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已至, 晚霞西落,黑暗渐渐笼罩,几颗星星镶嵌其中。
崔大人和小四相谈甚欢, 竟忘了时辰。
崔夫人差下人过来催他们回去吃饭。
两人到了后院, 老远就看到崔宛毓站在门口,非要拉小四回房吃。
崔大人好久未见女儿,原想跟她说说话, 见她如此客气,不由劝了几句,“在这儿吃吧。你们娘俩也能说说话。”
谁知崔夫人却道,“哪有晚饭留下来吃的, 这不合规矩, 还是回房吃吧。”
崔宛毓两人告辞。
崔大人埋怨崔夫人不够通情达理, “你跟女儿说了这么久,我还一句都没说呢。”
崔夫人让下人都退下去, 边给他布菜边解释, “你知道什么。你女儿胆大包天, 身怀有孕还敢出来。我让她回去好好跟女婿说说。”
崔大人先是一喜, 随即又皱起眉头, “这孩子怎么这么没分寸, 冰天雪地,路上好几日的路程, 她就敢出门。要是被亲家知道, 该要怪她没分寸了。”
“女儿也是想我们了。我刚刚已经责备过她了, 你就别提了。免得女婿知道,怪罪女儿不懂事。”崔夫人想起亲家将管家权交给女儿,心里一阵欢喜,“说起来咱这亲家真是个好性子,不争不抢。”她怎么就没摊上这么好的婆婆呢就是妯娌也行啊。
崔大人被她的好心情感染,揶揄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说的。女儿刚嫁出去那几晚,你成天担心她被婆婆欺负,为夫婿不喜,翻来覆去睡不着。现在怎么又说这门亲嫁得好了。”
虽说顾家身份不高,但女儿的婆婆也是出自高门大户,那规矩也是极熟的,要真想客意为难女儿,谁也不能说什么。
崔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是我想岔了。这世上还是有好婆婆的。”
这话倒像是在暗示什么,崔大人也知道他娘背地里为难他夫人的事情,只是孝字大过天,夫人再不满,也只能受着。
小四两人到了房里,丫鬟已经摆好了饭菜。
小四不喜欢吃饭还有人在旁边看着,打发下人全都出去。
他给崔宛毓布菜,却发现她自进了屋就心神不宁,一直低着头,也不说话,“你这是怎么了”
崔宛毓视线落到自己肚子上,咬了咬下唇,声音像蚊子哼似的,小之又小,“我怀孕了。”
她声音虽小,但是这房里也没旁的声音,小四还是听到了,眼里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又是一喜,握住她的手,“真的”
只是瞧着她似乎不怎么高兴,小四有些疑惑,“你怎么了我们要有孩子,难道你不高兴”最后一句带着浓浓的不确定。
任哪个女人都想有个孩子傍身吧他娘子应该也想要。
小四暗自猜了猜,“可是孩子有什么不妥你别讳疾忌医,我娘也是个郎中,说不定她能有法子,再不济可以找我师公,他可是御医。”
崔宛毓见他越说越离谱,忙摇头,“没有。可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眶发红,实在说不出口。
小四握紧她的手,声音带着几分焦急,“怎么了你别不说话。”
崔宛毓眼含热泪,像是娇弱可人的海棠花,透着股可怜兮兮,“可我娘说要给你准备通房。”
通房小四不期然想到去年他考中举人回到家中。
那晚,夜色凉如水,繁星满天,皎洁的月光洒落人间,那是他人生中头一次志得意满,他终身难忘。
林云舒端着精心准备的糕点,到小四房中,说要跟他谈谈人生。
林云舒先是问他若是考中进士,想当什么样的官。
小四当初想当官只是不想再被人欺负,但要说想当什么样的官,还是受先生指点,才渐渐有了想法,“要当个为民请命的清官。”
林云舒一脸欣慰,说了个玩笑话,“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
小四想了好一会问,“什么是红薯”
林云舒随口道,“红薯是海外的主食。产量极高。娘在一本外邦书籍上看到的。”
