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福得王令半夜入宫,半夜出宫,正是宵禁时,漆黑的一条路上,没遇到一个行人。
到家更衣洗脚,欣赏了一会儿自己新得来的灯,心情甚好,忍不住提笔写了一会儿文章。
百十个字儿写完,天边见了点儿亮光,这才上床闭眼。
成蛟登门时正是日上三杆,
徐福还在休息,家僮将这事儿通报给了徐福的兄长徐咨。
徐咨与徐福两兄弟出身齐国,后投身于秦,徐福为方士,亦兼御医。在历史记载中,他带童男童女数千人入海求仙不归,有人传说此人在海外定居,也有传说徐福病死在海上。与徐福相比,徐咨十分平凡,任何一本史书上都没有他的姓名,只在徐家的宗谱上聊聊记上一笔。
至于现在看来徐咨仍然很普通,身量不算高也不算矮,偏瘦,四十来岁,头发花白,穿着一身半旧乌蓝衣裳,脸上细纹自然生长。
今天天气不错,徐咨在院子里,怀里抱着小孙子,指着水缸教他说话,爷孙两个一说一学,气氛和洽。
家僮过来说:“大老爷,长安君来了。”
“阿福呢?”
“二老爷还睡着呢。”
“让人去客厅,先伺候着,我这就过去,你去叫阿福。”
“依照家规,二老爷睡着,除非是王令,一概不许人叫。”
徐咨把孙子递给仆妇,瞪那家僮:“什么家规,还不是他自己定下的,你尽管去叫。”
家僮应道:“诺。”
徐咨这才去客厅见成蛟,他不是朝中官,因为弟弟才对朝中宫中的事儿多些了解关注,公子成蛟他也略知一二。
此人是秦王同父异母的兄弟,□□三岁,今年十六。
生母是华阳夫人为庄襄王娶的妻子,庄襄王去世时,华阳夫人带着十岁的成蛟为一派,吕不韦赵姬嬴政另外成一派。双方短暂的交锋后,嬴政登基,成蛟被封为长安君。嬴政登基后,华阳夫人长居深宫,对当初一时的棋子成蛟倒是没什么关心,现在成蛟看上去是个普通的王孙公子,平常带着几个酒肉朋友斗鸡走狗,和徐福根本不是一挂的,向来没什么来往,今天拜访就有点奇怪了。
徐咨忧心忡忡的过去,在客厅见着了正在喝茶的成蛟。
他跪坐于坐塌一侧,一身黑色猎衣,看上去十五六岁,脚边趴着只黄色大狼狗,腰间别着一根牛皮马鞭。
徐咨:“长安君前来有失远迎,在下是徐福的哥哥,徐咨。他今日犯了点风寒,还在睡。”
成蛟见人站起来:“小子冒昧前来,还请勿怪。”
他既然不走,徐咨只能陪他坐下喝茶,心下莫名其妙。
喝了两口茶,成蛟敲敲手里陶杯杯沿,“徐公可知大王宫中新添了许多颇黎灯盏?剔透窈窕,如水如玉,内罩灯火,只见于章台宫。”
徐咨只知道时下流行蜻蜓眼,高门公子腰上挂一个,至于水晶杯颇黎杯子是王孙公子的亲爹都要好好保存的东西,更难得一见了。
至于用玻璃做灯罩,他这辈子想都没想过,着实愣了一秒。
徐家以耕读传家,子孙勤俭,知颇黎却不用颇黎,竟不知其可做灯罩。
大概是太震惊,徐咨说:“颇黎如何做灯罩?”
成蛟笑了,“我听友人说昨夜大王赐给徐福一盏灯,不知可否一观?”
这话出来徐咨却明白今日长安君登门的缘故了。
徐家两兄弟感情一向不错,徐福今天还睡懒觉,徐咨笑了笑便吩咐家僮:“你去二老爷那儿把颇黎灯取来。”
家僮一路跑到徐福那儿,开门进去,先拿了桌子上的灯,到徐福床边说:“二老爷,大老爷和您借灯火用用。”
徐福翻个身,蒙上被子,家僮便抱着灯出去。
过了一会儿,徐福猛地坐起来,一看桌案上空空如也,立刻叫:“童儿童儿,桌上的灯呢?”
