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少庭瞪大了眼,那是五根关节变形,仿佛没有血肉,只裹了层皮的五根枯瘦手指,现在死死扣在少女肌肤幼嫩的腕子上,竟在视觉上带来了某种奇妙的冲击。
这五根枯瘦手指的主人,着急的小声呵斥道:“你在做什么?”
许少庭抬头,来人是原身和许少珍的母亲。
他重生在这个时代,第一眼见到的就是这女人。
这女人个头估计不到一米六,瘦条条一个躯壳,顶着个小脑袋。有着容长脸蛋,铺着副平平无奇的五官,总见她穿着深蓝色褂子,头发挽成个小髻缀在脑袋后面。圆髻上插一根银色无装饰的簪子,走路时身子总摇摇晃晃的走不稳当,步子也又小又碎。
许少庭便去看她的脚,当时就吸了口凉气,又咳了半天。
那哪是正常的脚啊,还没有他的巴掌大,根本就是畸形。
而不知为何,妇人那张极其普通平凡的脸,也总令人觉出一股苦相。
在许少庭的印象中,母亲有千百种形象,唯独这位女士的形象不在他想象中。
他是一看到这女人,就要品出一点难以言说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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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少珍委屈的喊出声:“妈!你快松手,你拽疼我了!”
那妇人却不动作,还是老样子拽着女儿腕子,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小姑娘,语气幽幽的问道:“珍珍,你都十三岁了,是大姑娘了,怎么还可以和你哥哥这样打闹?”
许少珍天性烂漫,并未听懂话中内涵,只是急急的扒开母亲的爪子。
一张小脸皱成了个包子,气呼呼的回道:“妈妈,我才十三岁,还小着呢,怎么不能和哥哥闹着玩?不对,我也没和哥哥闹着玩,我是在帮他顺气。”
许少庭心中吐槽,傻丫头,你妈话里面的意思是我们男女授受不亲,天啊,就拍拍他的背,都能扯到这上面,这到底是近代还是古代?
妇人眼睛扫了一圈四周,因为许少庭和许少珍两人都不喜欢小厮丫鬟跟在身旁,所以房间中此刻只有他们三人。
这妇人才低声对两个孩子说:“少庭,珍珍,你们两个都不是小孩子了,放在以前,珍珍这个年龄都能出嫁了。虽然你们是亲兄妹,但有句话是男女七岁不同席,你们两个啊——以后不要做这么亲密的举动了。”
许少庭对这番话,只有一个字能形容他的感受,囧。珍珍无论怎么看,都是个小孩子。没想到他逃过了动不动就被人下跪,却没逃过来自亲妈的警告。
珍珍一脸的不忿,显然不赞同亲妈的话,许少庭瞅着她,小姑娘满脸执拗,脸颊也气的通红,是反应过来了母亲话中的含义。
那妇人却以为女儿是被她教训的无话可说,脸上便露出了点得意神情。
她一副过来人模样,慈爱的宽慰道:“妈的话总不会害你,你啊,读了那么多书,上那么多年学,有什么用呢?女孩子家最重要的是嫁到一户好人家。读太多书,懂得都是没用的道理——”
许少庭被这不掺水的糟粕思想惊呆了,忍不住要反驳这妇人的话,珍珍抢在他前面。
小姑娘几乎是咬着牙对这女人说:“所以爸爸才让我跟着姑姑去香港,如果我也是被你带大,那不就是第二个哥哥了吗!”
一直旁观不语的许少庭:妹妹,我就是个路过的,怎么就躺枪了。
“你——你就是这样和我说话的吗?”妇人怒道。
只是她就算是生气,这妇人也是压着声音,说来,还真没人听到过她大声说话。
许少珍像是一只还没长大的小天鹅,伸长了脖子,毫不认输的反击:“我有说错什么吗,姑姑都告诉我了,这个家里,没有一个人喜欢你!爸爸也不喜欢你!”
许少庭心道不好,他再作壁上观,照这走势,明明是要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
“珍珍!”许少庭提高声音,厉声呵斥道。
许少珍静了一瞬,许少庭放缓声音:“你不能这样和妈妈说话,这是不对的,你自己也知道,不是么?”
