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草甘露, 融融之夜。
夜间灯笼就着铁马喧声叮咣轻撞,薄雾又起, 窗外天地雨刷一般朦胧,门口芳阶又落了一层银霜色。风调清艳的女郎裙裾扫地,漪漪如叠花, 她正立在妆台前插着花枝, 浇水、修枝。灯下颜色微红, 在她巧手的侍弄下, 这枝花艳艳风光,娇艳欲滴。这花是当日陆昀凌晨撑伞离去时, 丢到她怀中的“娘子聒噪”。罗令妤竟然没有把花扔了, 反而插了起来, 悉心料理。
浓花掩面, 美人隔花。罗令妤嘱咐侍女灵玉,边想边说:“将江女郎走之前送我的酒取出来,酒中加些荼靡花露, 浇些冰水,用我之前交给你的配方。天愈发热了,夏夜饮荼靡花露酒,当是雅事一件。”
“把院子里的芭蕉摘了, 裁剪好, 再缝作簟席。平时歪躺着也凉爽些。”
“艺兰可否?拿笔拿纸, 我做个月令吧, 照着月令调理便好。”
寻寻常常, 闺阁之秀,皆是雅事。只当这般士族贵女,才有闲情侍花采露,摘叶温酒。
她侍花之时,木门轻叩。侍女开了门,见是一身风霜的陆二郎陆显。陆二郎衣袍风流袖子宽大,手中提着一盒子。立在门外灯笼下的郎君温雅清矍,脸上神情淡淡,似有些心不在焉。
昨日在开善寺,罗令妤撞见了陆二郎神神叨叨之事。彼时陆显被罗令妤说动,想将自己做的梦和盘托出。不想当时公主刘棠领着罗令妤的妹妹找过来,刘棠紧张地与陆二郎说话,罗令妤识趣地和妹妹离开。那事便不了了之。但陆显上了心,他想了一日,还是决定来见罗令妤。
侍花的女郎抬起明眸,眸中清亮如水,静静看着陆显将手里提着的盒子交给侍女。陆显不在意地说:“表妹方才病好,清瘦了许多。我带了些灵芝人参来,表妹便吃着。吃完了也不必问管事,直接再问我就是。”
罗令妤放下手中沾了水珠的剪子,遥遥一伏身,语气轻快促狭:“那便多谢二表哥了。”
抬眸时,她眼睛微微闪烁了一下,已猜到陆二郎找自己所谓何事了。陆二郎做梦什么的,他很在意;他提起的陆昀生死,让罗令妤也在意了起来。
……
侍女下去后,陆二郎才琢磨着如何说自己的梦。在他看来,他做的梦总是与陆昀和罗表妹有关,总在见证那二人爱情的悲剧。但他的梦时间线却是混乱的——当小的事情不能影响到大事件时,他的梦中什么都不会改变;而一旦影响,大事件结束,梦的隐患就消失,他不会再继续做这个梦了。
然陆显自己不知道什么样的事可以影响到大事件。他第一次改变陆昀和罗令妤结局的时候自己都在浑浑噩噩,然那时有明确的指示,他能一眼看出只要罗令妤不嫁给衡阳王,悲剧就能挽回。他糊里糊涂地朝着那个目标努力,他确实做到了。
但是现在的梦,陆显暂时没看到能够改变梦境的契机。他只知道战事输了,陆昀死了。他无法避免战争,他没有左右两国战事的那般强大能力。他之前想陆昀不去边关,梦却告诉他没有用。到现今,陆二郎已经不知该怎么是好。他念叨时还被罗令妤撞见……
陆二郎迟疑:“表妹,你真的想知道我做的梦是什么?纵然如你所说,没有什么前世,我只是能预知未来。然这般能力,易遭天妒。若是我说给你听,导致更糟结果怎么办?”
罗令妤沉吟:“那要看更糟结果是什么了。”
陆显想到三弟的死,心微梗塞:“……好像也不会更糟。”
罗令妤便笑:“如果二表哥真的可以梦见未来,那么未来结果不好,二表哥醒来后,一定会想办法改变吧?我认为,不管上天给二表哥什么样的预示,凡事发展,都有一个逻辑在。不可能因为二表哥把梦告诉我,那个逻辑就消失了。什么变化都没有的话,事件按照事件本身的走向来,合情合理。若是逻辑改变了,那也一定是有旁的诱因加了进去……而旁的诱因,既可能是二表哥改变了的那一点儿事,也可能是命运残留的那点儿顽固意志。”
“那么,再加一个我,又能有多大区别呢?”
