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又一路南行, 到达清河畔时已然是第二日正午。
郁暖的行头很多, 除却每日需用的东西,还有各色西南王给她捎带的回乡礼。后头整整有十几个马车皆用来置东西,不仅是绫罗绸缎,还有各色产自西南的玉器黄金, 并给未出世孩儿挑选的兵器, 再有就是两张房产地契。
当时郁暖是拒绝的,西南王更没勉强,只是乐呵呵的顺着她:哦哦不要就不要, 乖暖甭生气。
然而, 他只是坦然的使唤仆从把这些全俱收纳入随行物件儿里头, 却并未曾与郁暖再提起。
直到他们出发时, 郁暖才晓得有这么一回事。
她抚着隆起的肚子, 苍白的面容上有些忧愁的神色。
其实这些东西, 她自己用着也没有几分用处, 钱财地契她无甚概念, 更遑论这都不是她的。
但留给孩子……孩子真的需要么?
不过是老人一份心意罢了。
事实上她对江南之行充满忧虑……
她害怕生孩子,妇人分娩,儿奔生娘奔死。更遑论是在古代,疼得发颤生下的孩子,还未必能长成, 想着这些, 即便是满目芳菲,也皆成虚无一片。
其余的, 大约便没有了。
她潜意识里,对这个世界有些熟稔。仿佛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倒映着另一个人的影子。
而那个人就是冰山一角下,埋藏在深海中沉寂深睡的自我。
这种感觉很奇妙,但使劲回想,却甚么也没有了。或许做梦的时候,才是最贴近她自己的,待梦醒时分,影影绰绰光怪陆离的碎片,却只会令她茫然至极。
她觉得,或许自作多情,也或许真是那样,她的过去远没有那样简单。
如果说一切实在的物质都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她和一桌一椅本质上也没什么不同,只有存在的方式不类,但精神上却是独立而清明的个体。
她清醒并且分明的认知,自己就是本我,并没有被任何人所影响转化。
所以当她发现自己的行为处事,还有一切的反响,都和记忆中的自己不同,那她真的是她自己吗?她所处的地方是现实,还是杜撰出的荒谬环境?因为即便梦境中,也会出现相同的一切痛觉和感情波动,只是更为古怪离奇,毫无逻辑。
但若这是现实,那是否可以认为其中潜移默化的转变,是被她丢弃遗忘了的?
出于对自我认知的清醒自信,和大胆的设想……原主会不会就是她自己?
由于信息量太大,郁暖不敢肯定,却也并不急着否认。
尽管正在怀疑自己的记忆,和精神是否出了问题,并且隐隐认为自己或许得了精神疾病,那却不代表郁暖的理智会任凭自己随波逐流。
她还是有点自责的。
就不能有点想法吗阿暖!怎么这么没出息呀阿暖!这么快接受这些奇怪的设定真的好吗!他们叫你去江南你就去了吗!脚长在谁身上谁还没个自主权了你不是仙女吗!
尽管很矛盾,但她仍旧没有更多排斥的感觉。真是无奈啊。
于是郁暖决定不再思考这些了,因为太纠结。
乘着一艘双层的朱漆大客船,到达江南岸的时候,只用了一天都不到。由于清河流域与江南主干的水域相通,夏季顺风顺水时,到达的速度并不迟缓,虽则水路摇晃颠簸,但却比绕过远处的琼岭关去江南,却要快许多时日。
她到达的时候已是盛夏的末尾,比起在更北的地方干燥的热意不同,南边的夏日总是闷热的,仿佛身处幽深湖底,胸口窒塞的,得要深的呼吸才能让她觉得爽快。
然而,相对于西南的极端气候,江南丰都的气温没有那么高。
加上时不时下一场雨,雨丝飘摇在天际,落在炽热干燥的青砖上,便让整座丰都变得柔婉而湿润,而那才是水乡给人的感觉。
不过分热闹,疏淡而闲适,两三行人提着油纸包的热乎点心走过,小楼上传来女声袅袅的江南小曲,混着珠玉样圆润的琵琶调,而拱桥下是划开波澜,摇曳悠散而至的乌篷船。
郁暖此次去的庄子,听闻是西南王名下的资产地儿之一。
事实上她并不理解,为什么西南王在江南会有这样的一座庄子。
因为据她这些日子,和郁成朗村口闲聊得出的常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在这个朝代也是有类似限购的政策,而且是在戚皇即位之后颁发的。
