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在被海浪冲到岸上的时候就醒了。他感受着黄昏时分的阳光落在身上,暖洋洋地沉浸在窒息而死前光怪陆离的臆想里。
海鸟归巢,海浪渐退,太阳即将沉下天边,一切都显出一副寂静的温柔来。
可阳光实在是温暖极了,临近傍晚的海风又轻又柔软,就因为这样,他总是忍不住地想——
[……如果能在这样的阳光、这样的时刻里死去,一定很幸福吧。]
就在太宰治满怀期待地、即将再次被涌上的浪潮拥入大海的怀抱时,有一只手拽着他的衣服把他往上拉了拉,让他的头和肩膀脱离了海水的包裹。
[……啊。]
[……又被救了呢。]
太宰治没有醒来的意思。
那个人靠近过来,太宰治感觉到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戳了戳他的脸颊。
坚硬、且没有温度。
突然的,一种没有缘由的奇异预感漫上来,像是期待已久的一个惊喜。
[……]
在他想要睁开眼睛之前,比大海腥咸的气味更先进入鼻腔里的,是一股冷冽的香气。
不,说是香气也不准确,因为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味道,不同于世间他曾闻到过的任何一种。硬要形容的话,那只能类比于冰和雪,或许还有一点矿物的冷硬,是一种微妙又十分特殊的气味。
是、【未知】。
肺里应该进了水,每一次呼吸都痛痒难耐,身上还没有完全愈合的伤口被再次撕裂,浸泡在海水里、痛的神经都要发抖,但太宰治丝毫没有在乎,甚至连一丝担忧都欠奉,突如其来的惊喜和兴奋击中了他,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睁开了眼睛。
冰蓝色的光熠熠生辉,如星光折射到海洋,或者高山之上的冻结的冰棱,透露着绮丽而冷冽的锋芒。
太宰治透过对方散发着宝石一般光泽的淡色虹膜,看到了自己微微放大的瞳孔。
——是,不属于人间之物。
▽
那个可爱的远古生物睁开眼睛后,看上去似乎不太好受。
他剧烈地咳嗽着,腰都快弯成了弓形,同样缠着绷带的手捂住嘴,湿淋淋的头发上沾了沙子,因为浸了水而垂下的发梢盖住眼睛,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他一直在盯着我。
惊奇的、兴奋的、愉悦的。
简直就像亚历看到了有关月人的东西一样。
不,好像还不太一样。
我对情绪的感知并不十分敏锐,不像黛雅哥那样能轻易透过表象看到内里,我能够辨别出的也只有这些。
但也足够我把对方分类并扔到对应的垃圾桶里了。
我隐隐觉得对方并没有法斯那么容易相(忽)处(悠)。
我撩起垂在臂弯上方的白纱摸了摸,感觉干透了,索性在原地站了起来,捡起在一边放着的腰包和鞋。
那个人终于停下了咳嗽,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好一会儿才把脚底下踩实了,整个人都带着点欢悦,连丢在一旁的黑色大衣都没有管就往我就这边凑:
“这位美丽的小姐……您也是来在这夕阳西下的美妙时刻寻求解脱的吗?”
我扣好大腿上的皮带,接着把腰后挂着的刀再次固定,闻言看了他一眼,又踮起脚穿鞋。
“解脱?”
“准确来说,是自杀呦!”
……自杀?
自杀是什么。
好像在哪本书上看到过…啊,想起来了,是……
清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是想要亲自结束自己的生命的意思哦。”
他像是看懂了我的疑问,形状漂亮的眼睛弯了起来,耐心地告诉了我答案。
“人类既害怕死亡,又被其所吸引。”
“无法转换成任何东西的,仅此一次的死亡。这,就是我的夙愿。”
夙愿啊。这么郑重的词汇。
不过我的注意力立马被另一个字眼吸引住了。
“死”。
我有点无法理解,并不是对他如此热切地追求死亡,而是死亡本身。
死这种事,虽然知道,但我没有什么感觉。
死是什么?很困,或是动不了了吗?
应该是不在了吧。
就像以前那个经常来找我的小家伙一样。
可惜不在了。
不过这么说,死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吗?