后来,宁王出海回来,他才见到红薯长什么样。
林云舒又问,“你将来若是不能与崔小姐情投意合,该如何”
其实这话带着试探,她终究还是不放心小四对张宝珠余情未了,担心他将来会走上歧路,与张家再有什么瓜葛。
小四确实认真考虑过,“纵使我俩不能情投意合,也要相敬如宾。岳父一家待我恩重如山,我自然要投桃报李,好好待她,照顾她一生。”
林云舒满脸欣慰,却还是带着几分忧虑,“若是旁人给你送女人或是你娘子主动给你安排通房,你又当如何”
小四还真没想过这事。
许是察觉到他停留时间有些长,林云舒耐心劝说,“许多男人有钱有势之后,就开始收女人,好像这样才能证明他们很有本事,很有地位。但这样是不对的。你看看陆家家大业大,陆文放在陆夫人手底,过得战战兢兢。难道你也想娶个姨娘生个庶子,让他过陆文放一样的日子吗生了那么多庶子,将来陆老爷去了,陆家分家,陆家说不定要遭受巨大打击,度不过去,陆家今日的辉煌就会成为过眼云烟。”
后来,陆老爷死于陆夫人之手。证明他娘真的很有远见。
陆家分家,哪怕陆文放拿了大部分家产,但还是分出三成利润给庶子。这些庶子都被陆夫人养废了,读书不行,经商也不行。一旦这些人的资产败光,很有可能会重新赖上陆文放。
当然这要取决于陆文放的心够不够狠,愿不愿意被他们赖。
小四收回心神,抚了抚崔宛毓的发丝,“不会的。我这辈子都只有你一个。”
崔宛毓闭了闭眼,不可思议睁圆眼睛,“什么”
虽说顾家三兄弟都只有一个娘子,但是男人哪有不好色的,谁知道他们在外头有没有相好。
她从未想过,他会给予她这样的承诺。
“我娘说,真心换真心。若是我真心实意待你好,你才能安心打理中馈,为我生儿育女,与我一起白头偕老。”
要不然就会像陆夫人似的,整天斗来斗去,把家变成战场,天天尔虞我诈,他只要一想到这种场面就觉得很恐怖。
崔宛毓听到是婆婆说的,心里的大石总算落了地,又傲娇道,“是你不要的,可不是我小气不肯为你准备。”
小四颇有几分好笑,刚刚都哭了,这会子又笑了,女人可真好哄,抚了抚她的肚子,“几个月了”
崔宛毓有些心虚,“两个多月了。”
小四倒是没多想,只以为她才发现,又细心问了几句,两人和和美美吃了饭。
第二日,崔宛毓将小四说的话告诉娘亲,崔夫人握住她的手,“囡囡真是有福气。”
哪个女人不想夫君只有自己一个女人,可男人都是管不住自己,婆母又会在中间搅和,再加上还有女戒压着。现在亲家能主动劝儿子只要一个,真真再好也没有了。
到了生辰这天,崔府后院开始热闹起来,不少官员女眷都上门恭贺。崔夫人忙着招待这些女眷,让女儿留在房里,免得冲撞。
崔府还专门找了城中最有名的戏班子过来唱戏。女眷们瞧得津津有味。
就在一派祥和中,突然有个下人急匆匆跑过来。
崔夫人身边的嬷嬷听到下人汇报,走到崔夫人身边,附手在她耳边嘀咕一声,“夫人,李明彦来了。”
崔夫人大惊,眉毛竖起,“他来干什么”
“说是来给夫人贺寿的。”嬷嬷如实回禀。
崔夫人两手交握在一起,“老爷怎么说”
“老爷已经将他请进来了。怎么说他也是驸马,老爷也不能把人打出去。他想见夫人一面,夫人要见他吗”
驸马好歹也是半个皇家人。崔大人所为倒也正常。只是崔夫人到底有些意难平,尤其听到他要见自己,心里越发生气,咬了咬,“那就请他到东院大堂等我,我去去就来。”
她倒要看看他有何脸面来见她。
崔夫人跟几位夫人打过招呼,又让下人们好生伺候,便带着嬷嬷离开座位,到东院大堂。
李明彦正在那里等着,他穿着一身藏青色锦绣袍子,头戴黄金冠,满身的富贵气扑面而来。
崔夫人看惯了他穿白色衣服,乍然看到他换了颜色这么深的,还颇有几分不习惯。
他躬着身子将一幅画匣呈上,恭恭敬敬开口,“姨母自来欣赏柳如先生的画作,这是外甥特地从柳如先生处求来的兰花图,外甥借花献佛,在此祝姨母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崔夫人却是看都没看那画,语气略带嘲讽,“驸马爷太客气了。我崔家已是日落夕暮,如何能得驸马爷的厚待驸马爷请回吧。我早就不喜欢什么柳如先生。我现在只喜欢季布。”
