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才进屋, 李穆便跟随入内——成亲这些日来,今日这样的景象, 还是头回。
破天荒了。
阿菊本待上去替小娘子除妆更衣的,见李穆入了,就这么瞧着自己,小娘子又旁若无人地径自坐到了镜屉前, 对镜在除头上的髻饰,犹豫片刻,终还是不敢公然忤上, 朝侍女使了个眼色,几人出了屋。
门掩上了。李穆来到洛神的身后,停住了, 看着她举起双臂,纤纤素手,拔着斜插于鬓边的一枝卧凤衔珠步摇。
刺了一圈精致柿蒂纹的宽大袖口随了她的这个举臂动作滑溜下来,堆叠于臂弯, 平日总被遮掩住的两只雪白藕臂露了出来, 光溜溜的,腕上又套着两只细细的金丝镯, 镯子服帖地依着玉腕, 随了她的动作轻轻晃动,肤光耀灿。
李穆抬高了视线, 对着镜中的洛神说:“今日说好申时去接你的, 我却晚了, 实是我失约。你莫怪……”
“无妨。你不是打发人来了吗?何况,我和阿停也没等你。”
她打断了她,淡淡地道,顺利地拔下了老沉的步摇,随手丢在了屉面上。
珠串相碰,发出哗的一声。
李穆一顿。
“还有,今日蒋家二嫂的事,我在路上便听说了。幸而当时你路过了。我代蒋二兄向你言谢……”
“那就更不必了!”
洛神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从镜屉前站了起来,转身向他。
“我不过说了句话而已,举手之劳罢了。况且,帮蒋家二嫂,也并非为赚你的谢。”
她微微绷着张小脸,语气依旧是轻描淡写的。
李穆沉默了下去,注视着面前的这个少女。
他自然知道,她就是在故意在抢白自己。
但他心里,却没有被冒犯后的不悦。
哪怕丁点儿,也是没有。
想起片刻前,他被母亲训斥,她冷眼旁观,等到最后,才假意上前替自己说情的一幕,心底里,反而隐隐地泛出了一丝淡淡的愉悦之感。
如此感觉,极是微妙,几乎难以捉摸,却又真实存在——无论是在前世,还是今生,在他想起来其实只剩下了一片铁和血的乏善可陈的记忆里,是前所未有过的。
宛若一股细细的小泉,在他坚硬如铁的心间缓缓流淌而过,甚至冲淡了一个曾惨烈死过一回的人的那充满了血腥和仇恨的阴暗记忆。
他不禁又想起了许多年前,当面前的她,还是个小女孩儿时,也曾这般“说了句话”,救下少年时的情景。
历历在目。
那么多年过去了,面前的她,不复前世最后一刻记忆中,那个令他心动过、恨过、甚至曾起念杀了她,要她伴自己同归黄泉,临了,终究却又放过了的女子。
如今的她,仿佛还是他记忆里小时候的那样,并未有多大的变化。
依然那么善良,并且……带着一缕叫他其实有些不知该如何应对的孩子气。
和这样的一个她相比,李穆忽然觉得如今的自己是如此的老——并非身体,而是心境。
他早已阅尽千帆,而她却如朝霞初举。
他迟疑了下,正想换个别的话题,缓和这略带尴尬的气氛……
“菊嬷嬷,我要沐浴更衣!在外头一天,满身的汗,怪讨厌的!”
她冲门外喊了一声,声音娇滴滴的。喊完了,仿佛无意般地,又睨了他一眼,看着他生生地撇开了脸。
“也好,你更衣吧,我先出去了……”
那男子仿似有些没趣儿,喃喃地道了一句,在应声推门而入的阿菊和侍女仆妇们的注视之下,出了屋子。
他一走,洛神的脸就绷不住了,唇角上翘,扑到了床上,把自己的脸埋在枕头里,低声吃吃地笑。
从李穆求亲开始,到今日,这几个月间,阿菊还是头一回看到小娘子再次露出笑颜。
还笑得这么娇俏。
阿菊感到莫名其妙,但又欢喜得很。
小娘子高兴,她更高兴。
她在边上陪着,看她趴着暗笑,等渐渐止住了,问她缘由。
洛神翻了个身,仰着张红扑扑的脸儿,躺在枕上,咬唇摇头,就是不肯说。
但这几个月来,积在她心底里的种种愤怒、不满、委屈,因为方才对着李穆的大获全胜,突然间仿佛消减了不少。
甚至,连身下这张她原本很是睡不惯的床,此刻躺上去,也不觉得那么硌人了。
“小娘子?”
阿菊看呆了。
“我要沐浴了。”
她从床上爬了起来,亲昵地搂住阿菊,唇角那只笑涡,犹若隐若现,娇俏无比。
……
夜深了,城隍庙一带安静了下来。
巷陌深处,睡梦人的耳畔,偶只传来几声打更人行走街巷敲出的梆声,凭添了几分这深秋之夜的孤寒。
沈氏还在对着烛火,赶做着手中的一件衣裳。
李穆的母亲前两日来她家,悄悄给她送来了些钱,被沈氏婉拒了,依然还是用当来的那钱,去扯了自己相中的布料。
她针线本就好,这件做给老母的衣裳,更是凝聚了她对母亲所有的歉疚和拳拳。
明日就是母亲的六十大寿。虽工时有些赶,但她指尖出来的针脚,却细密而整齐,挑不出半点的毛病。
屋里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她抬头,见丈夫手里端着一枝烛台走来,放在了她的面前。
两只烛台并排,火光一下明亮了不少。
“郎君做完事了?自管去睡吧,我再片刻就好了。”
沈氏依旧飞针走线,对着丈夫笑道。
“不必费蜡点两根了。我眼神好,看得见。”
她瞥了眼面前的烛台,又道。
蒋弢往她肩上披了一件衣裳。
“阿奴,怪我无能,你嫁我多年,我非但没能叫你享一天的福,还要受如此的委屈……”
沈氏抬头,见丈夫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歉疚,笑了一笑,放下手中针线,柔声道:“说什么呢?郎君待我如此之好,跟前又有一双乖巧儿女,我何来的委屈?”
