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的许清嘉怔忪了好一会儿,怎么也没有想到霍家会是这么一个结局。
霍父和薛娥被洗劫一空,一残一死。
前几个月还见过呢,手腕上带着一个大金镯子,趾高气昂,转眼间居然客死他乡。
纵然与对这人无一丝好感,许清嘉也不得不感叹一声,世事无常。
她在门外弄了点动静,屋里霎时停了话头,许清嘉换上笑脸入内,喊了一圈奶奶。
见了她孙秀花便笑:“冻坏了吧。”
许清嘉笑着道:“还好,我穿得多。”
乖巧又漂亮的小姑娘,最讨老人家欢心,逗她说了两句,才放许清嘉离开。几位老太太也顺势聊起其他话题来。
几天后,许清嘉返校拿成绩单,正遇上几个同学在议论霍家的事儿。
之前大家都忙着准备期末考试,两耳不闻窗外事,一考完,瞬间又变得耳聪目明。不少人住在这一带,哪能没听过几句,尤其债主气势汹汹地跑去霍家讨债,还把霍家的电器自行车缝纫机这些贵重物品都搬走了。
带头闹的就是薛娥的好姐妹冯翠英,公安都被惊动了。了解情况后也是头大,好几个人手里都拿着借条,这就属于经济纠纷。
倒是冯翠英没有借条,她是参股,又因为相信薛娥,所以连个凭证都没有。只她一口咬定是借,霍父反驳,被恼羞成怒的冯翠英挠花了脸。四肢健全的时候他都未必是冯翠英的对手,更何况现在,右胳膊废了,整个人瘦脱了形,要不是几个老乡看他实在可怜,他都得交代在那儿,医药费和路费都是老乡们给他凑得。
冯翠英坐在地上大哭大叫,让公安给她做主,让霍家还她血汗钱。
公安也被她闹得头大,别说她没借条,就是有,霍家也没钱啊!
没钱就卖房子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此言一出,响应者不少,其中包括霍家人,也包括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累的薛老大,这一次他是被薛娥坑惨了,卖房子得的那点钱血本无归,一想好不容易过了几年好日子,又要回到以前那节衣缩食的状态,薛老大整个人都慌了。
见他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不给留,霍老太一口气没上来,晕了过去,送到医院一看,中风,可家里连医药费都拿不出来。
霍家惨况,学校老师都有所听闻。
霍竹菊的班主任潘永年便向校领导申请全校捐款,能帮一点是一点。
班主任蒋老师发完成绩单便把霍家情况大概一说,末了道:“众人拾柴火焰高,捐多捐少都是情分,大家不要有负担。”说罢,将讲台交给班长,转身离开,她站这儿,学生们有压力。
老师一走,下面嗡得一声议论起来,交头接耳。
人高马大的班长敲了敲讲台:“情况蒋老师都说了,我就不多说了,要捐的上来。”说着他从兜里掏出十块钱,装进蒋老师带来的黑色布袋里,低头唰唰唰在本子上记了一笔。
他父母在满洲里和老毛子做生意,生意做得还不小,平日里出手就阔绰,经常请同伴喝汽水吃东西,又是班长,得起带头作用。
继班长之后,好几个班干部站了起来。这年头一般人也就拿个三十四的工资,半大孩子身上能有个一块零用钱已经算富裕,遂都是几毛几毛,就一个家境较好的忍着肉疼拿了两块。珠玉在前,总不能丢人现眼,十来岁的高中生也是要面子的。
“你捐多少?”韩檬小声问许清嘉。
许清嘉翻了翻书包,翻出两块八毛:“就这些了。”
就这会儿功夫已经有不少人有意无意的在看她,一来她是学习委员;二来她家境尚可这一点知道的人不少,一个学期下来,不是太迟钝的都能把同班同学的情况猜个七七八八;三来大伙记性好,都记着他们家和霍家的恩怨,等着看她的反应。
人言可畏,况且人死如灯灭,那一家子也怪可怜的,多多少少尽点人道主义吧。
身为英语课代表的韩檬摸出两块:“那我捐两块。”
十几分钟后,归总了一算,五十个学生,凑了五十二块七毛五分。
蒋老师一看很是不少了,又看了看名单,捐的多的都是家境尚可的,开学填过家庭情况表,看穿戴也看得出来,没人打肿脸充胖子,故而松了一口气。
再看看班长后面的十元,蒋老师心里苦笑,学生都捐十块,她这个当老师的待会儿可不能捐少了,要不还不得被人嚼舌头。