季布,一诺千金,重信义。
这是讽刺李明彦失信,悔婚另娶。
李明彦看了眼崔夫人旁边的嬷嬷,眼眸低垂,“姨母心里有气,外甥可以理解。但是外甥此举也是无可奈何,若是姨母听外甥解释缘由后还是生气,外甥以后再不登崔家大门,徒惹姨母生气。”
崔夫人眉峰皱紧,形成一个川字,想了想,将嬷嬷挥退,“也罢,我就听听你会作何解释”
李明彦将书画摆放到旁边,坐下来,捧着那盏热气腾腾的碧螺春,轻轻啜了一小口,方才觉得冰冷的身子暖和一点,“姨母怪我不尊母命,失信另娶。我却是不得已。姨母,我娘比你小三岁,身子骨一直很康健,她又一直注意养生,为何会在奉元二年就突染恶疾你就一直没想过吗”
崔夫人脸色惨白,只觉得后背冒出一涔涔冷汗,她歪着身子,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你是说”
李明彦那清朗的眉眼被烟雾笼罩,泪珠滚落,嘴角抿得紧紧地,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我娘被奸人所害。我身为人子,岂能不为她报仇”
崔夫人扯住了唇,心思百转,好像被钉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她略带试探问道,“你是说害你娘的是太后的孙侄女你那继母”
她娘家败落,自然与李家门不当户不对。但是李家看在外甥的面子上也不可能休妻。
“正是她”李明彦揉了揉疲惫的眉心,面露苦笑,“我在京城读书那几年,太后一直想拉拢我李家,几次三番潜人想跟我们李家联姻。我娘都以我身有婚约拒绝了。可太后不肯放弃我李家,不死心,决定将我娘铲除。”
崔夫人沉吟片刻,就算太后真的杀了她娘,也不能成为他悔婚另娶的理由,“那你也没必要娶佳慧公主。她是信王的亲妹妹,崔家跟信王一直势不两立。你投靠信王就是与我崔家做对。我待你不薄,一直拿你当半个儿子对待。”
未来女婿可不就是半子么。
李明彦揉了揉眼睛,眸间黯淡,“姨母,我也不想跟崔家做对。但是崔姨父在朝堂上一直忍让,我没办法像他一样。如今朝堂风云万变,一直保持中立,只会成为别人的靶子。崔姨父不肯站队,才会被人排挤出京。我想对付太后党为母报仇。那我只能投靠信王和卫党。卫党乃是阉人,手段下作,我不屑与之为伍,只能投靠信王,信王命我娶佳慧公主,让我表示为母报仇的决心。在信义和复仇之间,我选择了复仇。但是我不后悔,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对不起表妹,只愿下辈子为她作牛作马报答她。请姨母体谅。”李明彦撩开袍子,跪倒给崔夫人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北风阵阵刮,外面已经到了滴水成冰的地步。空气比之前要干燥许多。但这地面的青石板像是无数根钢针钻进他膝盖里,冻得他浑身发颤。
许是女儿现在很幸福,崔夫人倒不像刚开始那样生气,心里又想着外甥总归是为母报仇,虽是失了信义,但孝心可佳。她轻叹口气,扶他起来,忧心忡忡道,“可那信王已被太后鸠杀,你一个人势单力薄要怎么对付太后”
李明彦沉默良久,寒风吹进来,他打了个寒战,缩了缩脖子,“走一步算一步。总归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
崔夫人轻叹口气,唤人进来,“带他到客房住下。好生照顾着。”
嬷嬷微微有些惊讶,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崔夫人又重复一遍,嬷嬷才敛了心思,应了声是。
李明彦拱手告退,“多谢姨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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