾万里,指日可待。
自然,还有更多更多的恭维话,郁暖是不晓得的,陛下也未曾放在心头。
她抱着红色的襁褓,只觉得怀里软软一小团,柔弱可怜的戳着心口,叫她忍不住红了眼圈,又抬头看着陛下傻傻的笑。她这幅呆呆的模样,惹得他也跟着笑了。
这是她费尽千辛万苦,生下来的孩子。
由于早产的缘故,两个都比平常的孩子要瘦弱些,平日里怎么睡也睡不够,听陛下说,到现下都不曾睁眼。尤其是郁暖怀里的妹妹,比哥哥要小了一整圈,粉嫩的唇瓣翕动两下,发出两声弱弱的哼哼,一团软和的奶香味。
哥哥却睡得既香又沉,同样是小宝宝,他连歇息也这样稳重,不哭不闹也没有怪声音,姿势都不带变的。
郁暖扒着陛下的袖口,俯下面容,小心翼翼亲吻了哥哥的面颊,又碰碰他的额头,深棕的发丝垂落一缕,她缓缓弯了眉眼。
哥哥妹妹都很喜欢啊。
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
陛下陪着郁暖看孩子,为了不惊动睡眠中的小宝宝,他们都没怎么出声,只是郁暖偶尔看着孩子,再对上他的眼睛,与皇帝慢慢交换一个亲吻,唇上的触感传入心中,缠绵而温柔。仿佛有了孩子,他们就会很不一样。
其实郁暖看不出这两个孩子分别都像谁,仿佛谁都不怎么像。
刚生出来的孩子肉嘟嘟的,只似乎哥哥眉眼有些像陛下,微微上挑,而唇也比妹妹的要薄一些,在新生儿面孔上却并不很明显。
郁暖看看陛下,又轻声哔哔道:“他以后像您,那便糟糕了。”
陛下很习惯郁暖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言语,于是没什么反应,只是冷静看着她。
男人便听娇妻在他耳边絮叨道:“若是他这么好看,往后多少姑娘要心碎了,我可不准他娶一堆小老婆,敢娶打断腿。”
她说着又温柔的看着皇帝,意味深长。
陛下温和摸摸她的脑袋:“阿暖,他还小。”
郁暖拍开他的手,又凑在他耳边粘着哔哔道:“这您便不懂了,要从娃娃抓起嘛,不然到了您这样的年纪,为时已晚。”
她的语气慢悠悠的,一双眼睛却在他下颌上徘徊,苍白的面容带着奇怪的笑意。
皇帝面不改色的把孩子抱回来:“那便看,他有无心爱的女人了。”
他的眼睛含着笑意,就这么与郁暖的眼睛对上。
郁暖:“……”
糟糕,这是心动的感觉。
好罢,其实老夫老妻并没有特别萌动,但这个谈话也就这样无疾而终。
郁暖事后回想一下,也觉得自己错了。
她不能用自己的想法去要求她的儿子,因为她尚且带着另一个世界的影响,但孩子却要在这个世界生根发芽。
他身处这样的环境,是这个世界土生土长的孩子,但若他的母亲却以自己奇怪的三观要求他,想来也不算甚么开心的事情。
所以,还是等他长大以后再说罢。
郁暖那时想着,垂眸阳光垂落在孩子的襁褓上,心中柔和万千。
她忽觉心口一刺,像是甚么凝固结痂的东西,又因着心情的起伏而崩裂开来。
虽并不明显,却让她滞闷得紧,面色也有些微的苍白。
她却仿佛没感觉,又偏头柔柔问陛下:“您给他们起小名了没有?”
皇帝道:“不曾。”
郁暖觉得很正常,想来他也不会有兴趣给孩子起小名。
于是她纠结一下,和他咬耳朵道:“那……不若儿子就叫阿狗,女儿叫阿花,听说贱名好养活的。”
陛下笑了笑,在她耳边低缓道:“很好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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