把钱锁在办公桌抽屉里,蒋老师让班长帮着她把寒假作业抱到教室,一边发作业一边嘱咐他们寒假注意安全,又老生常谈:“再过一年半,你们就要高考了,去年187万考生,录取32万,录取率17%,你们自己掂量掂量,这个寒假该怎么过。”当然这个录取率在他们学校可以多几十个百分点,他们京大附中是首都最好的重点高中之一,一半学生从初中部直升上来,另一半则是各个初中的佼佼者。
底下一片呜呼哀哉,身在重点班,一只脚已经进了大学,可谁不想去好大学啊。
念完紧箍咒,蒋老师乐呵呵地宣布放假,让他们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去。
许清嘉和韩檬背着颇有分量的寒假作业离开教室,在楼梯上遇见了潘永年,旁边跟着眼眶泛红的霍竹菊。
许清嘉和韩檬异口同声:“潘老师好!”潘永年是高二年级组长,也教他们班语文。在报刊和杂志上都发表过文章,在学校内小有名气。
潘永年朝她们点了点头。
许清嘉和韩檬便往边上让了让,让他们先走。不经意间,许清嘉对上霍竹菊的视线,脸色一沉。
她在霍竹菊眼里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怨恨,简直莫名其妙,她怨什么恨什么?
许清嘉瞬间觉得自己那两块钱喂了狗,她能不能去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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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正月十二是老太太六十大寿,所以今年她们离京特别晚,就是为了能晚回来一点,再长秦慧如也不好意思向领导开口。
抵达三家村那天是腊月二十八,没有到自己家歇息一下,一家人径直去老屋。许向国回来了,他去年十二月份出狱的,提前了两个月。
纵然再恨这个儿子不争气,孙秀花见了许向国爷俩也忍不住湿了眼眶。出来没多久许向国就把许家全从千湖市接了回来。
“大伯。”许清嘉愣了下,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衰老干瘦的人是许向国。
许向国如今也不过四十出头,可看起来却像是五十来岁。
当年,他比小了他五岁的许向都显得年轻,这会儿两人就像掉了个个,甚至差距更大。
许向生活富足,心情愉悦,这几年不用再下地干力气活,愣是越活越年轻了。
尤其是周翠翠在多方求医之下已有四个月的身孕,怀相稳定,许向更是满面红光,精神焕发。兄弟们都至少有两个孩子,就他只有一个许家宝,他一直都想着再要一个孩子,最好是个女孩,儿女双全,老四的嘉嘉多好,乖巧又贴心。
虽然去年九月的十二大把计划生育确定为基本国策,同年十二月写入宪法。但是目前这个阶段主要是城镇居民管控严,敢怀孕就得丢铁饭碗,这边农村还不大管这个,到时候去交点罚款就行。
许向国和许向军与许向华就更没法比了,这两个,一个仕途坦荡,步步高升,另一个生意兴隆,财源广进,正处于事业黄金期,皆是意气风发
许家阳也乖巧喊人,许清嘉都不敢认,他就更加了,许向国进去的时候他才五岁,实际三周岁半。
许向国似感慨又似追忆:“嘉嘉和阳阳都这么大了。”
许清嘉便状似腼腆地笑了笑,看他语气神态挺平和。若是被监狱改造好了,倒是一大好事。
许家阳望着许向国身后的许家全,想了下,唤了一声:“全子哥。”
许向国推了推身后的许家全:“还不跟你姐姐弟弟打招呼。”
许家全拘谨开口,小声道:“姐姐,阳阳。”
碰上他小心翼翼中带着讨好的眼神,许清嘉心头发钝,立时灿笑:“全子都长成大小伙子了。”
许家全似不大好意思,滑开视线。
见状,许清嘉不免唏嘘。当年多熊的一孩子,现在却变成了这幅谨小慎微的模样。
一开始许家武和许家双到底放心不下许家全母子两个,试图想和那边联系,只刘红珍通过范大娘传过话来,他们过得很好,让他们别联系了,这样许家全会老想着许家人,养不熟,陈麻子不高兴。许家武兄弟俩才死了心,待许家武工作挣钱之后,偶尔往那边汇点钱,钱倒是收了的。
一开始陈麻子待许家全还是挺好的,陈麻子指望着他养老送终,对他能不好吗?
