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对于顾安宁来说算不得什么。
就着微弱的烛光,白衣青年缓缓前行。密室的道路并不复杂,只有一条路可走,顺着往前,顾安宁看到了盘腿坐在石床上的人。
是个男人,他身上有种诡异的气质,明明看起来不算太老,甚至要比方才的苏星河潇洒健硕,可是气质上没有年轻人的生气蓬勃,即使他闭着眼睛,顾安宁也能感受到,对方与常人不同之处。
“可要对弈一局?”顾安宁没有半分拘谨,也不畏惧这个神神秘秘的男人,他直接问道。
男人闻言睁开了眼睛。
平静无波的眼眸在看到顾安宁的一刹那收缩了一下,他忽然从石床上站起,抬起手臂向前走了两步,而后像是记起了什么,重新放下手臂,动作神态也矜持许多。
尽管如此,同他见到顾安宁之前相比,还是有不同之处的。
然而顾安宁完全不在意对方的异样,他认真看着男人,“你不必心急,我带了棋盘,随时可以对弈。”
他把男人的失态理解成了对棋的热爱。
“你……”许久未曾开口,他的声音并不好听。吐露出一个音节之后,男人忽然顿住,无措地站在原地。
“怎么了?”顾安宁不解道。
“你可认得燕凌?”
顾安宁回答的很快:“不认得。”
男人吐了口气,情绪却没有放松。他温和下神色,用看待晚辈的眼神看着顾安宁,“我名无崖子,本是逍遥派掌门人。”
无崖子说完,静静看着顾安宁,等待他的反应。
逍遥派虽然是隐世门派,它的几个领导人一点都不消停,尤其是无崖子离开后,他的师姐天山童姥成为逍遥派掌门,跟师妹李秋水明争暗斗得难舍难分。而且逍遥派几个管理层都武功高强,实力强大的人,不论再怎么低调,在江湖中都是有名气的。
无崖子在这里等了三十年都没能等到一个破解珍珑棋局且模样俊俏的后辈,顾安宁的到来本该令他欣喜若狂,可是无崖子不愿失了大门派的矜持,就想等顾安宁先对逍遥派表现出憧憬崇拜。
然而顾安宁只是点了点头,平静地介绍了下自己,“顾棋。”
接着他又问道,“可以开始了吗?”
“星……”河跟你解释过了吗?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顾安宁已经拿出来了自己的宝贝棋盘。
他将棋盘放到石床上,又小心地把棋罐放在了两边,自觉盘腿坐在石床上,对无崖子抬手,洒脱道:“请。”
无崖子:“……”
就在这时,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传来,在狭小寂静的密室中清晰可闻。
苏星河苍老的身形出现在一人一鬼面前,他眼睛瞪得比平时大一些,先是打量了一下无崖子,然后用警惕地眼神看着顾安宁。
“何事如此惊慌?”无崖子皱了皱眉,不悦道。
苏星河行了一礼,勉强镇定下来,“师父……徒儿有事想跟您讲,可否移步?”
有什么事情,不能当着顾安宁的面说?
苏星河醉心杂学,武功算不上好。他虽然年纪不小,在武学上取得的成绩却不大。否则无崖子直接把内力传给他就行了,哪里还需要再收个徒弟多费功夫?
可是无崖子的天赋却很高。苏星河察觉不到的地方,他能敏锐感觉到。在顾安宁拿出棋盘的那一刹那,无崖子就知道这人不简单。
他活了九十多年,见过各种稀奇古怪的事情,加上顾安宁熟悉的样貌,不能不令人多想。
听到苏星河的话之后,无崖子礼节性地向顾安宁告罪,然后跟着苏星河走远了些。
之间苏星河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神态也颇为不安,他对无崖子道,“师父,这个顾棋不是一般人!他……徒儿本不能确定,直到刚才细细观察,他确实没有影子!”