陆显急道:“有区别啊。例如你是今年的花神,然在我梦里,今年花神选你并没有赶上,明年的花神才是你。再是你是否记得你开脂粉坊那日,在我梦中本该是衡阳王救了你,三弟手臂受伤你却不知;现实中却是三弟眼睛被烫了。一样的坏事,我绕开了一个,还有另一个……”
罗令妤望着陆显,出神了一下,然后摇头:“这个区别好像不大。况且,二表哥,脂粉坊那次,其实你什么都没改变。”
陆显:“……?”
罗令妤轻声:“三表哥的手臂,还是受伤了的。”
陆显:“……什么?!我怎不知?”
罗令妤便告诉他,陆昀的手臂依然受伤了,只不过不再是脂粉坊那一日。而是之后有一天,罗令妤与陆昀在葡萄架下乘凉,葡萄架倒塌,陆昀用手挡了下,手臂在那时伤了。
说起这个,罗令妤粉腮泛红,心跳不已。自是想起那一日葡萄架倒塌,是她和陆三郎太过孟浪的缘故。
罗令妤含笑:“所以那天的事,二表哥并没有改变什么。”
陆显闻言先是愣住,然后一阵沮丧。他心中自然以为那一天自己改变了很多,阻止了罗令妤和衡阳王交好的机会。但是罗令妤这么一说,他也想起来,梦里罗令妤因衡阳王受伤去探望,现实中罗令妤同样想去探望,却被他拦下……他改变的其实是他拦不拦罗令妤这事,然不是惊马也会是泼水,他一点改变都没有。
罗令妤若有所思:“那么,即是说,小事件虽影响大事件,但太小的改变无意义。事情的发生不会改变,逻辑自在,一直会往前走。即是说二表哥仅能改变一些细枝末节,却不能阻止天地间自存的事件逻辑。”
陆显已经听得糊涂,半懂不懂。但他听懂了的那部分,让他“啊”一下,好似恍然。
罗令妤的意思,不正与他的梦对照了么——
六月十九日的及笄日,他无法迫其不存在;
陆昀的死劫,他同样不能提前令其不存在。
他只能,到事情发生的时候,再想办法将事情导向别的方向。只是现在罗表妹及笄礼那一日的事情,比较容易影响;而陆昀在边关赴死的事,他不容易影响。
大事件的逻辑,不在意他的意志,只一径向前走。
这样说下来,陆显放下了心:既然如此,他将梦告诉罗表妹,应该确实无妨。只要大事件可以预料,小的改变,本就是机遇。
罗令妤回身望他,轻声:“……那么,二表哥可以告诉我,你的梦中,雪臣哥哥,到底怎么样了么?”
“你说了,我才能判断值不值得相信呀。”
……
罗令妤并非多么聪明的人。她的小聪明很多。小聪明让她过得不错;但论起大局,因眼界的限制,她是没有的。
陆显以为自己的梦只有陆昀和罗令妤的爱情为主,罗令妤这般听了,她不知道陆显略去了其他的东西,她也以为二表哥只是不停梦到一段悲戚的爱情故事。心中虽有疑问,但只是一闪而过,她被陆显讲的梦弄得揪心如麻,没心思想别的。
陆显没有讲罗令妤可能会嫁给衡阳王的部分,他至今警惕着衡阳王,不愿罗令妤对那位少年郡王印象加深。陆显只含糊说了陆昀万箭穿心的结局,罗令妤嫁给了旁人;再说陆昀死在雪山大雾中,罗令妤远走他乡。
死劫难改。
至今无变。
在陆显的梦中,罗令妤始终和陆昀的缘分差一些。总是在吵架,总是在阴错阳差。因为吵架错过了嫁给他的机会,将他逼得去了边关;因为阴错阳差,她见证了陆死的那一刻,她同样没缘分与他长相守。
他总是死在边关。
罗令妤原是静静听着,陆显越是往后讲,她脸色愈白,心头生起一种恐惧感。
一开始她是为安慰陆二郎,觉得但听无妨,听了也无损失。那时并没有多当真,但是陆显讲下来,她却开始害怕。因为陆显的梦……是真的有逻辑在的。梦中事情符合她和陆昀的性情,她有可能那样做,他也有可能那样。
比起陆三郎死在雪山那一个梦,第一个陆昀万箭穿心而死、建邺城坡的事,更让罗令妤感同身受。她没有到情深到想与陆昀同生共死的地步,但她已经经过了第一阶段那样又气他、又爱他、又要在他面前保持骄傲的时候。
她有可能哀怨委屈,恨他恼他同时不想伤他,于是嫁给旁人;他亦有可能气怒攻心,远走边关,死在那里。
陆显声音轻微:“……然后,你嫁给了别的世家子弟,过得,非常不错。只是后来南国城破,谁都逃不了被俘被死的命运,你也一样……”
“……他死在边关,我在梦里找过你,却再没找到……”
“表妹……你相信我的梦是真的么?”