对于平民百姓和一切权贵阶级,若是在丰都或长安居住的,就算要多添置房产,也只能买毗邻的宅子。为了让寻常百姓能安家落户,不必太过拮据,防止富贵人家把穷人挤得没地儿可去,陛下其实还是很正确的,而除却几个人口大都,其余地方例如鲁安都可自由购置。
如果非是居住民,便不能购置此地房产,打个括号(除非是天家赏赐),即便是同僚下属也不允许馈赠,这样也大大杜绝了背后搞小动作贪污的可能性,毕竟丰都和长安的房产还是很贵的。
那么问题来了,郁暖看着传闻中这两年新建的,从前并无主人的豪华庄子默默沉思。
没想通。
而庄子里已经配了管事,郁暖乘着马车入内时,便受到了齐整的迎接,一切都安静而有序,带着些整肃的意味。
领头的管事的媳妇看上去很年轻,刚过二十的样子,见到她时仿佛有些紧张,眼睛都微红了,利落行礼下跪,声音却有些不稳:“恭迎夫人。”
郁暖捧着肚子挺着腰,隔着轻薄的衣料轻抚着,又一次陷入沉思,然后才慢慢柔和道:“起来罢,不必拘束。”
年轻的管事媳妇起身,小心擦拭眼角,立即含笑柔缓道:“夫人叫我周来运家的便是,我男人是庄子的管事儿,您有什么令儿,都叫小丫鬟与他讲,自给您办得妥妥当当。”
郁暖其实自觉无甚需求,活的比较随便,但还是微笑着点头道:“好。”
近些日子江南这块儿落雨颇丰,大多数时候郁暖醒来,外头便绵绵不绝的落着雨,她也懒懒散散的。
由于肚子更大了些,她有时甚至一整天都不想下榻,偶尔也会很疑惑,难道是她吃太多了嘛?为什么肚子这么大啊。
又过了半月,每日悠闲到骨头酥麻的郁暖,终于慢了半拍,才听闻一件大事儿。
乾宁帝下巡。
从她尚在西南时,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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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已拔营向南,而但比起前朝的皇帝,乾宁帝巡游的目的更明了,至少在百姓看来是这样。
除了随行浩浩荡荡的兵马之外,便无太多矫饰,也并无妃嫔女眷随行,不曾动过百姓献的女人,只下榻于先帝时便建的行宫里,多数时候都在和地方官员繁忙议事,笼络点拨些年轻文人,探察各地水域治理和练兵情况,也并不大肆办宴游河。
可以说,皇帝下巡并没有更多花里胡哨的事体,除了民间的一些杜撰的花边传闻以外,他甚至没有兴趣,去打扰任何百姓的日常生活。
然而这时,皇帝却还不曾到达丰都岸。
由于连日来的大雨,丰都位于清河上游并无多少危险,但如发洪涝,下游各县城则会收到波及。郁暖迟钝接受到信息的时候,却听闻皇帝已经到了丰都下辖的云县,在那儿勘察各样水势治理情形。
郁暖捏着手里的糕点,捧着肚皮,瞬间有点食之无味。
事实上,她自己也不懂得自己这是什么心情,只是觉得忽然吃用不下了,仿佛有什么在心头梗住了,是还没有结束的重要事体,令她无心旁事。
周来运家的见她这般,习惯性的为她端上一碗甜汤,哄着她吃用道:“夫人啊,不要担心,咱们管咱们的事儿,这陛下南巡,与咱们有何干系?您多用些,省的到时又饿的烧心。”
郁暖想想也对,即便也不知道过往发生了什么,但她知道的一件事实便是:对于戚皇来说,女人就和鲜花一般,不仅有有限的保质期,而且在姹紫嫣红,百态尽妍下,他算不得有任何钟爱和偏好。
在这种情况下,人家皇帝陛下是来做正事儿的,她到底为什么自作多情到觉得他会上门找她?
谁给她的勇气?
郁暖顿时觉得,手上的糕点又变得色香味俱全了。
她小口小口的吃着,温热的内陷流入舌尖,是带着点酸的甜味,隐隐有些辛咸,却叫她觉得很满足。
是的,郁暖最近命厨房改良了糕点,又把各种奇怪的味道皆掺杂在一起,很是享受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味觉上的改变却令她怀疑,自己是不是很奇怪?