许少庭放柔声音,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诚恳说道,“咱们这么大一家子,妈妈是很辛苦的,你要理解妈妈。”
许少珍别扭的一撇嘴,勉为其难的点点头。
然后,安静了好一会儿,只喘着粗气的妇人,酝酿完毕了。
她突然语气再也狠厉不过的说:“你姑姑可真是有本事,她就把你教成这个样子?你这样的小姑娘,我见的多的是了,都没有好下场!”
许少庭心想,完了。
许少珍果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站在地上对妇人大声的反驳:“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说我,难道要活成你这个模样?你有好下场吗?你以为我不知道,爸爸这次回来就是要和你离婚的!”
许少庭听得愣住,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关键词,离婚?
少年模样的许少庭一时间百感交集,心情格外悲伤,他听到了这么现代的词汇,既感到亲切,又更想回到二十一世纪了。
那妇人,许少庭和许少珍的亲妈,已经被女儿这大逆不道的话气的几欲昏厥。
而想必,定是“离婚”二字刺激到了她,这一向总是压低声音,活得小心仔细的女人,在女儿带着蔑视的话语中,她爆发了。
这妇人发出尖锐的骂声:“我就知道,你跟着她怎么可能不学坏,我也不稀罕你!你滚回去,滚回到你那好姑姑身边去!”
接下来的事,就不是许少庭可以控制住的,珍珍与亲妈的吵架引来了许家一群人。
许家说来也算是书香世家,且颇有薄产,老太太今年刚五十出头,却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两个女儿嫁到别人家,已经是外人,便不算做家中人口。
现在在家中的是老大与老二,两人都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各有儿子、女儿及姨太太若干,女儿还是陆陆续续嫁出去了些,就算这样,许少庭记得光他们两房加在一起,就将近十五口人了。
并且许少庭听到小厮之间闲聊,似乎大老爷又看中了一户良家妇女,聘礼都给了,过不了几天,就要把那刚十五岁的小娘子抬进门做四姨太。
许少庭对此就一个评价,臭不要脸的糟老头子。
引来的这群人,本该管着后宅女人间的事,该是老太太。老太太生最小的儿子时,老头子就一命呜呼了,不过幸亏大儿子、二儿子生的早,老头子死时,两个儿子都成家立业有了好几个儿子,所以家产到没被旁的亲戚夺走。
因此老太太最喜欢放在嘴上的一句话便是:“这孩子就要早点生,也一定要多生儿子。千万别学现在的某些人家,竟然让女孩子去念书,甚至还上什么大学,出来不得了哦,都二十多岁了,谁还愿意娶这样的老姑娘呀!”
许少庭见家中的妹妹们每天都挎着书包,穿着那民国女学生典型的蓝布上衣黑裙子校服,以为许家是属于认同“新文化”的那种人家。
听到老太太说这样的话,就觉奇怪,后来才知道,原来许家的女孩子顶多读完个初中,有时候初中没读完,有不错的人家上门求亲……
他们就把女儿嫁了。
而初中时候没嫁出去的女孩,读完初中,无论想不想继续读下去,也就到此为止了,全会在一年内被张罗着嫁出去。
老太太逢人还说:“也就是我们这样的人家,不糟践女孩子,哪一个不都陪了嫁妆,找的都是清白好人家,哎,我这人啊,没别的长处,就是心善哩。”
珍珍和母亲的吵架,许少庭没制止住,后面的处理结果,也没人听他的。
他虽还不能融入如今的新身份,也没办法把珍珍和那妇人当做自己的亲人,但也知道这两个人对他都只有好心,没有恶意。
那同样是裹了小脚的老太太来了,慈眉善目的问:“你们母女两个吵什么呢?”
珍珍还在兀自生气,妇人已经恢复成平日里带着点苦相的沉默表情。
她恭恭敬敬的低声说:“没吵架,就开个玩笑,一时间声音大了些。”
老太太和蔼笑道:“清哥儿媳妇,我还不老呢,你就要把我当老眼昏花的糟婆子糊弄啊?”
许少庭冷不丁的发声:“奶奶,都是我的错,和妹妹……”
许少庭艰难挤出那个称呼:“还有妈妈无关。”
见是孙子出声,老太太目光才跟着笑一齐慈善了,她很是怜爱的对自己三儿子唯一的儿子,爱惜说道:“我们庭哥儿啊,就是孝顺,不像某些小丫头,心肝都坏透了,喝了那么两年洋墨水,连‘孝’字都不知道怎么写了。”
这话说出来,原本乌麻麻一片围观的姨娘、小孩子们都闭了嘴。
许少庭也意识到,这话说的很重了。
他连忙上前把珍珍护在身后,珍珍这小丫头还梗着脖子,倔强的回道:“我会写‘孝’字,我没有不孝顺母亲,可是难道母亲说错了话,我就不能反驳吗?”