陆显看向罗令妤,发现这位女郎面容雪白中,透着几分僵硬。这样的僵硬十分固执,让她一点表情都没有。她立在月下窗前,长身如玉,乌发如坠,明月珰如水环,在她脸颊上荡漾,浮起一波又一波的光华。那般的明丽多娇,惹人折腰。
然女郎的表情,僵硬得近乎冰冷。
陆显再唤:“……罗表妹,你听到我说话了么?”
罗令妤眼睫一颤,猛地回神。
她看陆显的那一眼,让陆二郎本能觉得怪异。
陆显听这位表妹轻声:“我不知道……二表哥,你让我想一想。”
……
陆显离开后,罗令妤坐在窗下。没有外人看着的时候,她才露出自己失魂落魄的那一面来。她怔怔坐着,看着窗口新剪好的花枝,看到案上扔着的剪子。她忽而落泪,抓着剪子就去将花乱剪一气——
陆昀会死。
陆二郎陆显刻意说的那么不在意,刻意流露出一副他可以改变命运的神情。但是罗令妤听出了,无论左右,陆三郎都会死。死劫那般难渡……陆二郎自己不小心透露出他第一次已经改变了很多事,但是为什么他没有改变陆昀的死呢?
为什么她不管是不是和陆昀好,陆昀都是死呢?
他会死!
那她怎么办?
花瓣被剪落,枝叶乱七八糟地洒在窗台案头上。女郎伏案而泣,委屈万分:
“我就是想嫁人而已,想嫁给有权有势的人。那人再好些,与我相爱最好。不爱我也无妨。只要我过得好,我不在意。”
“他若是会死……若是根本改变不了……我为什么要嫁他,呜呜呜。”
除了改变命运这一条路,其实罗令妤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
那就是从此忘掉陆三郎。
继续找愿意娶她的如意郎君。
陆二郎深陷泥沼,他关爱弟弟,一定要改变弟弟的结局。
罗令妤却可以半途退出,另选一条路。
……
她是害怕了。
她怕真心错付。
她此人如此自私自利,她难得付出一次真心,她不想最后什么好都落不到。
谁都不能阻止她对优渥生活的殷切追求。
……
她也不过是十五岁的情窦初开的女郎,及时止损的想法深入骨髓。
罗令妤剪了花枝后,再一边哭着,一边把陆昀之前送她的东西全都扔到一个箱子里收起来。陆昀前两日才写给她的信,也被她扔在了里面。她怕得想把这些都烧掉,可是火苗才起了个头,罗令妤盯着箱子里最上面的雪白信纸,又扑过去踩掉了火,把那些东西救了回来。
臂钏、玉佩、簪子、信件……她全都舍不得。
“女郎,你在哭么?”外头侍女犹豫而担忧地问。
罗令妤便擦着眼泪,便哑声:“……没有,你们睡吧,别理我。”
她哭哭啼啼,凄凄切切。
自私让她害怕,爱情让她不忍……用帕子掩着嘴啜泣的女郎,泪眼朦胧下,忍不住想若是陆昀在就好了。
……
也许是陆显说的梦太真实,恐惧感压心,晚上哭着入睡,梦里面,罗令妤也梦到了一些什么。
她没有陆二郎那样的体质,她不可能如他一样梦到未来。罗令妤的这个梦,仅仅是没有陆昀存在的世界。
也许是陆二郎说的她嫁给别人了,也许是后来的陆昀死了,她一个人回到了建业。
总之在梦中,依然是熟悉的建业,熟悉的陆家,却是再没有陆昀了。
梦中女郎走过“清院”,院中花草枯萎,侍女小厮皆已遣散,连锦月都嫁了人,离开了建业;还有那葡萄架,再没有了葡萄,没有了棚下乘凉卧榻而睡的青年。秦淮水寒,莫愁泣泪。罗令妤立在高楼上,立在城墙上。
她一会儿看到灯火辉煌达旦,夜夜通明;
一会儿看到白雪漫漫,天地清寂。
这是一个没有陆昀的世界。要么他去了边关,要么他已经死了。她不知道。
罗令妤只是、只是……她住在热闹的地方,她心里没有一日不想他。
有时候住在高宅大院,有时候走在阡陌小巷。她面上平静,心中杂草丛生,疯狂地想念一个人。记忆中已经不存在的、已经死了的人,应该慢慢忘掉,走出她的生活。可是他没有。她始终记得他,她过得越好,心口越是破着一个血淋淋的口子,口子越来越大,血越流越多。
心中的空洞,是外物无法弥补的。也许本来没有心会过得开心,有了心后却再次封印,总是苦一些。
……
