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秀女

    如今宫中局势明朗,争宠是没必要争的——争破头也争不出一个孩子,到时候从宗室里择了新君即位,她们这些先帝嫔妃同是天涯沦落人,只怕唯有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罢了。

    剩下的不过是赌命长。

    是以林若秋从会走路起就十分注重保养,尽管王氏竭力想将她教导成一位琴棋书画样样皆通的淑女,可林若秋却对运动锻炼更感兴趣,她六岁就跟着两位哥哥学骑马,在城外山上将兔子赶得满地跑,多亏这些有益身心的活动,林若秋的体质可谓十分强健,十余年来竟连一场风寒都没得过。大约也因她十分好养,王氏才那样喜欢这个庶出女儿——林若夏则随了其母佟姨娘的模样,生就一副弱柳扶风的体态,王氏每每见了都嫌弃得很。

    在此之前林若秋一直以这副健康身子为傲,如今才觉出点不妙来。时人以肤白柔弱为美,她虽然单看样貌也不差,可这身皮子……林若秋有点懊恼上月不该随两个哥哥去杭州外祖家转悠,好好的雪肤花貌晒成了咸鱼干,好在她并非天生黑,若仔细蓄养一段时日,应该能够复原。

    何况今儿的天阴沉沉的,不见日光,皇帝坐在高处未必能瞧得清楚。林若秋稍稍安定,掀开车帘道:“哥哥,到了宫门前再叫我,我歇一歇。”

    说着便闭上双目静静养神,务必要精神饱满应对接下来的关卡,哪怕不为自身,御前失仪会给家族带来坏印象,总归不美。

    小憩片刻后,马车悠悠停驻,林若秋赶在两个哥哥唤她之前及时醒来,趁乱还吃了大半个饼。

    林从文看着她怀中被啃得七零八落的牛皮纸包,难得的与二弟保持意见一致:自家妹妹半点没有大家闺秀的风度,陛下能选中她才真是见鬼了。

    林若秋一贯脸皮厚,更不怕这几位要好的哥哥将糗事到处嚷嚷,反而慢条斯理的掏出手绢擦了擦嘴,装模作样的问道:“咱们来得早还是迟?”

    林从文看了看两扇硕大宏伟的红门,张开的角度如同血盆大口,零零散散有几个行人来去匆匆,其中不乏妆饰出众者。

    他便说道:“不算最早的,咱们还是快进去吧。”

    他们永昌伯府近几年渐趋没落,根本也没有拿乔的底气,还是低调行事的好。

    林若秋此时并未露出依依惜别的伤感,在她看来更像是例行公事,正要扶着侍女柳儿的胳膊下车,林从武不知何时却走近来,踌躇道:“妹妹,我有一件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林若秋安静的看着他。

    一旁的林从文却有些情急,压低声音警告道:“三妹就要入宫面圣了,你别在这关口添乱。”

    林从武不满的将他胳膊甩开,恶狠狠道:“怎么叫添乱?咱们都不说,难不成叫三妹一辈子蒙在鼓里?你对得起三妹么?”

    林从文不禁语塞。

    林若秋听见两人一本正经的谈话,不禁脑洞大开:难道她的身份有何秘密?譬如她其实是前朝公主,机缘巧合才投奔了林家?又或者她身上有某件信物,关乎到国家宝藏之类?

    这下弄得她也紧张起来,拉架也忘了拉。

    林从武终于挣脱大哥的手,挤上前正色道:“妹妹,你大约不知,那济宁侯夫人原本说的是你的亲事,是佟姨娘得知此事后到父亲面前哭求,父亲这才掉了包,连母亲都被蒙在鼓里。”

    说完便紧紧攥着拳头,“论理,本来该二妹中选才对。”

    虽说两人都是他的姊妹,可就这件事而言,林从武没法公平看待。他不信若夏半点也不知情,在他看来,林若夏向来是个有心机的,不比三妹单纯无知,正因如此,几个哥哥都得宠着她、帮着她、护着她。

    可惜昏姻大事讲究父母之命,他们这一辈的却说不上话,林从武想到此处难免暗恨。

    林若秋听完不禁啼笑皆非,她从没想过自己在几个兄弟心中会是这种形象,还……挺可乐的。

    不过见林从武这样为她义愤填膺,林若秋不得不着意安慰他几句,“哥哥,我真不计较这些,二姐要嫁就由她嫁吧,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不见得我以后一定比她差。”