直到去年三月份,刘红珍终于怀孕,许家全的待遇急转直下,辍学回家干活,好吃的好喝的也全部紧着刘红珍来。
刘红珍壮着胆子说了几句,被陈麻子一瞪,一句话都不敢说了。
许向国找过去的时候,正遇上许家全拿着一大盆衣服尿布在结了薄冰的河边洗,两只鸡爪子一样的手上长满了冻疮,有些地方都烂了。
见到父兄,许家全直接嚎啕大哭,哭着求许向国带他走。
哭得许向国和一道过去的许家武两个大男人心如刀绞,随即怒火滔天。
拉着许家全去陈麻子家一看,刘红珍正在坐月子,养得脑满肠肥。
襁褓里的小儿子也是白白胖胖。
陈麻子亦是一身冬膘,包产到户之后,农村的日子好过不少,后来改革开放,陈麻子就收收山货拿到城里卖,赚个差价,家里日子过得不错。
可许家全却是瘦成了一根麻杆,一张脸蜡黄蜡黄,显见的营养不良。
两边差点打起来,最后许家武给了陈麻子三百块钱作为这几年许家全的生活费,便把许家全带了回来,户口也迁了回来。
陈麻子也乐得甩掉这个拖油瓶,他有自己的儿子了,哪还乐意养别人的儿子。
那厢长辈在许老头屋里说话,许清嘉几个拎着行礼往自家去。
想起许家全那双手,许清嘉忍不住问帮忙拎行礼的许家双:“全子的手去医院看过了没?”
许家双:“看过了,配了些冻疮药。”思及弟弟遭遇,许家双心头沉甸甸的。原以为他在那边过的还好,万不想他过的是那种日子。
辍学干农活干家务,饭都不敢多吃。刚开始许家全尚且不能接受这种变化,哭闹换来一顿狠揍。从此以后,但凡他哪里手脚慢了,就是一顿毒打。而刘红珍这个做母亲的,没有选择保护儿子,而是袖手旁观。
许家双都要想,她是不是在庆幸,从此以后有人代替她挨揍了。从许家全口中,他才知道,陈麻子偶尔也会打刘红珍,尤其是喝了酒以后,打得更狠。
想起来,许家双便觉得心口发凉。
见他眉眼沉郁,许清嘉宽慰:“回来就好了。”再待在那儿,不定被折磨成什么样。就是她那会儿,长辈打孩子打得厉害,都有人说棍棒底下出孝子,更别说现在,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是常态。
许家双轻轻吁了一口气:“是啊,回来就好了。”他爸回来了,全子也回来了。
他爸说家里有田有地,怎么着也养得活一家人。
三哥工资不错,他再有一年半就要高考,考的上他就去读,大学有补贴他还能去兼职打工挣钱,考不上他就去找工作。他们家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借着在楼上整理东西的机会,许清嘉问早回来几天的许家康:“全子在那边的情况,阿武哥他们不清楚,许家文也不清楚?”
帮着把大箱子放到衣柜上头的许家康冷笑:“他当然知道,全子还求过他呢。可他除了说两句漂亮话还会干什么。这人和他那个妈一样,自私自利到极点,他们自己养不了,往老家递个话啊,奶奶和阿武还能不管全子。可一个怕是拉不下面子,另一个呢,只怕想全子替她挡灾,还能多个丫鬟伺候多好。你是不知道,刘红珍自己的内衣裤都叫全子洗,让十来岁的儿子给她洗内衣裤,我算是长见识了。”
许清嘉张了张嘴,半响说不出话来,她也长见识了。
许家康胸口发闷,眼神冷然,这几天一看见许家全,他就忍不住想起当年自己在新疆的遭遇。连带着看随着许向军回来过年的许文诗和许家磊都不顺眼起来。
看他模样,许清嘉一怔,忽的明白过来,心里酸涩,轻轻唤他:“二哥。”
许家康扬唇一笑,毫无阴霾:“明天带你们去县城看看,街上开了好多新店,变化不少。”
许清嘉便也笑:“大老板记得把钱包塞满,我要去血拼。”
许家康拍拍口袋,豪气道:“钱管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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