妻子的善解人意,令这个满腹经纶,生平却无处可用的男子感到了愈发的愧疚。他陪坐在妻子的身边,道:“你莫担心钱。我方才又做了两篇文章,再接几篇,下月等攒够了钱,应便能赎回你的首饰了。”
蒋弢擅作骈文,对仗精整,辞藻华丽,渐渐传出名声,不少想要拿文章换取当世名士赏识的士族子弟,便慕名来向他购文。他也借着捉刀来换钱,以贴补家用。
“郎君辛苦了,早些去睡吧。”
沈氏催他。
蒋弢道:“我陪你。明日我也陪你一道回去,免得你又受你兄长责骂。我去求他们,看能不能叫你见上岳母一面。”
沈氏出神了片刻,微笑摇头:“我知郎君体贴,只是不必了。我已和家中一个老奴讲好,她会代我将衣裳悄悄递给我母亲。我知我那几个兄长,无论如何,他们也是不会叫我进去见阿母的。郎君你也不用去,免得再遭无谓羞辱。”
蒋弢压下心中涌出的那种无力悲凉之感,沉吟了片刻,道:“阿奴,有件事,我想和你讲。北朝如今乱成了一团。鲜卑人慕容西图谋刺夏帝篡位,未果,集合旧日兵马,叛去了辽西。匈奴卷土重来。梁州刺史也借机自立称帝。中原又乱,江北恐怕也保不住太平了。料想流民不久便又要大批南逃,难免波及京口。接下来的时日,你若无事,尽量少出去,免得被冲撞了。”
沈氏蹙眉:“怎又要打仗了……这仗,到底是要打到何日,才能是个尽头啊……”
她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阿奴,为夫倘若有朝一日,侥幸能于这乱世里取得些微功劳,必不会辜负于你。”
蒋弢目光微微闪烁,将妻子搂入怀中,低声向她说道。
……
最近几日,京口开始有消息流传,说北夏岌岌可危。
胡人打胡人,汉人打胡人,也有汉人打汉人的。
中原的东西南北,仿佛一夜之间,又冒出了好几个自称孤王的天王,乃至皇帝。
反正北方,到处似乎都开始打仗了。
从北方逃来的流民,这几日也一下子多了起来,渡口终日人头攒动。
见惯了离人血泪的京口人在唏嘘之余,难免也就会为南朝如今偷得的这一份清平而感到庆幸,虽然谁也不知,这样的清平还能维持多久。
李穆应是忙着和官府一道,在安置这些新到的流民,白天照例是见不到人影。
晌午过后,洛神无所事事,睡也睡不着,就又伴在卢氏身边,听她嗡嗡嗡地纺纱,自己读着先前带来的一本闲书,打发这个漫长的午后,忽然,院子里传来一阵咚咚咚的脚步声,抬头,见阿停跑了进来,一脸的怒气。
“出何事了?”
卢氏耳聪,虽见不着人,却听出了她脚步里的怒意,停下手里的活,转脸问道。
“阿姆,阿嫂,气死我啦!”
阿停呼哧呼哧地喘气。
“方才蒋家阿嫂的兄弟又派人来闹事,打破了他家的门,小妞妞姐弟俩都吓哭了!”
卢氏哎呀了一声,焦急地起身,摸到了自己的拐杖:“快去瞧瞧!”
洛神立刻搀扶着卢氏,和阿停一道,赶到了附近蒋家。
蒋弢不在,只有沈氏和两个孩子在家,那沈家人已经走了,门口院子里,聚满了邻居街坊,众人皆面带怒色,议论纷纷,见卢氏和洛神来了,忙让出一条道。
洛神扶着卢氏进去,见大门破洞,地上丢着一套剪破了的湖丝衣衫,沈氏正哄着两个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立刻便猜到了原因。
一问,果然,道是沈氏前日托人悄悄给老母送衣之事还是被她几个兄弟得知,怒气冲冲,当场派了恶奴赶来,闹了方才一场事,又丢下狠话,这才走了。
卢氏拐杖顿地,又是愤怒,又是无奈:“世上怎会有如此兄弟!欺人太甚了!”
她叫洛神和阿停先带两个孩子回自己家里,自己又安慰着沈氏。
洛神径直出来,唤来阿菊,低声吩咐了几句。
阿菊一愣,看了眼蒋家那扇被打破的大门,迟疑了下。
“朝我吩咐的做就是了!”
洛神加重了语气。
阿菊一凛,应了声是,转身匆匆去了。
洛神这才吐出一口气,转身,一手牵住一个孩子,柔声道:“莫哭了,先去阿婶那里,阿婶那里有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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