    那济宁侯府在林若秋看来也未必是个好去处,虽说门第高吧,说亲的却是幼子,那人素来有个纨绔之名,她要是嫁过去还得为这种不学无术的丈夫操心,多累啊。

    林若夏倒算替她挡了一劫。

    林若秋面上半点看不出忧愁,反倒乐天安命的向二人道:“哥哥们大老远赶车也累了,不如先去茶寮里歇一歇,等有了消息,我会让柳儿给你们报信的。”

    林从武缓缓将包袱给她掖好,很想抱一抱她,又怕弄乱林若秋那身鲜亮整洁的衣裳,最终只好哽咽着朝她点点头,“妹妹,你受委屈了。”

    林若秋:“……”

    她真没受什么委屈,为何这些人动不动就要心疼她一番?弄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永昌伯府到底有些排面的,不多时就有个须眉苍苍的老太监过来引路,林若秋一步三回头的跟他进去,转身还看到林从武泪眼婆娑立在那里,仿佛她要上断头台似的。

    遇上这样感情丰富的家人真是没法子,林若秋摇摇头,心里却有一阵暖流滑过。倘若能一辈子不嫁人,她其实挺想留在林府里的,只可惜,如今的时代容不下离经叛道的不婚主义者。

    皇宫对她而言则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避风港,总比出家做姑子强,好歹能好吃好喝呢。

    此时离面圣还有不少时候,秀女们都积聚在御花园里,语笑喧阗,恰似春来的莺声燕语。

    老太监将她放在人堆里,照例说了一句吉言,“姑娘福泽深厚,定能得偿所愿。”

    林若秋识趣的将一锭银子塞到他袖里,口中道:“烦请公公为我将那边的炉子取来。”

    说着指了指湖畔凉亭,那里石桌石椅齐备,另有一架风炉是供煮茶用的——其实她自己也抬得动,不过当着许多姑娘的面,林若秋不好显示自己过人的力气,再一个也怕弄脏衣裳。

    老太监估摸着她怕冷,心道这姑娘生得这般健朗,倒是个虚弱苗子。不过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他只要办事就成了,遂规规矩矩的指挥两个小太监将风炉抬了来。

    林若秋却不急着烤火,反而衣袖翻卷,变戏法般的从怀中掏出一个包袱。

    园子里的众姑娘不禁停下窃窃私语,转而紧张的看向这边,大家虽说同是皇上的女人,同时却也是敌人。如今大伙儿不分彼此也就罢了,万一这林家庶女会什么惊人的才艺,一举拔得头筹却不妙。

    然而众人瞪着眼望了半日,却见林若秋大大咧咧的将包袱解开,里头赫然是……几个碗口大的烧饼?

    这叫些什么事呀?顿时有几个姑娘怒形于色,心里更不是滋味:白惊吓一场,这姓林的该不会是在故布疑阵吧?要不然就是另辟蹊径,谁都知道今儿是大日子,容不得半点错失,她这一弄却搅得人人都记住她了。

    林若秋可不管她们怎么想,只要不违反宫规,谁能管她?而是自顾自地将已经僵硬的烧饼放在炉上烘烤,面团经火烤变得柔软,散发出一种奇异的焦香味。

    姑娘们不约而同的咽了口唾沫,望向林若秋的眼神也变得复杂微妙起来。她们为了今日的大选,可是饿着肚子来上阵的——就为了突显那不盈一握的腰身,半点东西也不敢吃,如今难免饥肠辘辘。

    这烧饼貌不惊人,似乎是街边那种两个铜板一箩筐的货色,此刻闻来却异常美味。虽非纯肉做的饼饵,其中却掺杂了猪油,焦黄酥脆的饼身掰开时,里头猪油的香气乍然迸裂而出,愈发勾出人心底的馋虫来。

    这样朴素的食物偏叫人不可抵挡,真是造孽。

    林若秋吃完了两个饼,正惊讶于周遭杀气腾腾的目光,便已有人按捺不住过来了,是吏部侍郎家的闺女安然,林若秋在贵妇们的宴会上见过她几次,容貌甜美不消说,性子却有些内向,不怎么擅长结交。

    可听说如今的吏部尚书卧病在床命不久矣,安然的父亲很快就要顶替上去了,因此她在这支选秀的队伍里还是很受关注的。

    此时这小姑娘便怯怯的伸出手来,掌心里握着一枚碎银,“我能买你一个饼吗?”