苏星河不怕死,之所以这么着急,是怕顾安宁对无崖子不利。
他很崇拜自己的师父,无崖子在这里呆了三十年,苏星河也愧疚了三十年。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父有难,做徒弟的什么都做不了,实在太煎熬了。
三十年的情绪积淀,让苏星河对无崖子的崇敬达到了一个高度,更何况他本就是尊师重道的人,如果能帮得上无崖子,哪怕让他去死,苏星河也是毫不犹豫的。
然而今日,他却将实力性情都捉摸不透的顾安宁放了进来。
“原来如此……”听到苏星河的话之后,无崖子恍然大悟。沉稳可靠的神色成功安抚住了苏星河的情绪。
无崖子想了想,对弟子道:“不用担心,他……是故人之子。能在这里相见也是缘分,没想到竟然能在生前再见到他。”
“原来您认得顾棋?”苏星河毫不怀疑无崖子的话,立刻相信了他。
“嗯。”无崖子道,“你不必担忧,我自能处理好。只是这么一来,顾棋恐怕是无法加入逍遥派了……”
苏星河道:“这件事交给弟子来做就好。”
无崖子点了点头,让苏星河离开后,整理了下自己的心情,回到顾安宁旁边。
二人离开之后,顾安宁就在摆弄手中的棋子了。他神色投入,每一步都在详尽思考后落子,直到无崖子回来,也才下了三十几个子。
无崖子静静看着他,不禁露出怀念的表情。半晌后,他走上前,低声道:“燕凌,我知道是你。”
“观棋不语。”顾安宁抬起一只手,让他噤声。
无崖子笑了一下,随了他的意,没再说话。
他的师父逍遥子一手创立了逍遥派,然后收了三个徒弟,无崖子便是第二个。被逍遥子带回逍遥派之后,无崖子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也是在那个时候认识了燕凌的父亲,燕淮。
后来无崖子年纪渐长,门派中的两个女人为了他争风吃醋大打出手,烦的不行,他便时常偷偷溜下山去找燕淮玩,几年后燕凌出生,无崖子对这个孩子甚是喜爱。
再后来逍遥子失踪,无崖子接手了逍遥派,又被师姐和师妹缠的厉害,无暇去探望朋友,直到燕淮来信。
信里讲燕凌病重,药石无医,恐怕时日无多。无崖子下山去看过燕凌一次,不久后燕凌就病逝了,燕淮中年丧子,心痛难耐,带着妻子搬到了别处,从此再也没有消息传来。
不是所有人都能活到九十几岁的,燕淮比无崖子年纪还要大一点,在山崖下的三十年,无崖子偶尔会想到曾经的朋友,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快活日子。他心里知道,燕淮恐怕也不在人世了。
能陪伴他的,竟然只有爱他爱到病态的师姐和师妹,然而这两个女人的爱是占有,无崖子不愿属于任何人。他厌倦了,宁愿将内力和烂摊子留给后人,安安静静地死去。
可是今日,无崖子遇到了与燕凌一模一样的顾安宁,他的心绪怎能平静?
当年见到燕凌时,他也是像现在这样,静静地坐在棋盘旁边,对外界一切事物都不在意,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
燕凌喜爱白衣,样貌又好,对着围棋发呆的模样,就像是不谙世事的谪仙一般。逍遥派的颜控是祖传的,就连收徒的标准都有一条“模样俊美”,无崖子对长得好看的人总会偏爱些,想起山上的两个女人就发愁,他觉得自己不会有孩子,便将燕凌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
可惜燕凌只活了二十来岁,年纪轻轻就去世了。
无崖子回忆着从前,直到顾安宁一盘棋结束,才收回心神。
顾安宁再次邀请道,“外面的人说,珍珑棋局是你设的,想来棋艺不会太差,请来与我对弈一局吧。”
无崖子道,“你跟以前一样,还是这么喜欢棋,我却老了……”
顾安宁不是很懂他话里的意思,也不想懂,他没有回答无崖子的话,只是像刚才一样,将注意力全都放在了棋局之中。
无崖子觉得顾安宁的状态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
就像苏星河所言,他并非人类,而是一只鬼。鬼和人相比,当然是不一样的。无崖子对鬼不了解,也没有见过其他鬼,自然说不出来,顾安宁哪里不对劲。
“专心。”顾安宁抬头提醒道。
苏星河的武功不怎么样,棋艺却天下闻名,苏星河的棋艺,也是无崖子教出来的。对于痴鬼来说,活了许多年,天资出众的无崖子是个合格的对手。下完这盘棋,顾安宁应该就能回去了。
听到顾安宁的提醒,无崖子终于发现气氛太过沉闷了,他笑了一下,和善地看着顾安宁,“为何如此严肃?谈笑也好,下棋也好,不过是为了使人愉悦,何必拘泥?”
顾安宁摇头,认真道:“不一样的。”
无崖子:“怎么不一样?”
“有什么事情能比得上下棋呢?”他说完,不满地催促了一声,“该你了。”
“燕凌……你老实跟我讲,若是我陪你下完这盘棋,接下来你会到何处去?”无崖子问。
顾安宁不在乎名字,也没有纠正对方称呼的意思,闻言,他毫不犹豫道,“自然是接着下棋。”
痴鬼——有痴迷于情的痴情鬼,有痴迷于酒色财气的吝啬鬼、滥赌鬼、大烟鬼、风流鬼等,也有痴迷于琴棋书画、花鸟鱼虫的高雅鬼。它们痴迷于一物,甚至忘记自己成鬼的事情。【注①】
无崖子已经猜到,顾安宁是何种身份。
“这样日复一日没有止境,真的好吗?”他放下棋子,怜爱地看着对方,“你不该被棋束缚。”
无崖子修习了逍遥派功法,几乎不老不死。在山崖底下过了三十年毫无意义的生活,时光和生命对于他来说,都变成了束缚。以己度人,无崖子觉得,顾安宁同样不该这么浑浑噩噩地做鬼。
顾安宁被他这句话吓了一跳,连痴鬼的执念都吓没了。
“你想做什么?”他警惕地看着无崖子。
在顾安宁的注视下,无崖子用袖子一扫,棋盘上的云子全部被推到了一边。他叹了口气,眼中却不再死气沉沉,“我带你出去,去找你的父母,就算他们不在人世,也该去坟前祭拜。”
他想把顾安宁从棋中拉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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