老太太眉头皱的更紧,妇人突然开口说:“母亲,珍珍都是被她姑姑带坏了,她这么小的一个人,这些话都是和大人学的,自己哪能想到这些。”
老太太并不搭理这三媳妇,她儿子的妻子,她孙子与孙女的母亲。
她只盯着小姑娘,叹了口气:“你这丫头,长辈说的话,怎么会有错。你这是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我就说,女孩子怎么能和男孩一样去上学读书,你们看看,这都学了些什么玩意儿。”
许少庭听得目瞪口呆,心道,您老不也是女的吗,这是把自己也一起贬低了呀,老太太,你做人何必如此妄自菲薄?
就听周围一群人,此起彼伏的附和道:
“还是妈妈说得对,自古以来都是女子无才便是德,这样说肯定是有道理的。”
这是太太们和姨太太们在拍马屁。
“母亲说的极好,唉,要说西方文化自有其先进之处,可对待女子上学这点,实在不能苟同呢。”
这是下个月要多了个四姨太的大老爷。
突然,那总低声说话的妇人扑在老太太跟前,跪了下去狠狠磕了两个头。
被哥哥护在身后的珍珍还不肯认错,正要张嘴大声说“不是这样的,你们才是错的”,也被这妇人的举动惊呆了。
兄妹两人就见他们母亲抬头,额头都破了皮,她哀哀求道:“母亲,都是我没教好孩子,我回去就罚珍珍。”
老太太目光从珍珍脸上,换到自己媳妇脸上,她笑了声,不紧不慢的问:“老三媳妇,你准备怎么罚?”
妇人低声的说:“禁足一个月,再罚她每天写三十张孝字。”
“嗯……”五十多岁,头发都没白,端的是老人家气势的妇人沉吟,“那就这样吧。”
“等等,我看应该再加上每天跪半个时辰。”中年男声插话,是大老爷。
许少庭看去,这留了一把长须,但已经脑袋顶没了毛发的中年男人,正看着他,还有他身后的珍珍。
许少庭回头看妹妹,小姑娘脸色惨白,嘴唇都没了颜色,可她一双眼还是那样执拗的神情。
许少庭听着这惩罚……也不算重?
地上跪着的妇人焦急的开了口:“她这样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哪能这样跪,膝盖都要跪坏了的呀!”
大老爷捋着胡须,就道:“弟妹,是你对孩子太宽容了,也就每天傍晚时候,跪个三天吧。”
妇人还要说,老太太这次不悦的打断她:“你插什么嘴,就按照老大说的办。”
“在哪跪?”不知道是谁,尖嗓子的女声问道。
老太太长叹一声:“我人老了,最见不得别人受难,就跪在她母亲房门口吧。”
珍珍的处理结果出来了,一群人来了,齐刷刷的又走了,最后剩下母亲兄妹三人。
许少庭跌坐在自己床边,腿都站麻了,珍珍去扶了母亲站起身,两个人互相看着对方,全都无言。
还是母亲率先开口:“你——你啊!”
女儿耿直回道:“我没有错,既然是没做错的事,我为什么要认!”
女孩还要说,眼前妇人看着她,簌簌的落下一行眼泪。
她便也说不出话来,这妇人哽咽道:“你懂什么,我都是为你好,你跪个三天,大半个月都下不了床,要是膝盖跪坏了,谁还愿意娶你?”
“你真是三句话离不开嫁人!”珍珍不可思议的回道,“我生来难道唯一的作用,就是嫁人吗?可我不是个物品,妈妈,我是个人啊!”
那妇人不接女儿的话,只是悲苦的自说自话:“你奶奶是心善的,你大伯……我教训自己女儿,他怎么这么爱管闲事!”
两个女子,就听到一声不屑的冷哼,那坐在床边揉腿的苍白少年翻了个白眼。
他哼哼唧唧的冷笑道:“心善?那还真是找不出第二个这么心善的老婆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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