    接着就闻肚里咕隆一声,安然的脸悄悄红了。

    林若秋不禁失笑,十分慷慨大度的道:“用不着花钱买,我分给你吧。”说着便直接掰扯了一大块给她。

    在宫中与人为善总比结仇要好,这个道理林若秋还是懂的。又见安然小口小口的啮咬饼饵,似乎很怕弄脏衣裳,遂从包袱里找了件蓝布罩衫给她,让她披在身上。

    安然悄悄投来感激的一瞥。

    林若秋见那罩衫裹在她身上足足大了一个号,不禁想这女孩子究竟多少岁了,有十四吗?不过皇帝选妃看重家世,也未必会一个个调查罢了。

    至于她自己么……林若秋低头看了看自己鼓鼓囊囊的胸脯,她倒是发育良好,可惜结果都一样,在建昭帝那儿半点派不上用场。

    空有这些个如花似玉的美貌娇娥,可怜能看却不能吃,她倒不知该为皇帝悲哀还是该为姑娘们悲哀。

    安然家里的老嬷嬷管束严苛,昨儿入夜便不许她吃东西,可正在长身体的年纪怎么忍得住?安然饿到现在,这几个饼对她而言恰如救命稻草,当下也不管别的只顾狼吞虎咽,差点把自己噎着。

    一旁的高思容不免冷嘲热讽,“安妹妹,你可当心这饼饵,我怕有人会毒死你!”

    她是户部尚书的女儿,在这届秀女里亦是佼佼者,原本是不怎么瞧得上其余人的。不过安然她爹即将升职,高思容这才多给她些颜面。

    不过这句话却等于在打林若秋的脸了。

    林若秋也不与她辩,只微笑着将安然剩得的半块烧饼卷成一团,塞进嘴里缓缓咀嚼,意思分明在说:她吃饱了撑的才会想把自己给毒死。

    高思容无言以对,只嫌弃的扯了扯安然那件沾了饼屑的罩衫,皱眉道:“瞧瞧你这穿的什么,陛下看了只怕转脸就走。”

    分明暗指林若秋故意害她。须知这些秀女们聚集的地点都是精心设计好的,谁都知晓御花园中风景最佳,又数这湖边的气候最为宜人,建昭帝每日都会过来赏景。否则谁会巴巴的穿上这些单薄衣裳,冻得跟个掉毛耗子似的,还不是为了“偶然”见皇帝一面,也好拔得头筹。

    林若秋怎能不知她心底所想,唯有哂笑摇头,“陛下不会过来的。”

    “你如何知道?”高思容不屑撇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

    林若秋笑盈盈地看着她,“有太后和魏昭仪在,陛下怎么得空过来?”

    谁都知道这次选秀是太后的意思,不过为着皇帝无嗣,惧于人言才不得不选几个秀女充实后廷罢了;而魏昭仪乃太后亲侄女,又是一贯的跋扈,想也知道,这两位打压新人还来不及,又怎能由得皇帝被那手腕厉害的勾引了去。

    众女听了这番话,恰如醍醐灌顶般,原本的雄心壮志顿时消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灰心失意:早知如此,何必大清早巴巴的跑来湖边受冻?简直媚眼抛给瞎子看。

    一旦回过味来,感觉也同时复苏,众人既冷且饿,不免齐齐向高思容投去怨恨的眼光:要不是她多事,剩下的半块饼也很可以分一分了。

    现在却只好忍饥挨饿。

    高思容被周遭视线盯得老不自在,心道她没做错什么呀,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众矢之的?

    反观另一边,林若秋则好整以暇拂去衣上碎屑,优哉游哉的煮起茶来,吃的太饱,还是得泡盏普洱消化消化。

    这回众女不再矜持了,几乎是一窝蜂地涌上来讨茶喝——虽说茶水抵不得粮食,勉强能解解饥荒。

    到末了,连高思容都有些眼馋心热,虽不便亲身前来,却腆着脸让安然多要了一杯。

    林若秋只装不知,并不刻意为难,不过看着高思容一盏又一盏地往喉咙里灌,她反而颇有点为其担心:喝这么多茶水,等会儿怕是得尿裤子。

    不过,反正不关她的事,她也就懒得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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