早上未到寅时,天灰蒙蒙的,帷帐中,罗令妤从梦里跌了出来。她出了一层汗,哭了一夜哭得眼睛肿。拿手指梳理长发,女郎屈腿坐在梅花帐中抽泣,哭得太多,眼角早已经没有了泪意,干涩得难受。爱美如命的美人,知道以自己今日的状态,定然无法出门了。
罗令妤推开帐子,点燃了灯,趺坐到几案上,将自己昨夜原本想烧的陆昀写给她的信找了出来。青丝如绸披散,夏衣单薄,模糊透出她削肩细腰那样的好身段来。伏在案头的女郎,面容映出一点粉红色。信纸上沾了些残泪,她耐心地再读他的信。
不过是寻常问话,如话家常。
陆昀问她:“昨夜吃了什么,可曾吐。夜里睡的好不好,有没有起夜。心情好不好,有没有受气。”
“海棠花开的不太好,她们都不如你会照看。你搬过来养养花。”
“可曾有人欺你,给你气受?不可有害人心,但也不必委屈自己。若有人欺了你,寻陈王便好,他会照看你。”
信中还夹了一片北方的叶子,让她睹物思人。
他这个人,虽然误以为她怀孕了,才洋洋洒洒给她写这么多字。但是他温柔起来,又是真的好。看着信,便可以想到那人眼中的温意;便好像他与她贴面抵额,温情缱绻。
罗令妤唇悄悄翘起,读信又读的开心了起来,不复听了陆二郎梦后的彷徨难安。
原本不打算给陆昀回信,一心想着待她去了南阳,给他一个惊喜,当他面询问怀孕的事。罗令妤现在则想,陆二郎说不得已经解释清楚了,她对陆昀的疑问,他既不怪她,那也只是疑问。她当日与陆显说自己想去南阳,更多的缘故,还是想念陆昀吧。
她想她是真的喜欢这个人,他不在她梦中的时候,她连眼泪都掉不下来。
觉得哭给旁的郎君旁的人,怪没意思的。
女郎趴下,磨砚提笔,沉吟许久,墨汁落到纸上,如斑竹清泪般。眼底又有了泪意,罗令妤强忍下,思量许久后,也不过写下几个字:
“妾心念君,日日夜夜。
冬长夏短,纸不能言。”
当她提起笔的这一刻,她已经做了决定。她不要离开他,不要因为觉得他会死而放弃他。她挑过许多人想当自己的夫君,可她心里最喜欢的,也只有一个陆昀。她尚且在爱情最美的暧.昧期,尚且在猜彼此的心,尚且在怕他不娶她……如何就肯放弃呢?
写下这几个字,女郎顿时一阵轻松。一晚上没睡好的她,这会儿将将有了些困意。
……
九月初,衡阳王被朝廷封了将军,前往颍川郡任命。
比较遗憾,刘慕没有帮陆显办成参军随军之事。
一是陆家始终不同意将嫡系两个郎君都送去战场。嫡系和旁系的血脉不同,陆家小四郎只是庶出,还没有长大。向来是儿子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左相陆茂,这一次都没有帮儿子。刘慕再活动,陆家不同意,刘慕也没办法;
二是罗令妤和陆显说,陆三郎那般聪慧,寻常的原因不足以让他送死。陆二郎若两次都梦到他死,第一次若是因为朝廷要他死,既然事情不会变化,那么焉不知第二次,同样是朝廷这里出了问题?若是朝廷出事,那陆二郎留在建业,比去南阳保护弟弟更好。
陆显……成功地被罗令妤说服了。
自有了表妹帮他出谋划策,他觉得自己的梦好像也不是那般无头绪了。
而在罗令妤的恳求下,陆显怀着别扭的心求助刘慕,让刘慕带他表妹一道离开。希望刘慕到颍川后,让人送表妹去南阳。毕竟颍川距离南阳,也并不远。陆显这样求的时候,心里几多别扭,因他原本并不愿衡阳王和表妹扯上关系。
刘慕随口答应。
刘慕答应得这么快,让陆二郎不由怀疑对方是不是还对他的表妹抱有不可言说的心思。陆二郎不得不硬着头皮明里暗里地提醒刘慕,不要打他表妹的主意,刘慕嗤之以鼻,不予理会。
各方缘故下,罗云婳含着泪送姐姐上了车,与姐姐挥手道别。
罗令妤坐上车,跟随刘慕,前往南阳。她即将见到陆昀。
这一切,本身就在改变了。
坐在车中的女郎喃声给自己鼓劲:“未必是没变化,只是变化不够大而已。这样还是有法子的。而且雪臣哥哥会比我的想法更好吧?”
“雪臣哥哥……我终于能见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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