但……真的很好吃嘛……嗯再来一口喵?
只是,面对身边都是侍候的下人,她也不好意思拿一块叫人尝尝,再伸长脖子眼巴巴问人家:你觉得好吃不?是我口味有问题,还是你口味有问题?
这就有点过分了。
好在并未真的发洪涝,皇帝在位这些年,对于治河从未松懈,并把先帝时的治理方针都作出了一系列的调整,听闻今年的雨下的不算小,风也大,但由于整治恰当,猛涨的水位皆疏入北流,未出现难以控制的局面。
郁暖听到此,便没有再关注下去了。
因为月份有些大了,她每日沉睡的时候也在增多,大夫说是由于她本身便体弱,怀胎时精气神不足,除了睡觉以外也该下地多走走。
郁暖深以为然,毕竟相比起其他的孕妇,身为心脏病、孕期高血压兼各种伤病于一体的她,并没有资不动动啊。
有道是,肥宅一时爽,生娃火葬场。
于是在周来运家的极力劝说下,郁暖决定还是……要去院里走走。
坐画舫她怕颠,逛街怕累,听戏嫌吵闹,江南也没什么认识的好友,也没兴趣花钱。
总之不肯出门,半步都不肯,拨浪鼓摇头。
周来运家的:“…………”
某日中午,郁暖胃口缺缺的用了口汤,便准备去前院的牡丹园里头晃两圈。
这算是她的必备功课了,也不知为甚,这个牡丹园就是很合她意向,三三两两的粉牡丹挨在一块儿,娇柔的颤着花瓣,随风摇曳,煞是动人。
郁暖扶着腰,慢慢走动着,心情渐渐澄澈缓和。
然而,当第一滴雨水落在她发髻上,郁暖怀孕时略有些暴躁的脾气又迅猛窜上头顶。
她觉得肚里的宝宝都在踢自己,又有些不高兴,脸一下耷拉下来,蔫蔫的。
等她逛完花园再下雨不好嘛!
不好。
于是身为主人的郁暖,只得匆匆像落汤鸡一般,跑去凉亭里头避雨。
她看着外头大雨蒙蒙落下,心情像是被甚么黏着了,湿哒哒滴水泛潮。
又过了一会儿,大雨还是没停,反愈下愈大。
周来运家的从院外赶来,向她匆匆行礼道:“夫人,有外客来避雨,只说是附近余姚山上的香客,行至半山腰才发现落了大雨,借您屋檐一避。”
郁暖一脸懵,仿佛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来这座庄子避雨啊,周来运家的提醒道:“仿佛还是权贵人家,咱们不能敷衍过去啊,夫人。”
郁暖想想也是,于是问道:“安置在哪里?”
周来运家的笑道:“奴婢来之前便利落安置完善了,就在这牡丹园中的小院里。乃是从外门抄游廊进内安置的,故而并未叨扰您,这才来与您请示。”
郁暖觉得周来运家的,真是诡异的懂得她的习惯啊。
她看了看自己被雨淋湿的袖口,轻声道:“既是权贵人家,我也不好冷落,如此便去吃杯茶,招待一番。”
由于就在牡丹园,即便她再懒,也没道理绕过贵客直接走掉,于是便由周来运家的扶着,撑着油纸伞一点点往里头走。
中上未用多少膳食,郁暖这时候才觉得饿,面色都有些苍白,于是心头便执着的想着,等会子她要立即招待了客人,再归去吃东西。
踏过湿润的青砖,她从朱红的游廊往里头走,会客的正厅敞亮着,却寂静无声,郁暖只能听见外头豆大的雨珠坠落,拍打窗棱和蕉叶的声响,在游廊里闻声却零碎而静谧,抚平了她的一点燥意。
里头的权贵公子坐在窗边吃茶,她只看见一角镂花的轩窗半开,外头是零落委顿的粉牡丹,被大雨零落的无比可怜。
光影里,那个男人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握着茶盏,左手上有明黄的佛穗垂落,他的声音平淡温和:“在下上香途中路过贵庄,无奈大雨忽至,故借夫人宝地一避。”
郁暖慢慢垂眸,浓密的眼睫像小扇子,使她瞧着精致而柔弱。而少妇纤细的皓腕托着腰椎,承受着怀孕后期的酸痛难支,瞧着瘦伶伶的可怜。
由于精神上的倦怠,她的声音微弱却温柔:“大雨留客,乐意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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