守夜的童儿跟着他睡了个懒觉,但早就醒了,便说:“大老爷让人拿去看看。”
“刚刚说我哥在见客,见谁了?”
“是长安君。”
“坏了!童儿快来给我束发。”
徐福下地一阵风地穿衣穿鞋,童儿拿了巾帕梳子过去,受不了他的催促,简单束了个发髻。
听他嘴里嘟囔,“半大孩子知道什么客气,看什么一张嘴,大哥一向对孩子没脾气,他又看不顺眼我起得晚。”
童儿随他出门,小跑着追上徐福,一边喘气一边说:“老爷何不早点起?”
徐福问:“童儿,睡懒觉舒服吗?”
童儿作息随他:“舒服。”
“这不就得了。”
两人风风火火的过去,到了门口,徐福停下脚步整理下衣服进去。
此时徐咨与成蛟相谈甚欢,两人中间是他心爱的一盏琉璃灯,提竿和上盖被拆掉,中间已经再次点着了油。
成蛟摸着灯壁说:“冬日里还能当个手炉。”
谁家还没几个汤婆子,用得着稀罕成这样。
还是徐咨先看到的徐福,对他说:“阿福来了。”
成蛟与徐福打招呼,徐福点头致意,徐咨借口要照顾孙子先离开了。
两人隔着一张桌子坐下,徐福看了一眼成蛟手上的灯盏,成交将东西放下。
徐福当做没看出他一脸的依依不舍,依旧是正直高邈,说道:“大王宫中有不少玻璃灯罩,结在连盏灯架上,白日看着如同琉璃花果。只是,仅用来做灯罩未免可惜。”
成蛟说道:“简直暴殄天物,如焚琴煮鹤。”
“公子既然喜欢,何不求大王赏赐,装饰庭院。”
成蛟垂下眼帘专心致志地盯着桌上的灯盏。
因为头几年华阳太后与吕相之间关于皇位的争斗,成蛟少年不记事,却很畏惧吕相,具体表现为在秦王面前不敢多说话,不敢有要求,至于现在一盏小灯也不敢要。
徐福知道这些,他微微笑了笑,说道:“不过大王宫中虽有此物,但这种颇黎却是赵太后身边的工匠所制造。”
成蛟松了口气,摇头道:“我与太后鲜少见面,因此小物件贸然求见恐不妥。”
不过是担忧被奚落而已,少年人的脸面啊。
“公子看这玻璃若是做成器物价值几何?”
成蛟仔细看面前的玻璃灯罩,说道:“颇黎杯盘少见,仅有王公贵族珍藏,当为无价之宝。”
“你说吕相会不会有兴趣,依照他与太后的关系……”
成蛟眼神一亮,吕不韦与人为善,同他说得上话。
想了想他又有点犹豫:“吕相多年身居高位,恐怕不为这等薄利心动。”
徐福却说:“公子此言差矣,诸君与臣,怎会嫌国库内钱少?”
成蛟觉得这句话说的对极了,他当即站起来,“谢大人赐教,此物暂时借我一用。”
说罢,抱起桌上的灯,一阵风似的告辞了。
徐福抬起一只手,和他的表情一起僵硬。
哎,他说这一堆不就是希望成蛟别和自己要东西吗?
至于吕相,大王威势渐成,他与太后断绝关系还来不及怎么会主动想办法加深联系?
诸国永远不嫌多的也不是钱,而是粮食,诸国所有粮食莫过于秦。
这般,刚到徐福手里的东西还没捂热乎就让人拿走了。
成蛟出门上马,将狗交给侍从,直奔吕府。
庄襄王继位后以吕不韦为丞相,封文信侯,食河南洛阳十万户。[1]
丞相效仿魏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赵国平原君、齐国孟尝君,求贤若渴,广招门客,礼贤下士倾心相交,今有门客三千,家僮上万。[2]
吕府很大,朱门大开,偶有客卿来往。
听说这些人正在编撰一部奇书,成蛟来的匆忙,一家僮去禀告。
那头家僮与吕不韦禀告:“长安君带着个贵重物件,外边笼着一层东西,似玉非玉,纯净如水,看里头坐着油碟,仿佛是盏灯。”
他之所以说的犹豫一来是没见过这样的灯,二来是油碟外头的东西一看就很贵重,谁会用那么贵中的东西做灯。
吕不韦在宫中见过此类灯火,不知成蛟大白天带着灯拜访所为何事。
吕家世代从商,利字当头和气生财,从不与人刻薄,即使是对待存在感非常低的成蛟也一向客气,所以今日成蛟才会如此不见外。
家僮在吕不韦身后做跟班,猜测道:“那一盏灯会不会是成蛟公子特意拿来送给大人的?”