老师说生物死后会留下尸体,这样想来,我应该去找他的。
毕竟我那时应当是很喜欢他的。深深浅浅晶莹剔透的蓝色,又有繁复漂亮的花纹,身上软软的摸起来也很舒服。
很想保留下来。
可金刚老师说要做一个好孩子。
有点可惜。
哦,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我想了一会儿没想起来就放弃了。思索片刻,决定就按着自己的想法说:
“丑陋的泥潭里会开放洁白的花。美丽的花儿吸引了蝴蝶,那只蝴蝶落在柔软的花瓣边缘,静谧地合拢了翅膀。”
“死去的枯木上会长出稚嫩的叶子。蚂蚁在堆满落叶的地面穿行,寻找着今天的食物。”
“即使是在幽深黑暗的海底,也会觉得,阳光穿透又深又冷的海水照耀在身上很温暖。”
“不管怎样,世界仍有它美丽的一面。”
他静静地听着,在我话音落下的那一秒,转过头看向将坠未坠的残阳,只能看到线条尚且柔软的侧脸,声音里没有争辩的急切,依旧是咏叹般的长调:
“正是因为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美丽的一面——在它给予我的、仅有的一点点美好的包围中死去,才会在一瞬间感受到幸福的存在啊。”
他蹲下,双手捧起一捧沙子举到我眼前,然后慢慢收拢掌心,细小的沙砾从他的指缝里流下,下落的轨迹被风吹的歪歪斜斜。他注视着手中缓缓消失的沙,却像是在注视着一团虚无。他说:
“看。就像是这样。”
他鸢色的瞳孔染上了深沉的黑,深处有暗沉的墨色翻涌。
这让我一度想到了不久前才走出的,极深极深的海洋,蓝且黑,深到晦涩,晦涩到足以吞噬一切。
“只要是认为不想失去的东西就一定会失去,一直都是这样,所以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有感觉了。”
“拥有去追求价值的东西无论是什么,在得到的瞬间注定要失去,值得延长这沉闷生命去拼命追寻的东西,是不存在的。”
那些故作的微笑和轻浮的举止终于在此时褪去了,徒留下没有表情的脸。落日的余晖下,垂落的眼睫在眼睑处投下细碎的阴影,半掩着的鸢色的眼里透不出光,只有几乎满溢的寂静。
我搭在刀柄上的手紧了一下,勉强抑制了激动的心情。
啊、那个样子真的是——
非常非常可爱!
由于某种原因,我一直都不怎么喜欢黑色,甚至连颜色相近都深色系都谢敬不敏。颜色比较暗的宝石,我除了必要的接触就不会有其他交流了。
但是!但是!
明明是讨厌的黑色,这个人类怎么就这么可爱呢!
我有些兴奋。
“不。”我说,“美丽是瞬间的。不想失去的东西,只要想办法留在自己身边就行了。”
“就像是花开到最盛的时候,马上就要落下花瓣、衰颓腐烂了,又实在是很喜欢的话,”
我的笑意没有浮上嘴角,但微微眯起的眼睛透露出了真心实意的高兴:“只要采摘下来用树脂包裹它,凝固后小心的打磨,它的时间就停止在了最美丽的那一刻。”
“无论是蝴蝶、鸟儿或者其他什么,只要在我失去它、最喜欢它时候,把他永远留在身边就好了。”
我做过一只鸟儿的标本。
那真的是一只漂亮的鸟,才巴掌那么大,有着细软的羽毛和颜色艳丽的翎羽,叫声也细细嫩嫩的,我实在是很喜欢它。
可它拥有的时间真是太短了,我在那几年的冬天一直没有冬眠,生怕一觉醒来它就不见了。
我冬天不和大家一起冬眠的习惯就是从那时留下的。
可就是这样也不能把它留住。
在我失去他之前,我就一直想这么做了。可我遵循的教导制止了我的打算,直到它在我身边死去才开始动手。
我很聪明,老师教的东西没有多少我不会的。在我还没有选定工作之前,什么我都尝试过,但在学会之后没多久就失去了兴趣。所以我什么都会一手,就像是我用的大大小小的玻璃瓶,都是我自己做的。
把一只鸟儿做成标本不会比这更难。
在我走之前,它还闭着眼栖息在我窗台的巢上。
现在呢?没有我擦拭它的羽毛,金红色的翅膀上会不会已经落了灰?
还有我放在桌子上的红蜻蜓,花盆里的满天星,床边木架上的一排排琥珀。
我正在担心我的“朋友们”是否还好,身边就传来一阵不曾压抑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眼睛都泛起了泪花,扶着旁边的礁石,好半天才直起了腰。
……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
我觉得没有问题啊。
我左手扶刀,有些疑惑的看着他。
“真的是……”
最后几声笑隐没在海浪声里。他直直地看着我,在暗沉的天光里伸出手。
“你好,我是太宰治。”
“你现在无处可去吧。反正对你来说去哪都无所谓,要跟我一起走吗?”
▽
【珀鹭的观察日记】
××年××月××日晴
人类在消失后,分成了三部分。
被称为“骨”的那部分回到陆地上,没错,就是我们,“肉”则继续留在海底。
至于最后一部分,他们去到了月球上,那就是月人。
宝石人作为长生物种既深情也薄情,对于自己在意的可以记念成百上千年,但是对于除那以外的却没什么感情。
肉族生物的样本太少,暂时无法做更详尽的观察报告。
月人就不用再多做赘述。
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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