“不准胡言!”
若是成蛟自宫中拿了灯送他,远的不说,秦王听了绝不会高兴。
成蛟一向有点怕秦王。
二人见了面,简单寒暄过去,成蛟指着放在桌子上的灯说:“丞相看此物价值几何?若运到诸国贩卖可能得些金银?”
吕不韦想,也许是嬴政让成蛟去卖东西,秦王的私房钱早晚是会用到国事上来的,便不介意指点两句。
“提灯耗费金木众多,且只是平常用品,只做些杯盘供人玩赏定有贵人喜爱,且物以稀为贵,十几件宝器入诸国,可获利百倍。”
“原来吕相已经有了计划。”
吕不韦摇头,成蛟当他谦逊,回家后让家僮盯着市面上什么时候出现玻璃器。
但一直等到祭祀的日子,都不见世面上有与宫中相似的玻璃器,吕相这效率真慢。
神庙中,秦王一身玄衣,在神像前面,百官在其后排列整齐,人人面容肃穆,成蛟也在其中。
献上牺牲、进香、方士念祭文,百官跪礼,半天之后,才结束这一切。
人群中的成蛟看着前方的秦王脑子里灵机一动。
休息的时候,成蛟找到秦王,“宫中颇黎宝贵,只做灯罩引人可惜,丞相已经做好了颇黎求财的计划,不知何时与太后商议。”
吕不韦和赵姬又勾搭上了,这还得了?
秦王十分不爽。
吕不韦前来议事时,他一言不发地听完,只在末了说道:“仲父所言极是。”
语毕,便请吕不韦离开。
及至第二天回宫,秦王批阅完奏本,目光便凝在灯架上错落的颇黎灯罩上,此时还是上午,天气晴朗,灯火没点燃。
“去林光宫。”
侍从无声准备好撵架,车马如蛇,一路沉默,日头悬在天上,光线明烈,映出他少年时期锐利的面目。
林光宫风景极好,有宫人遥遥见了秦王便上前相迎,也有人转身往里去禀告。
秦王唇锋抿合,面目沉寂。
宫人畏惧,脚步轻而快,低头疾行。
一路到门口,侍女无声拉开门,里头传来一片没节奏的金石相击之声,清脆悦耳,如玉珠落盘。
五颜六色的玻璃圆珠子在青石地板上像四方滚开,在天窗打下来的阳光下闪烁着剔透光芒,一只细腿伶仃的幼猫追着其中一个珠子跑。
还是只灰突突的丑猫。
陆娇娇本来坐在坐塌上,见秦王来了也没起身,只是将手里装玻璃球的陶罐放在桌子上。
“听说你昨天去祭祀,这么早就回来了?”
赵姬在正事上的存在感为零,大事没人会刻意通知她,当然也不会刻意瞒着她,秦王也好吕不韦也好事前事后都不会来她这儿交代。
这是第一次祭祀后见太后,秦王有那么一丁点心虚,说道:“是。”
唯物主义世界陆娇娇不信神,也懒得祭拜,至于现在的地位完全可以无视任何人的目光。
她说:“坐下吧,站那做什么。”
秦王便在桌子另一头坐下,陶罐推至身前,乌红色陶罐里头装着半罐子颜色各异的颇黎珠子,剔透的珠子中间藏着一条游鱼一般的芯子,每一颗珠子里头芯子颜色也不一样。
比起异域风格浓厚的蜻蜓眼,这些看起来简单的小球另有一种美感,像是一颗颗星星,半罐子放到眼前也颇为震撼。
“听说现在流行玻璃球,你也喜欢吗?”
有生之年,将近二十年,秦王都没听过有谁用这种逗哄稚儿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他视线收回来,沉默在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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